作品簡介:
曾經,他與她就像身與影,朝夕相伴、心有靈犀 
他也曾許下諾言,百年後要帶著她一起進祖廟裏 
但她卻忘了,就算再得寵,撒潑無禮也得有個限度 
對她,他一次次的退讓,換得的卻是她的得寸進尺 
她的不知悔悟,還有她維護另一個男人的義無反顧! 
他好恨!恨她摧毀了他對她的全然信任 
於是,他下旨送她去北大漠和親,從此天涯兩相離…… 
曾經,他與她就像身與影,朝夕相伴、心有靈犀 
她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就是成為輔佐他的賢妻 
但她卻忘了,就算再貼心,他仍是至高無上的尊貴皇帝 
對他,她一次次的努力,換得的卻是他的誤解懷疑 
他的相應不理,還有他不辨是非的絕情拋棄! 
她好恨!恨他摧毀了她對他的誠摯真心 

 

於是,她帶著難言的真相遠去,從此相忘煙塵裏…

 

 

 

 

楔子
 
 
  幽然,寧靜。
 
  深綠色的林蔭之中,矗立著一座千年的古老佛寺,千年來,這佛寺七度被火燃成灰盡,七度重建,雖然已經不復當年模樣,但寧靜莊嚴的氛圍卻是千年來不曾改變過。
 
  萬裡無雲的好天氣,風微涼。
 
  佟若愚坐在佛寺偏殿的前廊上,雙腿盤坐在蒲團上,任憑微涼的風拂過臉頰,閉上雙眼,讓心裏的思緒沉澱。
 
  空氣中,從正以工代殿飄散而來一絲淡淡的沉香味道,她自小就跟在老祖宗身邊,這個氣息她聞慣了,也極喜愛。
 
  所以理政之餘,她總是會抽空前來這個佛寺吃齋禮佛,這裏的綠意像極了從前栽滿綠竹的永安宮,每當風起時,綠竹隨風搖曳,沙沙的聲響反而更教人能夠平靜思緒。
 
  只是,今日的她卻得不到平靜。
 
  先前,她只需要靜坐片刻,便能夠讓心情平靜,就算政事再忙,都亂不了她的心緒。
 
  但是,此刻的她,卻越是想要得到寧靜,心情就越混亂。
 
  就在這時,一直靜坐她對面的老僧人緩慢地開口:“到此為止吧!太妃殿下,老衲原本不想開口,但恐怕您的心緒混亂,到最後可能會走岔了氣,正是所謂的走火入魔,倘若您矜貴的玉體有任何損傷,那將非西麝國百姓之福。”
 
  “還是被最澄大師瞧出來了嗎?”佟若愚冉冉地睜開美眸,眸底噙著一抹自嘲的笑意,“果然連自己都騙不了,也休想瞞得過他人嗎?”
 
  她看著最澄大師被歲月刻劃得斑駁滄桑的臉龐,望進他雖然年邁,但是仍舊矍亮有神的雙眸,那雙眸子仿佛能夠看穿這世上的一切,卻在洞悉人世的喜怒哀樂之後,依然如千年古井般波紋不興。
 
  老僧人聽完她所說的話,淡淡地泛起慈藹的笑容,並不言語。
 
  佟若愚知道老人不會回答她的話,這些年來,她閒暇之餘,就來到這佛寺向老人學習佛法,但大多數時候,老人總是起了個開頭,便要她自己領悟,總是像現在這樣,以慈祥的微笑看著她,聽她說話。
 
  “大師,能聽我說些話嗎?這些話我不能對任何人說,因為我是鳳殷妃,受萬民景仰,不容許有一絲毫的示弱,所以這些話只能擱在我心裏,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說完,她笑著歎息了聲,別開美眸看著遠處的綠林,看著千萬片樹葉隨著風兒沙動不止,就像她的心裏的騷動難息。
 
  “我不能讓百姓們知道,知道我在想著大汗以外的男人,想著一個曾經令我深恨的男人。”
 
  “那個男人是龍琛皇帝吧?”
 
  “果然就連大師都曾經聽聞了,就在數月前,中原皇帝要強娶太妃的消息嗎?”她勾起一抹如花般嫣然的微笑,點了點頭,“是,一直以來,在我心裏不能除去的,就只有他一個人。”
 
  話聲一落,她唇畔如花的笑容在一瞬間變得黯然枯萎,“中原皇帝要強娶一個未亡人,這樁醜事只怕已經鬧得全天下的人都知曉了吧!尚幸最後他仍肯聽我的話,仍肯成全我的名節,在沒釀成大禍之前,就讓這樁醜事落幕,已經算得上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吧?”
 
  “但太妃殿下的樣子看起來並不高興。”在最澄大師的眼底看來,在他面前的人不是至高無上的太妃,而是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
 
  “是,對於他的成全,我應該感到寬心。”佟若愚勾起一抹虛弱的淺笑,淡然地歎了口氣,“但說來好諷刺,明明是我千方百計勸阻了他,可是在我的心裏深處,並不確定自己是否想要他的成全,我甚至於希望他一意孤行,千千萬萬別成全我。”
 
  如果,他不問她的意願,就這麼迎娶了她,將她給帶回了中原,或許,此刻她的心裏就不會有如此深的悵憾。
 
  那深深的悵憾,就像是利刃般,每一天,都在她的心上剜上更深的傷痕,總是舊傷未好,又添了新痛。
 
  “他知道你真正的心意嗎?”
 
  “他不知道,他以為這個結果是我心裏真正想要的,所以他就算有萬般不願,仍舊答應了我。”
 
  她緩慢搖頭,苦澀地笑了,“現在,他回去了,回到他該回去的地方,只怕這一生都不會再來見我,永永遠遠,再也不會來見我。”
 
  沒有龍琛的一生,想來漫長得令人感到可怕。
 
  到底還有多久呢?
 
  她寧可這一刻就是一生的終結,到了盡頭,到了另一個世界,或許,還能夠與他相聚也不一定。
 
  室內陷入一片靜寂,又是一陣輕風吹來,拂過樹梢,將葉梢青澀的氣息帶進了佛堂之中,伴隨著沉香的氣味,聞起來更加令人感到舒心沉靜。
 
  這時候,一個年輕的小僧穿越長廊而來,駐足在門外,“師父,雍綸王子來到寺裏,說要接太妃殿下回宮。”
 
  聽見兒子前來迎接的消息,佟若愚不自覺露出了溫和的笑容,聽著門外緊接而來的一串急遝的腳步聲,心裏才正猜想著,就立刻聽見兒子宏亮的嗓音。
 
  “母妃!”才剛滿七歲的雍綸從背後一把環住了娘親的纖頸,看見親娘他一臉燦爛的笑意。
 
  “綸兒,不准放肆,先參見最澄大師。”
 
  “是。”男童調皮地吐吐舌,隨即收手斂眸,對最澄大師致上敬意,“雍綸方才無禮,望大師見諒。”
 
  “不必多禮,我們出家人沒那麼規矩。”最澄大師呵呵地笑了,仔仔細細打量雍綸俊秀的臉蛋,“王子長得不像老汗王。”
 
  “是,他長得像我。”佟若愚輕淺一笑,對每個人,她都是這個說法,她摸著兒子的臉頰,看著他仍舊帶著一絲稚氣的好看臉蛋。
 
  她心想,最澄大師只說雍綸長得不像老汗王,那是因為他沒見過龍琛,如果他見過了龍琛的容貌,那麼他將不會說孩子長得不像汗王。
 
  如果見過了那男人,任誰都會說,王子的面貌,長得像龍琛皇帝....
 
 
第一章
 
  那年,他們第一次相見,她八歲,而他十二歲。
 
  她是個剛從江南北上,被太皇太后帶進宮裏撫養的小女娃,而他,才剛繼承了帝位,是個明明乳臭未乾,卻耍著皇帝威風的大男孩!
 
  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寒冷,還不到四九天,湖上就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宮裏上上下下都在忙著年節將近的事宜,裏裏外外都熱鬧極了。
 
  這天清早,太皇太后就差人替她準備冰靴,告訴她今兒個皇上要到城郊的大湖上去滑冰,要她也跟著一道去。
 
  老人家說,北方不比江南,總是一入冬,就被冰雪給封住,就算是不下雪的睛朗天,天候也是寒冷至極,這天寒地凍的,他們哪兒也去不了,要是就在屋裏這麼貓著不動,只怕寒冬過去,人也就貓出病來。
 
  所以,在湖面結上厚冰時,他們就會去滑冰,讓身體活絡,血氣才可以順暢運行,老人家說,在北方不會滑冰的人極罕見,不只是尋常百姓會藉此尋樂,皇室宗親們約莫在這個時節也會舉辦大規模的滑冰活動。
 
  以後她也要生活在北方,所以絕對不能不會滑冰,此話一出,讓佟若愚只能吞下卻步的言詞,乖乖地跟著老祖宗一起到了城郊的大雁宮。
 
  路途上,她與老祖宗坐同一個車輦,聽她說其實滑冰不過是個藉口,年關將近,許多皇室宗親都會在這個時候回京,趁著這個機會,大夥兒聚在一起,孩子們也趁此機會熟悉彼此,凝結皇室的向心力。
 
  才進宮不到半個月,佟若愚一直跟在老祖宗身邊,雖然時日短暫,但她知道老祖宗做任何事都有深奧的道理,在進宮之前,家鄉的舅父便叮囑她,要跟在老人家身邊多學習。
 
  車隊進了離宮,稍做歇息之後,她跟著老祖宗來到大雁湖畔,他們算是最晚抵達的人,湖畔搭起了幾頂帳篷,其中一頂是顯眼的金帳,身畔的嬤嬤對她說那頂金帳是屬於皇帝的。
 
  走到湖畔的一路上,宗親大臣們見到太皇太后蒞臨,紛紛上前迎接叩首,這些宗親大臣們也同時看著她,似乎不解為何她一個不知打哪來的女娃兒,竟然可以緊隨在老祖宗身邊。
 
  “丫頭,你別管他們這些人怎麼瞧你,他們是該恨你沒錯,不過,你只管安心待在老祖宗身邊就是了。”太皇太后笑著拉住她的小手,一路往金帳的方向步去。“這幾年來,他們這些人一直處心積慮,想把他們的女兒給送進宮,說好聽一點是要服侍我這個老婆子,但誰都知道他們在打什麼鬼主意。”
 
  佟若愚聽老人家說得冷淡,心裏有些不寒而傈,這些天來,太皇太后對她一向都是和顏悅色的,沒見過她如此令人害怕的神情。
 
  “孫兒參見皇奶奶。”
 
  爽朗的男孩嗓音揚起,打斷了她的思緒,佟若愚轉過頭,見著幾個宮人圍簇著一名男孩,他身穿以黑狐綴邊的短襖子,袖口收束,一身勁裝,俊美的臉龐上帶著笑容,雖然只比她年長幾歲,不過臉上卻已經沒了尋常孩童的稚氣。
 
  “皇帝免禮,快平身吧!”太皇太后點頭微笑,揚了揚手。
 
  “一直沒見到皇奶奶前來,孫兒正想要過去迎接您呢!”
 
  “不必,我不是跟皇帝說過了,我年紀大了,動作也慢了,要是皇帝事事樣樣都要配合我這個老人家,還做得了事嗎?”說話的同時,老人家的眼光認真而且嚴厲。
 
  “是,孫兒明白了。”他明白皇奶奶不想讓他太掛念她。
 
  “丫頭,來見見皇帝。”太皇太后回頭喚道。
 
  佟若愚往前站了兩步,福了福身,“民女佟若愚參見萬歲。”
 
  “嗯,平身。”龍琛抬手輕揚了兩下,以極好奇的眼光打量著面前的女孩,他聽說皇奶奶收了一個八歲的女孩兒打算親自撫養,他心裏一直忍不住好奇,兩次藉口請安去了永安宮,卻恰好陰錯陽差沒見到她。
 
  佟若愚。
 
  起初,是她的名字引起了他的興趣,他想,這個名字八成取自於“大智若愚”這四個字,他想瞧這女孩究竟是“大智若愚”,抑或者只是“若愚”,根本提不上有半點智慧呢?
 
  她的模樣與骨架比他料想中纖細,白淨的臉蛋十分清秀,細緻的眉毛下,有一雙澄淨深邃的杏眼,然而真正出色之處,是她輕抿時,會微噘出的飽滿嫩唇,紅潤的色澤宛如初綻的花瓣。
 
  太皇太后看著兩個後生晚輩,露出了慈祥的微笑,“皇帝,愚兒剛從南方進京,還不會滑冰,皇奶奶一把老骨頭了,可不可以請你帶著她下去呢?”
 
  “是,孫兒知道了。”龍琛拱手點頭,揚手召來兩個宮人,“把佟家小姐帶好,跟著朕走。”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往湖邊步去,走下了順勢修築的石階,踩上了厚實的冰湖,在一旁的宮人服侍之下穿上了冰靴。
 
  佟若愚也跟著他穿上冰靴,踩上滑溜的湖面,心裏忐忑不安,雖然有兩個宮人牢執住她的手,卻依舊不能令她安心,她深怕著一個不小心,腳上的冰靴一滑,她便會摔到冰湖上,瞧這結冰的湖面硬得像石頭似的,雖保不會把她的手腳給摔斷。
 
  “照你這樣下去,只怕一輩子都學不會滑冰。”龍琛背著手,在她的身畔繞了一圈,“你們把手放開,不要拉著她。”
 
  “不要--”佟若愚才喊出聲,兩名宮人已經聽從命令把手放開,她頓時間失去依靠,只能像只小雛鳥般顫顫地站在原地,“你究竟想做什麼?老祖宗托你照顧我,你這明明就是陽奉陰違!”
 
  “你想去告狀嗎?”龍琛咧開大大的笑容,“朕不怕,朕並沒有不聽皇奶奶的話,不過是照自己的方式照顧你而已。”
 
  “你--”佟若愚恨恨地瞪他一眼,雙腿在顫抖。
 
  “瞧你的樣子,似乎是真的很害怕?”他撇了撇唇,不甘願地伸出一隻手到她面前,“拉著吧!”
 
  她沒暇多想立刻拉住他的手,緊緊地握住,似乎他是這大冰湖上唯一的救命繩索。
 
  “老祖宗告訴朕說你聰明伶俐,區區滑冰應該難不倒你,就給你半盞茶的時間,如果你學不會,那就不要怪朕不理你了。”
 
  說著,還不等她抗議,他就拉著她的手,帶著她邁腿往前滑,“重心往前,腳步滑開,看著,就像朕這樣做。”
 
  她咬著嫩唇,一顆心跳得飛快,緊張得無法思考,她不懂為什麼他的腳步可以收放自如,她的腳步總是一滑出去,就險些收不回來。
 
  這時,不只是湖邊的宗親大臣,就連在湖邊觀看的人們,都忍不住往他們這個方向瞧過來,他們都在訝異,皇帝竟然會親自帶著一個女孩學滑冰。
 
  就在她逐漸捉到韻律與訣竅時,驀然間,龍琛掙開她緊握的手,讓她一個人滑了出去。
 
  沒料到他的手會放得如此狠急,佟若愚倒抽了一口冷息,瞬間一個重心不穩,重重地跌在冰湖上,單膝著地,一陣劇痛疼進她的心坎兒裏,接著,便是整個人撲在冰上。
 
  龍琛滑到她的身畔,居高臨下俯瞰著狼狽的她,眸底閃過一絲擔憂,似乎沒料到她會跌得那麼慘烈,伸出手想要拉她,卻被她不領情地揮開。
 
  “不需要你假好心!”
 
  一番好意沒得到回應,龍琛立刻沉下臉,俊美的臉蛋上掛起了幸災樂禍的笑意,“以前朕聽人家有名形容,本來還覺得誇張,不過如今見到你,才發現那句形容非但半點不誇張,簡直是貼切極了!”
 
  “哪一句?”佟若愚勉強撐起上半身,看見一旁所有人都在笑,教她窘得恨不能挖個地洞埋進去。
 
  “頭南,腳北,手東西。”說完,他抿唇揚起一抹惡意的微笑,指了指她幾乎騎成大字形的身子,“這句話就在說你現在的樣子,簡直是半點不差。”
 
  “你為什麼要故意整我?”原本她還以為他好心要幫忙,如今一想,擺明瞭,開始就想要她跌跤。
 
  佟若愚努力了好幾次想要站起來,但總是在快要成功時,又被冰靴給滑倒了,到了最後,她乾脆放棄,像個賴皮的孩子坐在冰上,忍住了渾身的疼痛,氣得有些發顫。
 
  “不知道,朕一見到你,就想看到你哭的樣子。”既然她挑明問了,他也不介意回答她理由。
 
  剛才初見她時,在她白嫩的小臉上掛著有禮卻冷淡的表情,擺明瞭是應付他,如果不是皇奶奶在一旁撮合著,只怕接下來她便要將他當成空氣,這讓他心裏覺得不太高興。
 
  “你的興趣好差勁,堂堂一國之君,卻有如此令人嫌惡的興趣,讓人不由得為天下百姓們擔心。”既然他不客氣,佟若愚也覺得自己沒必要對他有禮,“我要回岸上去了。”
 
  “這裏離岸邊有數百尺之遙,朕不讓他們幫你,你要怎麼回去?”龍琛被她說得心裏更加火大,擺明瞭要刁難她。
 
  “我可以把冰靴脫掉,就算是赤足踩著冰,我也要回去。”說完,她開始動手脫掉冰靴。
 
  “你快住手!”龍琛沒料到她是當真的,急忙喝止,“你赤足走過幾百尺的凍冰,等你回到岸邊上,一雙腳也要凍廢了!”
 
  “我寧可不要這雙腳,也不要繼續跟你待在一起。”她不理他,繼續脫掉冰靴的動作。
 
  “不行,你不可以回去,你這一走,皇奶奶回頭絕對把朕給罵死,所以你不能走,她會說是朕把你給逼走的。”
 
  聞言,她淡淡地瞟了他一眼,仿佛在說他這個盛氣淩人的傢夥竟然也會害怕老祖宗,還以為根本是無法無天了呢?
 
  但她偏不依,沒好氣地輕哼了聲,“那是你的事,我管不著,再說,確實是你把我給逼得想走,老祖宗確實應該罵你才對,又不是三歲小娃兒,還淨玩那些幼稚的把戲,你不覺得丟臉,我都還替你覺得沒面子!”
 
  “好尖利的口舌,怎麼就沒聽見你在老祖宗面前這麼撒潑?”
 
  “老祖宗待我好,我自然不會在她面前撒潑,而你一開始就沒讓我好過,我自然也不必對你客氣。”
 
  “留下來。”
 
  “我不要!”她終於脫掉了腳上的靴子,起身在冰上站定,一瞬間,寒意透過腳底冷了她一身。
 
  佟若愚咬著牙,忍住了不讓自己顫抖,挺直了腰杆,一身凜然。
 
  這時,大夥兒的眼光都聚集在他們兩人身上,沒人敢上前勸說,他們把眼光挪向岸邊,看見太皇太后不發一語往這個方向瞧過來。
 
  “給朕一個賠罪的機會?”
 
  佟若愚揚起長睫,遲疑地瞅了他一眼,轉頭就要離去,卻被他從身後給擒住了纖腕,與她僵持在原地。
 
  “不是這麼小器吧?老祖宗先前曾對朕說過,你既聰明又識大體,應該知道在這種時候最好接受朕的好意,對你而言才是最好的決定吧?”他定定地握住了她,挑起眉梢,仿佛已經料定了她絕對不會拒絕。
 
  看見她一臉篤定的神情,佟若愚心裏有些反感,眼角餘光瞥見了太皇太后的視線不住地往他們這個方向瞟過來,一邊與身畔的宮人交頭談論,似乎對他們的情況有些擔心。
 
  “那你倒是說說,要怎麼向我賠罪?”
 
  “來人,取冰床來。”他笑瞅了她一眼,轉眸對一旁的宮人說道。
 
  “你要幹什麼?”看著他臉上掛著笑,她心裏有一千個不放心,深怕賠罪只是他的藉口,存心欺負她才是真的。
 
  “既然你不會滑冰,你就坐在冰床上,朕替你拉冰床帶你遊湖,如何?”他挑起眉梢,大有紆尊降貴的意思。
 
  “言下之意,就是你要當我的馬囉?”看他一副施恩的臉色,佟若愚故意說得更難聽,半點也不客氣。
 
  聽她故意將他說成“畜牲”,龍琛沒動聲色,只是揚起微笑,“如果你執意要這麼說,那朕也只好認了。”
 
  他的眼底盛滿笑意,定定地瞅著她,神情仿佛在說孔老夫子說得對,這世上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他既然不識相惹到了一個,也只好認命了!
 
  雖然看出了他的眼神之中有著嘲諷,但是她出言譏諷在先,一來一往,也算是互不相欠了!
 
  “好,瞧你說得如此真心誠意,如果我再存心刁難,別人只怕就要說我小器了!”這時,宮人們恰好取來了冰床,服侍若愚坐上去,她坐在柔軟的錦墊上,不自覺地握好一旁的扶手,深怕他又要突然暗算自己。
 
  “唉,朕已經說盡了好話,還是不被信任,人果然做不得壞事嗎?”龍琛裝模作樣歎了口氣,卻只瞧見她一臉冷然,仿佛在說他自作自受。
 
  他拉起了冰床的拉繩,就在這時,一名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孩滑過來,拉住了繩子的另一邊,“皇上,這種粗重活兒就讓我做吧!”
 
  “不必了,牧遠,剛才朕已經親口答應她,當然是由朕親自來拉。”說完,龍琛拉回了繩子,開始拉起冰床。
 
  佟若愚沒想到他說到做到,看著他起初有些吃力,真的不太習慣做這種活兒,漸漸地,他捉住了訣竅,冰床滑動的速度也變快了。
 
  眾人在一旁吃驚極了,但是沒人敢出聲,只是在一旁愣愣地看著,幾個王爺大驚失色,趕到太皇太后身邊,才正想說話,就被她老人家揚手打住了。
 
  佟若愚漸漸放開握住扶手的柔荑,一時有些不忍心了起來,這冰床不大,但至少也需要兩、三人才能拉得動,瞧他一個人獨自拉著,顯得有些吃力。
 
  他可是堂堂的一國之君哪!她咬住嫩唇,沒開口喊停,心兒一片浮熱,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看他努力的樣子,讓她覺得自己的心眼真壞,原本想要多刁難他幾句,想要說他表現不好,但這時的她已經是半個字都說不出口了。
 
  兩人一前一後穿越了大半個湖面,來到了皇帳邊,太皇太后在這個時候走到岸邊,看著兩個晚輩,臉上的笑容和藹可掬。
 
  “你們兩個和好了嗎?”她笑問。 
 
  “回皇奶奶,和好了。”龍琛回答,一臉坦然,倒是佟若愚有些心虛。
 
  “那就好,本來我還擔心你們兩個不能言歸於好,想說就算要跌斷我這把老骨頭,也要親自到湖上去勸說。”
 
  “不勞老祖宗費心,若愚和皇上是真的和好了。”聽到老人家如此為他們操煩,佟若愚心裏覺得自己有千萬個不應該。
 
  “嗯。”太皇太后摸了摸她的小腦袋,慈藹地點頭,“以後,還要請若愚丫頭多擔待一點,就算老祖宗不在了,你也要好好陪著皇帝,知道嗎?” 
 
  “若愚要一直陪在老祖宗身邊。”
 
  佟若愚說話的同時,忍不住側眸瞟了龍琛一眼,語氣可以聽得出來對這位長輩有著極深的依賴。
 
  聞言,太皇太后沒再多說什麼,只是笑了笑,面色不改。
 
  龍琛卻是沒好氣地哼了聲,“皇奶奶,既然她不願意就算了,朕是皇帝,不稀罕有人陪伴。”
 
  “皇帝確實不會乏人陪伴。”老人家看著疼愛的孫子,想他年紀小小,就必須扛下整個帝國的重擔,這條辛苦的帝王路還長遠著呢!“但你很快就會知道,陪在身旁的人無數,但真正的知心人卻難找。” 
 
  就算再聰明幹練,才十二歲的龍琛無法懂得長輩的語重心長,而就算再懂事解語,佟若愚也依舊不能明白這位老祖宗的深謀遠慮。
 
  這時,湖上刮起了風,揚起了積在湖畔的雪花,佟若愚一時沒防備,被吹得一陣哆嗦,就在這時,龍琛箭步上前,揚起了袍子替她擋住了風雪,兩人冷不防撞在一起,揚眸四目相覷,不由得相顧失笑了起來....
 
  後來,佟若愚便一直在皇宮裏待下來,住在風殷齋裏,接受老祖宗親自教養,雖然主子嘴裏沒說,但是宮裏上上下下,任誰都看得出來,佟若愚是被當成未來的一國之母養育長大的。
 
  夏初,冷了幾個月的京城終於開始真正回暖了。
 
  太皇太后走出佛齋,心裏才正好奇皇帝與佟若愚今兒個為何還沒來向她請安,就見到龍琛一臉陰霾不悅地往這個方向走過來。 
 
  “皇帝,今兒個怎麼只見到你一個人?聽奴才們說你去鳳殷齋找若愚,怎麼皇奶奶沒見著她呢?” 
 
  “別提她了,皇奶奶不高興只瞧見孫兒一個人來向您請安嗎?”
 
  “那倒不會,你有這份孝心,皇奶奶當然高興。”太皇太后安詳地笑著,牽起了孫兒的手,沿著水邊散步,“只見著你一個人當然沒關係,就只是怕你與若愚鬧得不愉快,她才不願跟你一起來。”
 
  聞言,龍琛抿唇不語,好半晌才開口:“朕到鳳殷齋時,她正在教瑞香讀書識字,朕要她陪朕對弈,她不肯,說要再等半個時辰,朕心裏不太高興,就對她發了一頓脾氣。”
 
  太皇太后靜靜地聽著,她知道最近若愚丫頭的心思都在教瑞香讀書,就連瑞香這個名字都是丫頭取的,簡直是將比自己年長幾歲的瑞香當成姊姊,兩人情同姊妹,感情好得讓這個孫兒忍不住吃醋。
 
  就在這時,佟若愚在婢女瑞香的陪伴之下,往這個方向走過來,走到他們面前福了福身,“若愚參見老祖宗,參見皇上。”
 
  “平身。”太皇太后呵呵一笑,伸過另一手扶起她,“皇上才正好提起你們之間的不愉快,老祖宗才正想找你過來,給你們當個和事佬。”
 
  佟若愚咬住嫩唇,抬眸瞧著長輩和煦的笑臉,眼角餘光瞧見龍琛的視線往她這個方向瞧過來,心裏仍是氣悶。
 
  “若愚不敢生皇上的氣,是若愚不對,怠慢了皇上。”
 
  太皇太后聞言微笑,沒有直接回答,反倒是轉頭看著孫兒,“皇帝,你已經不是孩子了,身為君王,性情要沉穩,要如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為了一點小事生氣,以後要如何成大事呢?”
 
  “是,孫兒知道了,皇奶奶的教誨,孫兒記住了。”龍琛點了點頭,一臉郝然,“是孫兒不對,沒能沉得住氣。” 
 
  說話的同時,他看著佟若愚,兩人四目相望,各自有著心思,孩子氣的倔強讓他們誰也不願先開口說話。
 
  太皇太后也沒直接回應孫兒的話,回過頭對佟若愚說道:“若愚,這件事情是皇帝理虧了些,不過,你一定要記住,皇帝是一國之君,身為帝王,他不能對任何人低頭,就算他有千萬個不是,你都不能忘記,他是皇帝。”
 
  最後一句話,太皇太后老邁的嗓音說得分外鏗鏘有力,溫和之中含著濃厚的警告意味。
 
  佟若愚不笨,她聽出來了,一陣冷顫從腳底泛起秀淨的小臉頓時間變得慘白,點了點頭,“是,若愚明白。”
 
  “好好,沒事就好,今兒個天候晴朗,老婆子不想只待在佛齋裏,想走走透氣,你們兩個就陪著我這個老婆子散散心,如何?”
 
  “是。”兩人異口同聲回答,陪在老祖宗的身後走著。
 
  佟若愚低著頭,聽著太皇太后說話,她一語不發,咬著唇,無法忘記剛才心裏的震撼,畢竟她才十歲,禁不起如此強烈的當頭棒喝,就在這時,龍琛拉住了她的小手。
 
  “以後朕不會亂發脾氣了。”他小聲地說,滿臉歉意。
 
  佟若愚感覺到他盈手的暖意,依舊是低著頭,嫩唇卻不禁揚起一抹微笑,如花般綻放,知道他的意思是不會再讓她有機會被老祖宗責備了。
 
  這時候,他們走回到佛齋前,一陣風揚起,吹落了幾朵淡黃色的花,太皇太后站定了腳步,看著佛齋前兩株並立的娑羅樹。
 
  “明明覺得天候才剛暖和,沒想到又是娑羅花開的季節。”老人家說著,忍不住感歎苦笑了起來,又是一年的轉換,又是一年的老去,“若愚,你還記得老祖宗說過娑羅樹的故事嗎?”
 
  “記得。”佟若愚點頭,垂下眸光,看著淡黃色的花朵躺在綠色的草坪上,看起來淡然而優雅,“您說過,當年,佛祖的母親就是在蘭毗尼園裏,手扶著娑羅樹生下了他,當佛祖就要涅槃圓寂時,走到了末羅國的拘屍那城時,就再也走不下去了,最後,他來到跋提河畔的娑羅林裏,躺在娑羅雙樹之間入滅了,那時,雖然不是娑羅樹的花期,娑羅花卻在這時盛開,以鮮花供養佛祖。”
 
  說完,她看著龍琛,看他認真地聽著,就在這時,一朵淡黃色的花朵落到了她的發上,他揚起一抹微笑,探手替她將花兒拿下,示意她伸出手,將花朵擱在她的手心上。
 
  太皇太后看著他們兩人之間十足的默契,溫和地笑了,當作沒瞧見,回頭繼續看著娑羅雙樹。
 
  “現在,老婆子再告訴你們,這兩株娑羅樹從幼苗時,就被並栽在一起,因為種得太近,長大之後,兩株樹為了生存的空間,推擠著彼此,原本以為一定會有一株活不成了,卻沒料到這兩棵娑羅樹竟然相依相偎,活了百年。”說到這裏,太皇太后笑了,分別牽起他們兩人的手交疊在一起。
 
  “記著,你們就要像這娑羅雙樹,永遠都要在一塊兒,知道嗎?”老邁的嗓音之中,透著細心的叮嚀。
 
  “我們當然不會分開。”龍琛沒有多想,沖口而出,說完了俊顏一赧,聲音變得有些結巴,“雖然……雖然朕覺得她其實一點都不可愛,但是……但是我們不會分開,這輩子她休想出宮去了,朕要帶著她一起進祖廟!”
 
  佟若愚睜大了美眸,一臉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好半響,她的腦袋裏一片空白,根本無法思考。
 
  聽完孫兒的話,太皇太后開心且有趣地笑了,“那皇帝一定要立若愚為後,死了之後才能帶她一起進祖廟啊!”
 
  “立後就立後,誰怕誰?”說完,龍琛看著瞠著美眸,驚訝得閉不了小嘴的佟若愚,不悅地撇了撇唇,心想難道她就沒有話要對他說嗎?
 
  她冷不防地伸手緊握住她拿花的小手,兩人的手心間包覆著一朵柔嫩的花朵,但是花萼上的灰毛隱隱約約刺痛了佟若愚的手,她想掙開,他卻緊捉住不放,十四歲的他力道已經強悍得不容她抗拒。
 
  最後,當他放開手掌,隨著老祖宗離去之時,她緩緩地舒開了手心,翻落了花朵,看見了幾個細小的血點,宛如鮮豔的紅花般在她白嫩的手心綻放。
 
  雖然傷口泛著疼,她的唇畔卻揚起笑。立後呵!比起這個榮顯的稱號,她更高興他說要將她帶進祖廟,生與死,他們都要在一起。
 
  “你還不快過來?再發愣,朕要扔下你了。”
 
  揚起美眸,瞧見他繃著俊顏,回頭在等她,佟若愚笑開了,握起泛疼的手心,拾裙迎上去,趕上了他的腳步……
 
 
第二章
 
  時光匆匆,一過數年。
 
  當年的小皇帝成了少年,前不久才剛滿二十歲,他聰明而睿智,思慮周密,處事果斷,朝廷裏的大臣們皆說只需要再過幾年,皇帝的性子再成熟穩重些,必定有所作為。
 
  而小若愚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好幾位宗親大臣都看上了她的知書達禮,但誰都猜到了老祖宗的心意,知道她絕對會是未來的皇后娘娘,所以誰也沒敢開口替自家兒子說媒。
 
  而且,就算太皇太后不做主,皇帝與佟家小姐青梅竹馬,兩人的感情極融洽,數年來,他們同在上書房讀書,同樣接受太傅的教導,他們就如同身與影般,總是對方還未開口說話,另一個人已經猜到意思。
 
  有幾位宗親大臣的公子千金們,雖然都經常入宮,與他們兩人有交情,但是,唯一與他們稱得上是知交的,只有撫遠將軍的兒子容牧遠,也就是當年爭著要替主子拉冰床的男孩。
 
  兩年前,他高中了狀元,雖然只得了一個三品官的位置,卻得到龍琛的欽賜,得到了御前行走的權杖,人們都知道,他是皇帝最信任的近臣。
 
  時光過得飛快,孩子們長大了,但太皇太后也無可避免地老了,這兩年,她身子不好,已經不太過問朝政,這半年來,除了皇宮的重要慶典,幾乎已經足不出戶。
 
  除了皇帝每日的問安定省之外,唯一還能見到她,而且陪伴在她身邊的不是佟若愚。
 
  一年前,佟若愚開始茹素,天天都會到佛齋裏祈求太皇太后可以長命百歲,就算是折她自己的壽命都無妨。
 
  元宵佳節剛過不久,天地之間猶是一片冰天雪地,經過了一整個冰寒的冬季,這兩日,太皇太后的健康狀況急速惡化,孱弱得下不了病榻,卻還是要堅持要佟若愚將她扶到佛齋裏,命她點上香,在一室沉香味道中,神情平靜地半躺在軟靠上。
 
  “丫頭,老祖宗交代你的話,你都記住了嗎?”
 
  “是,若愚記住了,我會一直陪著皇上,老祖宗儘管安心吧!”她點頭,忍住了眼眶裏的淚珠。
 
  “那真是太好了。”老人的語氣徐柔緩和,坐在生平最愛的位置上,佛齋裏的沉香味道令人感到心情平靜,“這些年,我告訴你不少事情,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應該知道有些話對皇帝是說不得的,是不?”
 
  “是,我知道。”佟若愚點頭。
 
  直到現在,她仍舊不太明白,為什麼太皇太后要告訴她當年賜藥毒死龍琛的生母一事,天下人都以為皇太后是得了急病死掉,只有當年替太皇太后辦事的幾位大臣與宮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老祖宗告訴她這件事情時,也千萬叮囑不能讓皇上知道,因為,龍琛的生母並不受先皇疼愛,在他九歲登基之前,他母妃全副的心神都在兒子身上,所以母子之間的感情深厚,如果讓他知道娘親是被毒死的,只怕會在朝廷之中掀起一場腥風血雨的動亂。
 
  老人家摸了摸她的頭,似乎在贊許著她的乖巧聽話,“記得,不要輕易離開皇上,你也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沒有你在皇帝身邊,他會是這天底下最寂寞的可憐人,是不?”
 
  “是,我不會離開他,絕對不會。”
 
  佟若愚紅著眼眶,看著生平最疼愛自己的長輩,她不會不懂老人家的掛心,這麼多年待在皇宮裏,已經看了太多發生在宮闈之內的鬥爭。
 
  她不願意多心猜想,但是,這兩年來,她可以感覺到龍琛明顯的改變,比以前冷酷無情了些,也變得容易猜疑。
 
  他總是說,尚幸這座皇宮裏還有她,她是唯一他不需要防備的人,每當他這麼說時,她總能夠看見泛在他眼底的苦澀。
 
  “丫頭,你是愛著皇帝的,是不?老祖宗雖然老眼昏花,但是這一點應該沒瞧錯眼吧?”
 
  聽到自己的心意被人一針見血地指出,佟若愚雙頰驀然泛起紅暈,沒開口,只是嬌怯地點頭。
 
  “那就好。”老人笑喟了口氣,總算是松心了,“那就好,本來我還怕你是因為我的請托,怕教你覺得委屈了,不過這會兒知道你對皇帝是有愛意的,我這就放心了!”
 
  太皇太后斂眸看著掛在佟若愚胸前的麒麟玉珮,三年前,從西域進貢了一塊上好的白玉,她看著喜歡,愛不釋手,最後命人將白玉一分為二,刻成了有守護吉祥之意的一對麒麟,給了她與皇帝。
 
  “丫頭,別辜負了當初老祖宗帶你進宮的用心哪!”
 
  “嗯。”佟若愚點頭,伸手握住了胸前的麒麟玉珮,點頭的同時忍不住掉下了淚水,她飛快地抹去,不讓老人家掛心。
 
  這是佟若愚最後見到老祖宗聽到的交代,後來老人家說想歇會兒,要她先退下,說有婢女伺候著,用不著她隨侍在側。
 
  然而才入夜不久,永安宮裏便傳出了太皇太后已經沒了氣息,太醫們束手站在一旁,宮裏的奴才們因為失去了主子而痛哭,而唯一沉靜無聲的,就只有站在親奶奶身畔的龍琛。
 
  她走到他的背後,看見他一臉不信與愕然,一語不發地看著再也喘不上半口氣的親奶奶,高大的背影看起來好孤單,她一時忍不住張開纖臂,從背後緊緊環抱住他結實的胸膛。
 
  “老祖宗走了,你還有我,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一直都會在!”她柔軟的嗓音哽咽著,悲傷的淚水再也忍捺不住,滾落雙頰。
 
  龍琛按住了她擱在胸口的纖手,揚起了一抹淺笑,“朕知道,老祖宗斷氣之前,對朕交代了幾件事,她也說了,你是她替朕找的伴,有你在,朕就不會是孤單的。”
 
  “嗯。”她將小臉埋進他的背,柔軟的嗓音透出了無比的堅定,“我發誓,只要我還有命,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就不會離開你。”
 
  感覺著貼在背上的溫暖,那溫度透過肌膚,熨進了他的心底,有些時候他真的很難想像他們小時候剛見面時,還大大吵了一架!
 
  龍琛勾唇揚起一抹淺笑,握著她柔軟的小手,這些年,他們笑過、鬧過,也狠狠的吵過,她這妮子從未因為他是一國之君而讓過步,但是每經過一件事情,他們之間的感情就越堅定。
 
  因為他的堅持,她陪他在上書房一起讀書,雖然皇奶奶曾經為此表示過不妥,說他學的是帝王之術,若愚是個女子,不該一起旁聽學習,最後還是拗不過他,只好勉強答應。
 
  他們會一直在一起,一直深知著彼此,就像擁有同一顆心般!此時此刻,在寒冷的夜裏,這是他倆深信不移的信念……
 
  *  *  *
 
  再深的傷痛,終究會過去。
 
  兩年前,太皇太后撒手歸天,皇宮裏有好長一段時間沉浸在濃厚的悲傷氣氛之中,最主要的當然是皇主子對老祖宗的想念之情深厚,久久無法忘懷。
 
  因為主子的性情陰晴不定,宮裏的奴才們一個個都是提心吊膽在當差,他們慶倖這宮裏還有佟若愚在,只有她能夠安撫皇帝的情緒。
 
  直到五月下旬,京城的天候才見暖和,桃花才剛開過,到處都是一片春意爛漫,空氣中仿佛還彌漫著花香。
 
  城東大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絡繹不絕,比起城北大街出入的人大多是名紳貴族,在這條城東大街上走動的多是販夫走卒,聚集了從大江南北而來的珍奇玩意兒。
 
  所以,城東雖然是個龍蛇雜處的地方,但還是有不少宗親大臣,以及公子哥兒喜歡上這裏來淘寶,每個人都想要找尋稀奇的寶貝,回去與同伴炫耀。
 
  “爺,請喝茶。”
 
  開口的是一名頭髮近乎半白老人,約莫五十歲出頭,跟一般同年紀的老人比較起來,他的嗓音偏細,就像是掐著嗓子在說話。
 
  坐在客棧二樓露臺邊的雅座,龍琛往下瞧著來往的人群,有大有小,有老有少,每個人都為了討生活而忙碌,吵雜的人群之中不斷傳來叫賣的吆喝聲。
 
  他順手端起溫熱的茶杯,輕啜了口茶,斂眸看著清澄金黃的茶湯,縈繞在喉鼻之間的香氣久久不散。
 
  “這茶喝起來的味道,怎麼跟在宮裏喝到的如此相似?”他挑起眉梢,質疑地問著身旁的葉總管。
 
  “回爺的話,這茶葉是從宮裏頭帶出來的,奴才怕皇上喝不慣外面的粗茶,所以特別吩咐要店家煮咱們帶來的茶葉。”
  
  “下回別多事,坐在這地方,喝一杯店家準備的茶水,就算是粗茶,也別有一番風味。”他淡淡地說完,擱下茶杯,繼續看著底下的大街,“你說,有人在這裏看見他們?”
  
  “是,探子回報,有人在城東的大街上看見佟主兒與官南舟一起出現,兩人有說有笑,看起來......很熟稔。”最後三個字,葉總管說得輕聲且斟酌,深怕這幾個字讓主子聽了刺耳。
  
  “嗯。”龍琛輕吭了聲,沒動聲色,確實覺得刺耳極了。
  
  十年了!轉眼間,若愚那妮子已經進宮十年了!
  
  人來人往的街景映在他的眼簾上,然而卻半點沒上他的心頭,他的心裏只想著一個人,那個人就是佟若愚。
  
  孩提時,他曾經說過要立她為後的話,那天,這件事情被嘴碎的奴才們給流傳出去,已經成了天下人皆知的飯後閒談。
  
  但是,轉眼間她就要十八歲了,早該是談論婚配的年紀,但他卻遲遲沒實現為她的承諾。
  
  過了這些年,隨著年紀增長,許多在他孩提時看不到的問題一一浮現了出來,她確實有德、有才,也有美貌,要成為母儀天下的一國之母,她絕對當之無愧。但是,她卻沒有家世,比起幾個已經進宮的妃嬪,少了顯赫的娘家當成後盾,她這個皇后之位絕對坐得不會安穩。
  
  所以,他一直在等待最好的時間,也暗地裏在運作安排,只為了讓她能夠安穩地當他的皇后,但這一切,卻在半年來被他下令停止,一直到了今天,他仍舊沒有下旨要迎娶她。
  
  “回宮吧!”他冷不防地站起身,轉頭走向樓梯。
  
  “是”。葉總管領命,急著張羅,提手召來護衛,跟上主子的腳步產。
  
  龍琛冷著臉,走出客棧,踏上僕人遞上的腳凳,坐上了車輦,自始至終一句不發,陰沉的神色若有所思。
  
  十數年的皇帝生涯,見慣了充斥在朝庭與君臣之間的權謀鬥爭,他早已練就了一身喜怒不形於色的本領,尤其是老祖宗去世之後和這兩年,朝廷之間的內鬥特別曆害,處心積慮想讓自己女兒當上皇后的大臣也不在少數。
  
  龍琛倚靠著軟枕,閉上眼眸,忍不住泛起一抹苦笑,他知道自己在逃避,逃開不想親眼撞見她與別的男人在一起的親熱畫面。
  
  如果沒有親眼瞧見,他就可以在心裏當成沒這回事!
  
  就算這大半年來,朝野內外傳得沸沸揚揚,說佟若愚與官南舟這個官府通輯要犯走得甚近,幾次出入東城大街,就是為了與他見面。
  
  但是,不管別人如何談論,只要他沒親眼瞧見他們在一起,他就可以當做不這回事。
  
  當龍琛回宮時,就喚來宮人詢問,一問之下,才知道佟若愚在半個時辰前已經回宮,現下在永安宮裏的佛齋。
  
  他走進了永安宮,在這個宮閣裏所有的陳設,都與他皇奶奶在世時一模一樣,沒有絲毫改變,就連庭院裏的兩棵娑羅樹都長得極好。
  
  “皇上,”佟若愚站在廊上望著院裏的娑羅雙樹,聽見了宮人的傳報,轉眸看見他高大的身影朝這個方向走過來。
  
  龍琛灼銳的視線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白淨的臉蛋,這兩年她出落處更加亭亭玉立,宛如一塊白玉精雕細琢的人兒,一顰一笑,無不是清靈動人,只是靜靜地看著她,都是一種極大的享受。
  
  “方才我去了禦書房,他們說皇上出宮了。”
  
  “嗯。”他淡然頜首,回眸望著飄出絲絲白煙的佛齋六內,“今兒個燃的香聞起來氣味與以往不太相同。”
  
  “是不一樣,今兒個早上,瑞香端來一合香,說是前兩天西麝國使臣進京時所呈上的進貢之一,聽說這種香里加了藥材,聞了可以治百病。”
  
  “要是真的如此神奇,西麝國的老汗王就不會久病臥床不起了。”對於這個可以治百病的香,龍琛的態度頗不以為然。
  
  聞言,佟若愚輕笑出聲,揚手喚來貼身婢女,“瑞香,去換上平日點的沉香,咱們皇上不愛這藥香的味道。”
  
  “是。”瑞香依言下去照辦。
  
  “你怎麼知道朕不愛這香氣?”龍琛挑眉覷著她。
  
  “瞧你的眼神,我一看就知道。”佟若愚笑抿著唇,表情有些神秘。
  
  “嗯。”他悶吭,默認了她的說法,深沉地瞅了她一眼之後,轉頭望著院子裏的娑羅樹,“才幾日沒見,沒想到已經結了花苞。”
  
  “嗯。”她含笑點頭,“今年天候暖,這兩棵樹提早結了花苞,說不準六月初花兒就會盛開了。”
  
  說完,她側眸定定地看著他冷峻的臉龐,張唇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打消了念頭,不想破壞眼前的寧靜。
  
  從小與他一起長大,對於彼此的喜好再熟悉不過了,但是,從太皇太后去世之後這兩年,他明顯地有些不同,至少,她覺得他改變了。
  
  這些年,隨著年紀增長,他的喜怒不再如以往明白易懂,有時候斂眸不語的樣子,甚至於讓她覺得陰沉可怕,每一次,都提醒了她,也加深了她內心的恐懼,他是帝王,比起一隻會吃人的野獸,他其實是更可怕的。
  
  佟若愚在心裏輕歎了聲,回過頭與他一起看著枝頭結滿花苞的娑羅樹,忍不住心底的悵然。
  
  她沒說,並不代表她忘了,那年,他在這雙樹下,說過要立她為後,死了要帶她一起進祖廟,可是,已經過了許多年了,至今依舊沒見他兌現承諾。
  
  人家說君無戲言啊!但他沒肯先提起,她當然也不好自己說,她泛起苦笑,心想再繼續拖延下去,她連最後一絲希望都不敢奢求了!
  
  “皇上知道北院裏紫藤花已經開了嗎?”她開口打破了沉默,揚眸笑瞅著他,將一腔的心事往腦後拋去。
  
  “是嗎?已經開了嗎?”龍琛挑起眉梢,回眸問葉總管,“朕怎能沒聽說藤花已經開了呢?”
  
  “回皇上,前兩日已經開了大半,明兒個應該會是最盛開的時候,奴才正想告訴皇上,明天會是賞藤花最好的時候。”
  
  “不,擇日不如撞日,紫藤花全部盛開雖然美不勝收,不過半開也有羞澀的美感,命人去備茶爐,還有準備幾樣騰與佟姑娘愛吃的點心,順便召容大人進宮,我們要在藤花之下一起談心。”
  
  “是,奴才這就去辦。”葉總管見主子心血來潮,有賞花的雅興,不由得松了口氣。
  
  佟若愚揚起一抹淺淺的微笑,眸底閃動著驚訝的光芒,“原本以為皇上聽過就算了,我只是想告訴你花已經開了。”
  
  龍琛回眸瞅著她,看著她臉上的笑容如花兒般嬌美,聳肩笑而不語,伸出大掌執起她的手,拉著她往北院步去。
  
  他當然知道花兒已經開了,此刻,就在他的手心裏鮮豔著,嬌弱而美麗,無比地惹人憐愛。
  
  他知道花兒已經開了,但是,這一刻他不想費心去追究,這朵花兒究竟為誰而盛放......
  
  那天,北院裏的紫藤花開得極美,在晴朗的天空下,伴著煮茶的香氣,讓坐在藤花下談心的人都極盡興。
  
  但是,最後的結局卻是不歡而散,龍琛拂袖而去,被留在原地的佟若愚臉色慘白,咬住嫩唇,容牧遠在一帝可以清楚在看見她的指尖在輕顫,像是氣急敗壞,卻又更似害怕。
  
  讓龍琛不悅的原因,是佟若愚無意中出言維護了官南舟,說他忠直敢言,朝廷如果能多一名他這樣的好官,絕對會有益助。
  
  “妹子,你可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龍琛走後,容牧還歎了口氣,“你應該知道皇上最不愛聽到關於那個姓官的事情。”
  
  “我知道他不愛聽,可是我必須說,皇上以為我說這話是在維護官大哥,可是,我其實是為了他,官大哥的才能極好,他會對抗朝廷,其實是被貪官所害,如果他洗清冤枉,能當官幫忙皇上,那將是再好不過了。”
  
  “無論那個官南舟是否被人所逼,才會與朝廷作對,可是,你是不是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官南舟對抗朝廷,而這朝廷的主子就是皇上,你幫他,不就等於在跟皇上作對嗎?”
  
  聞言,佟若愚抿著嫩唇,好半響沒有言語,最後,她點了點頭,“大哥的苦心我明白了,以後,我不再在皇上面前替官大哥說話就是了。”
  
  拂袖離去的龍琛看起來很生氣,那陰沉的神情,令她感到心驚不已,好半響無法言語。
  
  “妹子,讓大哥再多嘴問你一句,你的心究竟在誰身上?”
  
  聞言,佟若愚表情堅定,沒有一絲遲疑,泛在唇畔的笑容輕淺而絕豔,“大哥應該比誰都清楚,這一生,我心上只有皇上一個男人。”
  
  “那就好,你心裏有這個篤定,事情就好辦了!”說完,兩人相視笑了,從小就以兄妹相稱,他們的情誼已經不需要言語敍述。
  
  然而他們之間的這番話,提前離去的龍琛並沒有聽見,這兩日,他吩咐不想被打擾,所以,就算佟若愚來了幾次,說想要見他,有話要對他說,最後都被葉總管客氣地請走了。
  
  龍琛單手支額,坐在禦案前,一臉面無表情地翻看著奏章,但與其說他是面無表情,倒不如說他冷靜得近乎陰森,他不是沒聽見門外佟若愚充滿失望的嬌嫩嗓音,可是他裝作沒聽見,任由葉總管委婉地將她請走。
  
  他的心思不在奏章的內容上,看得意與闌珊,前兩日已經聽過大臣口頭稟報,就算不用心思,這份奏章裏寫了什麼,約莫也能猜出七八分。
  
  西麝國的老漢王穆猶這一病已經拖了快兩年了,因為唯一的兒子才不過十歲打,所以王弟莽古泰想盡辦法,集結了多名大臣的勢力,打算要逼宮。
  
  那個老頭子想要向他要一個保命符,那就是懇求他指婚,如果能夠得到他給的保命符,有了中原皇帝當靠山,老頭子就不怕王弟莽古泰的逼宮。
  
  他眸光一斂,薄唇勾起一抹冷笑,心想他這老頭的如意算盤打得真好,說若是能夠成為中原皇帝的姻親,西麝國將永遠成為中原的臣國,永世為中原皇帝盡忠,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皇上。”葉總管入內,揖手低聲喚道。
  
  “她走了嗎?”龍琛合上奏章,揚起眸,眼神冷然。
  
  “是,好說歹說,不容易才將佟主兒給請走了。”葉總管維持平靜的語調,卻難掩心裏的歎然。
  
  兩個主子都是他看著長大,他們自小感情就要好,以為從此會好上一輩子,卻沒想到才短短幾年光景,就全都變了個樣兒。
  
  龍琛悶吭了聲,沒再開口,隨手拿過另一本褶子,卻捏在手裏久久沒有翻開,最後,隨後扔回了原處,閉起雙眼,靠上椅背,沉重地歎了口氣……
  
  今天,佟若愚在佛寺裏最後一次見官南舟,告訴他為官家平反的事情,她是再也幫不上忙了。
  
  半年前,透過佛寺住持的引見,她第一次在這個佛寺見到官南舟,住持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是皇帝身邊最親近的人,希望她慈悲為懷,為官家的冤屈平反,她知道自己不是為了官家的冤屈而努力,事實上,她是為了不讓龍琛成為冤枉好人的昏君,而答應幫忙。
  
  原本,她以為自己是使得上力的,畢竟,在皇宮裏,她與皇帝最親近,每天總會說上話的,她以為憑自己在龍琛心裏的特別地位,要讓他答應重審官家欺君叛國一案,應該不是難事。
  
  但她已經記不清究竟幾日了,龍琛不肯見她,就算是在宮裏遠遠見到,他也總是立刻避開,閃避不及時,就會命葉總管出面,將她遠遠擋在外頭。
  
  幾日沒見他了,她的心裏寂寞得難以忍受。
  
  出去了一整日,當她回到鳳殷鑾時,已經接近宮門要關閉的時間,以往,她絕對不敢那麼晚才回宮,因為平時她總會在禦書房陪著龍琛,就算沒進禦書房,他也總會在閒暇之餘,讓葉總管派人去喚她,要她陪著一起用膳吃茶。
  
  可是已經幾日了,別說是陪著吃茶聊天,就算只是想見他一面,都是妄想,至今,她才知道原來就算同住在一個皇宮裏,也可能像是隔著天涯般遙遠。
  
  “小姐,沒料到會拖到那麼晚才回來,差一點就進不了宮了呢!”瑞香帶著一絲餘悸猶存的聲音從門外就傳進來,“小姐應該餓了吧!讓瑞香到小廚房去替你張羅一些夜宵。”
  
  佟若愚搖搖頭,並不感覺到饑餓,就在這時候,她看見了鳳殷鑾裏的燈火通明,門外守著一向跟隨在皇帝身邊的侍從,她心跳猛然停了一拍。
  
  “佟主兒,你可回來了!”葉總管聽到宮人的通報,趕忙從門內跑出來,臉上充滿了著急,“皇上已經在裏頭等了你快兩個時辰了!”
  
  聞言,佟若愚一瞬間差點喘不過氣,她急忙地越過葉總管身邊,飛快地跑進屋子裏,看見龍琛就坐在長榻的一側,轉過眸直勾勾地往她這個方向瞧過來,盛在他眸裏的冰冷光芒令她心兒一顫。
  
  “我……我不知道皇上要來……”她嬌嫩的嗓音有些沙啞,許久沒見到他了,如今一見,她的心情激動得難以平息。
  
  龍琛揚唇笑了,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低頭斂眸瞰著她有些蒼白的嬌容,唇畔的笑意多了一絲嘲諷。
  
  “成天間不帶人影,你究竟去了哪裡?”
  
  “皇上,今兒個是初一,你忘了嗎?一直以來,每個月逢初一時候,老祖宗就會要我替她到佛寺裏去上香,替皇上以及國家祈福。”她沒有說謊,今兒個原本就是她到佛寺上香的日子,自從太皇太后去世之後,這個習慣數年來如一日,從未改變過,他明明知道的,為何要多問她這一句話呢?
  
  “祈福是嗎?朕可以相信你真的是到佛寺裏去祈福,但是,你祈求佛祖保佑的人,真的還是朕嗎?”
  
  今兒個一早,當她與官南舟見面的時候,派去跟蹤的探子就將消息傳回他的耳裏,就從那一刻開始,這一整天,他的日子就在極度惡劣中度過。
  
  “當然是,皇上,咱們是什麼樣的交情,難道你還會不知道嗎?若愚生平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皇上的龍體可以永保安康,可以成為最英明的君王,受後代萬民景仰。”
  
  “瞧你說得真心誠意,朕似乎不相信你也不行,那麼朕到底應該相信誰呢?三天前,有大臣向朕稟報,說追緝亂黨的行動進行得不太順利,原因在於有個他們惹不起的人萬般阻擾,目的就是不讓他們順利捉住叛黨,而那個人……”龍琛話鋒一頓,轉眸望向她。“依照大臣們的說法,那個人就是你!,對於這一點,你有什麼想要解釋的話嗎?朕想你應該沒有,要不然就不會去見他看,是不?”
  
  他知道了!佟若愚心坎一涼,她早該猜到的。“如果若愚說不是,皇上會相信嗎?”
  
  “換是從前,朕會相信,畢竟咱們之間的交情不同於一般,但是,朕越來越不懂你心裏的想法,已經不知道該從何相信你了!”
  
  “若愚還是從前的若愚,從來沒有改變過。”他的一字一句,就像是銳針般,刺得她心裏難受極了。
  
  “那只是你自己以為,從朕的眼裏看來,你早就不是從前的你,朕從前的小若愚,絕對會與朕站在同一陣線,不會與朕作對。”
  
  “若愚永遠是跟皇上在一起的,以前是,以後也不會改變。”
  
  “如果要朕相信你,就把官南舟交出來,只要你把他交出來,朕就會相信你對朕是忠心耿耿的。”
  
  忠心耿耿?她對他何止是忠心耿耿?!
  
  佟若愚勾起一抹苦笑,搖了搖頭,“不,我不能將南舟兄交給皇上,至少現在不行,請皇上再給我一些時間,南舟兄說他會向皇上證明自己的無辜,只需要再給他一點時間……”
  
  “你喜歡上他了嗎?”
  
  這句話,他問得極冷淡,就像是說著今兒個是天候,冷得沒有一絲毫感情,就像是一記冷箭般,直直地射向她。
  
  “什麼?”好半響,她反應不過來,愣愣地回望著他。
  
  “因為你喜歡上官南舟,所以捨不得將他交出來給朝廷治罪嗎?”
  
  “不!”她大聲的,激動的回答,“若愚對南舟兄並沒有男女之情,而是敬重他的才能,請皇上不要誤會,事情絕非你想像的那樣,絕對不是。”
  
  “再多的辯解,都勝不過朕的眼見為憑。”不見她交出宮南舟,他無法相信她口口聲聲的忠誠。
  
  “你不信我?”她看見了他眼底的質疑,心口泛起一陣涼意。
  
  “是。”他說得斬釘截鐵,毫不遲疑。
  
  冷不防地,她揚起纖手,裹上了他的臉頰,一記清脆的響聲在殿閣之中迴響著,久久不絕於耳。
  
  然而,比起刺耳的尖響聲,映在她美眸深處的憤怒,以及他瞳眸之中的不敢置信,卻更令人感到心驚,在這一刻,他們之間的情誼仿佛已經在昨日死去,而此刻的他們,是敵人、也是仇家!
  
  龍琛的舌尖嘗到了血絲的甜味,他伸出拇指撫過唇角,拈起了鮮紅的血跡,紅色的痕跡映在他的瞳眸深處,顏色像極了他此刻內心深處燃氣的怒火。
  
  她為了另一個男人打他!
  
  她打了他,竟是為了他以外的另一個男人!
  
  “你以為憑咱們的交情,朕就不敢治你欺君之罪嗎?”他低沉的嗓音冷冷的,沒有一絲毫情感。
  
  “你最好敢,最好是一聲令下把我給賜死!”
  
  她知道自己不該說這種話,她這擺明瞭要惹他生氣,但一口氣梗在她的喉頭,卻是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
  
  龍琛看著她,靜默了許久,終於開了口,渾厚的嗓音冷若寒霜,“注意你所說的話,朕不想殺你,不想你死在朕的手裏。”
  
  聽見他冰冷得沒有一絲感情的嗓調,佟若愚一時之間無法決定他們之間究竟是誰比較殘忍無情。
  
  她咬住了唇,把自己給咬疼了卻不自覺,揚起美眸瞅著他,眼眶微微泛紅,她仔仔細細地看清楚了他,嚴峻的臉龐每一寸線條都像是冰鑿般,睥睨的眼神就像是看著最卑賤的臣子一樣。
  
  在這一瞬間,她想起了那天老祖宗說過,要她無論如何都不能忘記龍琛是皇帝,那時候,她以為這個老人家給她的是斥責。
  
  但是,這一刻,她才知道,那是斥責,也是忠告。
  
  老人家要她千萬不能忘記,無論龍琛對她再好,都不允許她忘記一點,那就是他終究是皇帝,是至高無上的帝王,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唯有牢記這一點,才能夠長長久久在皇宮裏活下去。
  
  淚朦朧了她的美眸,讓她看不清楚前方,也看不清楚他的臉,當他一語不發越過她的身畔走出去時,她終於再也忍不住掉下眼淚。
  
  這時,原本被擋在門外的瑞香被松放了,她跑了進來,看見了不停掉眼淚的主子,滿是心疼與不舍。
  
  “皇上為什麼不相信小姐的真心呢?”瑞香哽咽著,眼淚掉得比主子更凶,好像是她自己受了欺負,“小姐為了要祈求國運昌龍,還有皇上的龍體康健,今兒個一整天都跪在佛前祈求,跪倒一雙腿都差點站不起來了,為什麼他就是不肯相信呢?”
  
  佟若愚轉眸望著門外的陰黝夜色,咬著唇掉下熱燙的眼淚。
  
  幾日沒見他了,明明有著滿肚子的話想告訴他,如今,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酸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自從那一晚的爭執之後,過了整整一個月,他們沒再見過彼此,一方面是因為龍琛不肯見她,另一方面是因為她被下令不許在宮裏走動。
  
  她打了皇帝的消息,才不過幾天,就想是瘟疫般在宮裏流傳開來,人們盛傳著,或許再過不久,她就要被逐出宮去了!
  
  佟若愚戴著一張夜叉的面具,穿著一身黑色的衣衫,站在人群之外,看著人們歡樂地歌舞著,沒讓自己思考任何事情。
  
  今兒個是盂蘭盆節的第一天,也是鬼門開的日子,人們在這一天戴著鬼面具,熱鬧地舉辦慶典,聽說人們戴上鬼面具,裝成鬼的樣子,是為了讓回到人間的鬼怪也能夠參與慶典,而不被發現。
  
  皇室照例也辦了熱鬧慶典,以示敬鬼神之意,地點就在皇宮之後與幾個王府之間的大街廣場上,惟妙惟肖地仿著平民百姓的街市,有雜耍的,有說書的,還有賣吃的小攤,空氣之中飄散著麵茶以及串烤的香味,宗親大臣與眷屬們都在這一天獲得邀請,還有民間受到敬重的賢者耆老,身份不論貴賤,都可以在園裏盡興遊玩。
  
  佟若愚站在桂花樹旁,身穿一襲黑色的布衣,就像每個人一樣,戴上了遮臉的面具,但是她的臉上的面具太過醜陋,嚇得旁人不敢接近。
  
  小眼扁鼻,青面獠牙,一道深深的血跡從額心直畫到下巴,幾乎把整個臉畫成兩半,她讓長髮垂落在肩畔,看起來分外嚇人,如果不是仔細瞧見她的胸口還有呼吸起伏,會教人以為她真的是從地府回到人間的鬼魂。
  
  許多官家千金只是淡淡地在臉蛋畫上花紋,不僅沒扮醜,反而讓花紋在臉上添上幾分明媚,相較之下,她的裝扮簡直是駭人。
  
  就在人們猜想皇帝今年究竟會不會出現的時候,佟若愚已經認出了他,就在小土地廟旁最老的杏樹下,身邊沒有隨侍的僕從,只擺了一幾一案,擺明瞭不想讓人親近。
  
  他的臉上戴了一張修羅面具,不算醜惡,表情卻是陰森到了極點,佟若愚相信就算掉那張面具,他的表情也不會好看到哪裡去。
  
  這些年,人們都以為皇帝沒有出席慶典,但她知道那不是事實,每年的慶典,他們一直都在人群之中,沒有盛大的排場,就只有他們兩個人,戴著誰也認不出來的面具,笑著、鬧著,就算被人群給擠成一圈也覺得無所謂,讓守在一旁的葉總管和護衛們個個心驚膽跳,疲於奔命。
  
  “走開。”聽見身後接近的腳步聲,龍琛不耐煩地輕斥了聲。
  
  佟若愚絲毫不為所動,還是一步步走近他,一直來到他的身畔,轉眸透過面具的兩個眼洞看著他。
  
  龍琛也轉眸看著她,起初有一些驚訝,因為在她臉上那張面具真的太醜了,但他沒有挪開視線,反而一直盯著她不放。
  
  “你在看什麼?”她可以壓沉了嗓子,隔著面具聽起來悶悶的,一瞬間她好害怕,怕他立刻就認出她,怕他一旦認出她,就不再理她了。
  
  “我在看你的面具。”龍琛看著面前的女子,她的身子骨與佟若愚一樣瘦弱,厚重的黑色袍子幾乎快要將她的肩膀給壓沉了。
  
  他沒想到她就是佟若愚,因為就在剛才,葉總管過來向他稟報,說不久前差人去了鳳殷鑾,瑞香傳了主子的話,說她今天沒心情參與熱鬧,一整天都要待在寢宮裏不出去了。
  
  他想,她大概是忘了,忘了他們去年的約定。
  
  “為什麼公子會對它有興趣呢?它明明那麼醜。”
  
  “就是因為它太難看,才會引起我的興趣。”龍琛冷笑了聲,漫不經心地聳了聳肩,“去年的今日,我和一名女子約好要再參加慶典,我說我要扮成修羅,她說要扮成夜叉,戴上最醜的面具,她會挑一張最醜的面具,讓真正的鬼怪,都比不上她的醜。”
  
  一抹淡淡的笑容輕泛上她藏在面具之後的臉蛋,原來他還記得,原來,她說過的話,都仍舊掛記在他的心上。
  
  “所以公子把我當成了她嗎?”她的心裏在忐忑著,掙紮而且矛盾,明明不願被他認出來,卻也因為他沒認出自己而失望。
  
  “你不是她,較之於她的桀驁不馴,你柔順多了。”
  
  “聽公子言下之意,你似乎吃過那位姑娘的苦頭嘍?”
  
  “是,吃過不少。”
  
  一瞬間,她的美眸深處閃過一抹黯淡,但是那抹幽暗隨即就消失了,“那公子你呢?你就沒給那位姑娘吃過苦頭嗎?”
  
  龍琛沒想到她會問出這個問題,起初愣了一下,接著勾起一抹輕笑,巧妙地掩飾了眼底湧現的痛苦神色,淡抿著薄唇,不打算回答這個微妙的問題。
  
  看見他的沉默,就知道他沒有回答她的意思,但她不想逼問,不想咄咄逼人,就當作她真的給他吃了苦頭,而他也沒真的讓她好過啊!
  
  “你不是她,你不會懂的。”
  
  “那你就真的懂她嗎?說不定,她根本沒敢仗勢著你們之間的交情,一直都小心翼翼、戰戰兢兢的呢?”
  
  “她不會,她不是那種人,如果你見識過她的盛氣淩人,伶牙俐齒,你便不會這麼說她。”
  
  又或許,是他一直一來太過從容她了,才會讓她肆無忌憚,有恃無恐,才會讓她根本不將他放在眼裏嗎?
  
  龍琛藏在面具後的臉泛起了一抹苦笑,從那天之後,他仍舊感到隱隱作痛,痛的不時被她裹打的臉頰,而是一直寵她、憐她的心。
  
  “聽你這麼形容她,是已經對她恨之入骨了嗎?”佟若愚感覺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她想知道答案,卻又害怕知道。
  
  聞言,龍琛揚唇笑了,別過臉龐,視線停留在遙遠的他方,仿佛在他的視線的那段有著伊人,半響,他緩慢地搖頭,卻不似在否認。
  
  佟若愚見他似乎沒打算開口說話,她揣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兒,想要聽他的說法,卻不敢開口催促。
  
  “不談她。我不容易才心情好些,現在不想談她。”他不知道為何會對這名女子說那麼多,一直以來,他不愛在別人面前談起他與佟若愚的事,也決計不說她的壞話,就算在他們爭吵最激烈的時候。
  
  想來,他應該是對她恨之入骨了,才會連提及她都不願意吧!見他閉口不再談論,她心裏幾乎是立刻浮上這個念頭。
  
  “好,咱們不談她。”她揚唇小了,笑裏藏著一絲苦,“如果公子不介意的話,可以陪奴家隨處逛逛嗎?”
  
  聞言,龍琛沉默了好半響,最後站起身,走到她身邊,低頭看著掛在她臉上那張醜陋之極的鬼臉,“走吧!今年的場面似乎比去年熱鬧,那一班奴才為了討主子歡心,看起來下了不少苦功。”
  
  他說的那班人,自然是知道他也參與了這場慶典的葉總管等人,每一年,他們總會花盡心思,討他與佟若愚二人的歡心。
  
  說完,他越過她的身畔,率先往人群步去,佟若愚微愣了一會兒,立刻提裙跟在他的身後,嘴上沒說,心裏其實有些悵然。
  
  往年,為了不再人群中與她走散,他總是牽住她的手,總是將她握得緊緊的,一刻也不敢放開。
  
  追上他的身畔,她側首斂眸望著他空擋的厚實大掌,忍住了想握住那只大手的衝動,她深吸了口氣,輕輕地,在心底歎息了出來。
  
  入夜了,天色盡黑,慶典到了最熱鬧的高潮,在廣場的央心搭起了高高的臺子,燃了火,暫態間,紅色的大火以及濃煙燒得半天高。
  
  人們在火旁歌舞著,宮廷裏最好的樂手奏起了歌樂,就算是不善歌舞的人,都在熱鬧的氛圍下,主動地加入,在這場歌舞之中,人們必須帶著面具,為的當然還是從冥界歸來的先人靈魂,可以不怕在人群之中被窺出身份,一直到了結束才能夠將面具摘下。
  
  他們二人站在人群旁,雖然相伴了一整天,話卻沒說上幾句,總是他走在前面,絲毫沒有回頭等她的意思,而她為了不跟去,只能努力地追趕,好幾次差點跌倒揪住他的衣袖,都被他毫不留情地甩開。
  
  在她心裏的悵然寂寞,就像是裝滿的水杯般,就要滿溢了出來。
  
  佟若愚再也不想按奈心裏的渴望,不管龍琛明顯可見的拒絕態度,拉住了他的大掌,硬是將他拉進了人群之中。
  
  “放開我,我現在沒有跳舞的心情。”就算是吵鬧的歌舞聲中,他渾厚的嗓音依舊鏗鏘有力,每一個字都教她聽得一清二楚。
  
  “求你。”她偎進他的胸懷,不讓他有機會掙開她。
  
  龍琛定定地站在原地,沒有推開她,感覺著她柔軟纖細的身子緊偎的溫度,一瞬間,她帶著祈求的柔軟嗓音,讓他想到了若愚。
  
  “你究竟是誰?”
  
  “我以為工資永遠不會對我的身份感到興趣。”她一雙鐵臂環住他的腰際,緊緊地摟著,滿心的依戀再也忍不住一傾而出。
  
  “把你的臉抬起來。”他托起她的臉蛋,看的不是她掛在臉上的醜陋面具,而是藏在面具後頭洋著光亮的雙棲。
  
  “求你。”她一瞬也不瞬地回望著他,柔軟的嗓音藏著哽咽,“就只要片刻,求你。”
  
  “為什麼?為什麼你總是讓我想到她呢?”她明明是個陌生人,但是,從她唇間吐出的請求,竟然隱隱地秋疼了他的心,龍琛伸手想要摘掉的面具,卻被她的手給緊緊按住。
  
  “不要!”她搖頭,急忙地退後了兩步,“不可以的,要是脫掉了面具,會讓先人的靈魂感到不自在。”
  
  “那只不過是迷信。”他伸手扣住她的後腦勺,將她按向自己。
  
  “如果不是迷信,而是真的呢?”她一時心慌意亂,深怕真的被他摘掉了面具,“你難道沒有想見的先人嗎?說不準……最想見的先人,此刻就在咋們身邊呢?”
  
  她所指的人當然是太皇太后,倘若愚心裏明白,這兩年來,在他們的心裏沒有一日懷念這個老人家,他們兩個人還太年輕,還有太多不懂的事情,還要依仗老人家的智慧。
  
  龍琛微征了一會兒,他當然不知道她所指的人是皇奶奶,但他心裏對老人家的想念確實是無法否認的,如果老人家還在人世,說不定早就已經解決了他與若愚之間的不愉快,一定能夠讓他們和好如初。
  
  他們相視著彼此,透過面具望進對方的眼底,以為是各懷心思,其實是在想著同一件事情,懷念著同一位故人。
  
  半響的沉默過後,龍琛放開了對她的按握,朝她伸出大掌,“過來,就讓我們共舞一曲吧!“
  
  “嗯。”她笑著點頭,將柔軟的纖手交到他的掌心裏,知道這樣的讓步對他而言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樂器的音律,以及人們的歌聲,如同綿綿密密的綢緞般將他們包圍,誰也沒有開口,但他們的舞步在進退之間,宛若天成般契合。
  
  龍琛其實並不怎麼移動腳步,只是適時地伸出大掌,將她拉回懷裏,悍然的力道幾次都弄疼了她,但是佟若愚卻沒有出聲提醒,咬牙忍住了疼,知道最後一次腳步沒有踩穩,整個人跌靠到他的身上,被他一把攬住。
  
  佟若愚倒抽了一口冷息,抬起頭看著他,看見的當然是他那一張修羅面具,忍不住噗嗤笑了起來,從面具之後躍出一串串如銀般的笑聲。
  
  “你笑什麼?”龍琛擰起眉心,低頭看著在懷裏笑得無比開懷的她。
  
  “我在想,如果咱們真是一個修羅,一個夜叉,當咱們擁著彼此,深情凝視時,那情景該說是濃情蜜意,還是駭人無比呢?”
  
  聞言,龍琛怔了一下,忍不住也大笑了起來,他想像著她所說的畫面,再想到此刻兩人的模樣,從他胸口震出的笑聲不由得更加爽朗。
  
  旁人看見他們兩人笑成一團,紛紛感到不明所以,不約而同的走避。
  
  這時,一直帶人暗暗跟隨在兩人身邊的葉總管,看見了主子笑得樂不可支,心裏也是納悶,但是很識趣地不上前打擾。
  
  許久不曾的大笑,舒開了龍琛的心懷,他不自主地收緊臂膀,抱住了懷裏的女孩,在她的身上,與他同樣有著被沉香木火堆煙塵熏過的氣味,還有一絲有些熟悉的甜香氣息,瞬間,一抹深沉的光芒閃過他的眼底。
  
  “跟我走。”他放開她,大掌箝住了她纖細的膀子,邁開長腿。
  
  “等等,你想要我跟你去什麼地方呢?”佟若愚不解,任由他握住,隨著他的腳步而去。
  
  她追隨著他高大的背影,追得有些吃力,他們穿過了人群,感覺此刻的他們就像回到孩提時,他總是拉著她到各個宮院亂逛,往往是他是他們一下了早課,就到處探險一樣。
  
  葉總管見主子就要消失在人群之中,急忙地揮手喊著身邊的奴才,“你們愣在這裏做什麼?快追啊!”
  
  “是是...”
  
  幾個宮人忙不迭地回答之後,拔腿追了上去,在他們的身後,人們的歌舞聲伴著熊熊的火堆,燒紅了半邊天際....
  
  他們遠離了熊熊的火堆,沒有月色,就連星子的光芒都幽微。
  
  龍琛將她一把拉進背著火光的狹巷之間,連問都沒問一聲,獨斷地摘下了她臉上的夜叉面具,同時也摘下了自己臉上的修羅面具,俯首啄吻著她的臉蛋,順勢吻到她纖細的頸項。
  
  “不....”佟若愚吃了一驚,從背後拉著他的衣服,想要推開他。
  
  她感覺到他的氣息吹撲在頸畔,與她喘促的呼吸呼應著,她心跳得飛快,感覺他熾熱的體溫以及強悍的體魄,幾乎要將她給吞噬了。
  
  龍琛完全不管她的掙紮與推抗,伸手鬆開她的腰帶,大掌探進她的衣衫之內,隔著一層薄衣握住她飽滿的嬌乳。
  
  他絲毫沒想到要看她的真面目,因為他根本就不在乎,他不在乎她的感受,也不在乎她的意願,就算是真的將她給弄傷了,他也感到無所謂。
  
  “不要...求你不要...”她心慌地低喊,害怕得就要掉下眼淚。
  
  她覺得害怕,因為此刻的龍琛完全不像她所認識的那個人,他就像是野獸般,呼在她頸畔的低嘎喘息,以及壓制在她身上的蠻悍力道,她用盡了力氣想要推開,卻是徒勞無功。
  
  這時,隨後趕到的葉總管隱約窺見屋巷之間的動靜,心裏吃了一驚,卻是沒動聲色,飛快地張羅宮人們圍住了小巷的入口,不讓帝王的野合春光外泄。
  
  龍琛以大掌扣住她的後腰,俯首將俊臉埋進她的雙乳之間,吸嗅著從她肌膚上透出令他熟悉的香氣
  
  感覺他的呼吸在她的胸口溫熱著,佟若愚一瞬間心跳得飛快,她手足無措,只是用力地伸手推打著他硬實的臂膀,發出低嗚的叫聲。
  
  “你該死的,不要再打了!”龍琛低咒了聲,大掌擒住她纖細的手腕,“既然你不願意的話,那就算了,這天底下多的是想讓我抱的女人!”
  
  說完,他用力地甩開她,轉身就要離開,卻在這時,她沖上前雙手捉住他的一隻手臂,硬是將他扳回頭,雙手捧住他的臉,不由分說地吻住了他,像是報復般啃咬著他的唇瓣。
  
  他扯著她的衣服,想要將她從身上剝開,但沒料到她就像是一隻附骨之蛆般緊緊地黏住他不放。
  
  是,她是在報復,佟若愚氣呼呼地對他又啃又咬,她當然知道天底下多的是等著他臨幸的女人,但他怎麼可以在她面前說嘴!
  
  這時,守在小巷口的葉總管忍不住回頭望了一下,巷子裏幽暗得幾乎映不出兩人的身影,他心裏有點擔憂,覺得那聲音聽起來不像是歡好,倒像是兩個人在打架。
  
  “你會不會咬得太狠了!該死的,不要再咬了!”龍琛扣住她小巧的下額,終於成功地讓她再也咬不到他的唇與臉,但是,他幾乎是立刻感到一股濕意滑過他的指間。
  
  龍琛沒想到她會哭泣,愣了一下,好半晌無法反應。
  
  佟若愚抿住嫩唇,不讓哭泣的聲音逸出唇間,只有一串串淚意就像珍珠般滾落,她抽噎著,就像是受了無盡的委屈。
  
  冷不防地,她伸出一雙纖臂,勾住他的頸項,緊緊地擁抱住他,被淚意沾濕的臉蛋埋在他的頸窩之間,像是無助的孩子般討著溫暖。
  
  “好了,咱們算是一報還一報,互不相欠了,你把手放開。”龍琛站在原地不動,緊握著大掌,按捺住想要抱住她的衝動。
  
  太像了!不只是她們身上的氣味,還有發脾氣的方式,總是在對他張牙舞爪之後,再哭得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
  
  佟若愚哭著不說話,只是一古腦兒地搖頭,用力地將他抱得更緊,貪婪地想要從他身上攝取更多的溫暖。
  
  她怕這時將手放開了,他便要轉身離去,然後,他們再說上話,不知道又是多久之後了!
  
  “你再不放手,我要對你不客氣了!”他壓沉了嗓音,以冷淡的語氣掩飾心底的焦躁。
  
  佟若愚沒怕了他的威脅,反而仰起嬌顏,踮起腳尖吻住了他的唇,這一次,沒有啃咬,就只是吻著他的唇,像是在邀請他,也像是在默許著他可以對她做出任何舉動。
  
  過了許久,他都沒有動靜,她的心理才正想退卻之際,就被他扣住後腦勺,柔軟的唇瓣被狠狠地吻住,強悍的索吻力道幾乎把她給弄疼了。
  
  龍琛將她按在牆上,更加深入地吻她,放肆地將舌尖探進她的唇內,交纏著她的小舌,以膝蓋分開她的雙腿,大腿強勢地抵住她腿心之間的柔軟。
  
  他們誰也不想開口,沉默與喘息就是他們最好的溝通語言,佟惹愚心跳的飛快,被他觸摸過的柔軟玉膚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熱燙感,她屏著息,任由他解開她的衣衫,在他的面前逐漸赤裸。
  
  夏夜微涼的風指過她的身子,她泛過一陣輕顫,卻並非因為感覺冷涼,而是說不出口的愉悅感覺,充斥在她的心口,令她不由得戰慄。
  龍琛大掌握住她一隻飽滿的嬌乳,撚住了頂端的嫩蕊,才不過是一會兒工夫的揉玩,小七的蕊心充血變得繃翹,然而,令人感到銷魂時,並非是她柔軟的身子,而是刀子在愉悅之時,不自覺逸出唇間的呻吟。
  
  當他的大掌滑落她的下身,探進她的裘褲之間,揉弄著她屬於女子的嬌秘禁地之時,如潮水般強烈的歡愉快感幾乎教她站不住身子,不自主地傾身,將額抵在他的肩上,像是撒嬌似地撕磨著。
  
  一次又一次,不斷深入的愛扶褻玩,就像是存心要在她的身子放上一把火,把她給燒成灰燼般,佟若愚感到身子的熱度不斷升高,卻想要更接近他,想要緊緊被他給擁抱。
  
  她不怕被燒成灰燼,反而害怕他現在放開她,會讓她因為受不了內心的渴望而死去。
  
  忽地,他將她抱起,讓她的雙足懸空,刀子沒及防地倒抽了一口冷氣,伸出纖臂勾住他的頸項,她咬住嫩唇,讓他花了一點力氣才能分開她羞澀緊閉的雙腿,柔軟的花心一寸寸噬入他昂挺的男性。
  
  撕攫的疼痛讓她低叫出聲,她咬住他的肩膀,噙住了幾乎快要奪眶而出的淚水,聽見了他在她耳畔的低吼聲,分外清晰地感覺到他在她身子裏的充實勃動,這一刻,她屬於他,而他也是她的!
  
  他開始律動,並非十分疼惜,佔有的力道幾乎是蠻橫的,一次次像是要撞進她身子裏最深處,每一次,總是才抽身,就又被他強悍地按回,讓火熱的欲望再次深埋進她的柔軟之中。
  
  她幾乎快要喘不過氣,因為他激烈的律動,也因為一次次被頂到深處的疼痛,但刀子只是抱住他,一雙修細的玉腿圈住他的長腰,感受著與他交纏的親密,在黑暗中,因為看不見彼此,卻更能夠感受到兩人彼此慰貼的體熱與扶觸,以及他每一次深入她的起伏與強悍。
  
  龍琛的呼吸也變得低嘎,他一掌按住她的後腦勺,吻著她的額心與發際,讓她的氣味充斥在他的喘息之間。
  
  一次次加激擦讓他的控制力逐漸變得薄弱,最後,在一陣強烈的戰慄之後,他幾乎像是在快要揉碎她般,緊緊地摟住她,咬牙像只野獸般低吼出聲,在她的柔軟之中釋放欲望的灼熱。
  
  他抽身放開她,讓她滑勤務坐在地上,轉過身背對著她,喘息著,狂熱的欲望過後,此刻,一種懊惱的思緒取而代之湧上他的心頭!
  
  “該死!”他低咒了聲,大掌握拳捶向石牆,剛才的欲望有多激狂,他此刻的懊惱就有多深!
  
  他到底在想什麼?!
  
  他將女子當成了若愚,可是,她們畢竟不是同一個人!
  
  佟若愚在黑暗之中聽見了他的咒駡聲,身子裏還殘留著他的感覺,激情的火花尚未褪去,他咒駡的怒氣卻像是一盆冷水般兜頭澆涼了她。
  
  她不懂為什麼他要生氣,只是,她什麼都來不及多想,飛快地揪緊衣衫,見人牆的另一端亮了火光,她瞧見了手邊的面具,急忙財遮住臉蛋,從小巷的另一端跑走,她不想在這個時候面對龍琛,說不定,當他發現歡愛的物件是她時,會更加生氣。
  
  原來,葉總管久久沒聽到動靜,遲疑了一會兒,終於命人取來了燈籠,走進小巷裏,沒料想只見到主子,卻沒見到那位姑娘。
  
  “皇上,那位姑娘呢?”
  
  “那皇上知道她是哪家的千金嗎?”
  
  “不知道。”加重的語氣之中充滿了不耐煩。
  
  “這……這怎麼是好呢?”葉總管一臉為難,欲言又止了半響,見主了這副模樣,剛才准是完事了!那位姑娘懷著龍精,難保不會有孕,但見到主子的臉色陰沉,他最後只能把想說的話吞回肚裏,回頭指著幾外手下,吩咐道:“快去找,無論如何都要將那位姑娘找到。”
  
  “是。”幾名宮人以及護衛領命,迅速地調頭照辦。
  
  這時,葉總管回頭看著主子,見他已經在宮婢們的服侍下穿好衣裝,面無表情的俊美臉龐教人望而生畏。
  
  “皇上,如果奴才們順利找到那位女子,是否應該稟報皇上?”
  
  “不必,你自己看著辦吧!”說完,龍琛頭也不回地離去了,沒有絲毫的留戀與憐惜,對於是否找到那名女子,他根本就不在乎。“佟主兒呢?她人還是不舒服待在寢宮裏嗎?”
  
  “是。”葉總管微笑,“皇上的意思奴才明白,一會兒就領太醫過去給佟主兒仔細瞧瞧。”
  
  “嗯。”龍琛悶吭了聲,沒再多說什麼,當沒覆上面具的他走回人群之中,幾位大臣認出皇帝的身分,大吃了一驚,紛紛退開跪下。
  
  “臣等參見皇上!”
  
  龍琛冷著臉,無視於眾人的跪迎,坐上了葉總管命人備好的軟轎,葉總管一聲吆喝,宮人們抬起軟轎,穿過人群,往皇宮的方向而去。
  
  明明才剛過午時,陰霾的天色卻像是就要入夜一般。
  
  永安宮裏,自從太皇太后去世之後,走動的人更少了,除了平時打掃的宮人之外,大概就只有佟若愚會來佛堂裏上香。
  
  龍琛走進佛堂,幽暗的屋裏只剩下佛前的兩盞燭光,他站在央心,環顧著四周,還記得他三歲時,才獲得首肯得以見到皇奶奶,那一天,母妃帶著他走進佛堂,才剛過辰時的齋室裏充滿了明亮的晨光。
  
  “皇上,讓奴才命人替您上燈吧!”葉總管在他身後說道。
  
  “不必了,你出去,朕想一個人待在這裏,有話要對皇奶奶說。”他直視著前方,仿佛已故的太皇太后就站在他的面前。
  
  葉總管見主子的神情不太對勁,遲疑了半響,還是領人退出門外。
  
  葉琛站在原地,沉靜了許久,直到一聲苦笑從他的喉間輕震而出,他抬頭直視著佛面,看著佛祖慈祥的臉容,彷佛在看著皇祖母。
  
  “皇奶奶,你以為自己真的成功瞞過孫兒了嗎?早在幾年前,朕就知道母妃是被您給賜死的,可是朕沒說破,因為知道您的用心良苦,孫兒知道要當個好皇帝,這朝廷就容不了母妃的存在。
  
  話落,龍琛低斂銳眸,看著自己的立足點,身旁無人,一時之間竟感到寂寞得可怕。
  
  “您一直很疼愛孫兒,是因為殺死了孫兒的娘親,而感到心裏虧欠嗎?因為心裏虧欠,所以您找來了若愚陪伴孫兒,是嗎?”
  
  他揚起眸光,耳畔仿佛聽到了一聲沉重而且悲傷的輕歎,“是皇奶奶嗎?如果是您的話,可不可以告訴孫兒,十幾年前,您容不了朕的母妃活在這個世上,如今,朕能夠容得了若愚嗎?她不再是從前的她,朕真的可以繼續讓她活下來,繼續將她留在身邊嗎?”
  
  他抬頭環視四周,過了久久,他才從令人窒息的安靜之中知道自己是得不到答復了,自始至終,他只是在跟自己對話。
  
  這時,葉總管輕敲了門,動作輕悄地入內,來到主子身後,手裏揣著一個剛從內侍手上拿到的東西。
  
  “皇上,剛才京兆府尹帶著六扇門的總捕頭進了宮,他們想要面見皇上,說有樣東西一定要請皇上過目。”
  
  龍琛聞言回頭,斂眸看見葉總管呈上的東西,在一瞬之間,他的眸光變得幽暗,就像是所有的光芒都死絕了一般……
  
  盂蘭盆祭之後,一連幾天,京城每到了午後就下起滂沱大雨,就算是不下雨的時候,整個癸空也是灰沉的。
  
  陰霾的天色,沉重的像是快要崩塌下來一般,空氣之中充滿了潮濕的味道,遠遠的天邊閃著雷電,似乎隨時都要落下滂沱大雨。
  
  “主子,看這天色就快要落雨了,咱們還是憐惜點回鳳殷齊去吧!”瑞香跟在主子身邊,不住地望著天邊隱隱閃動在雲層裏的光亮。
  
  “不, 還想再走一會兒,如果咱們腳程再快一些,應該可以到永安宮去避雨才對。”佟若愚搖了搖頭,指著永安宮的方向。
  
  “好吧!那可要走快一點才行了。”說著,瑞香一臉著急,只差沒主動拉主子的手,趕著她快點去永安宮。
  
  要是真的趕不及到永安宮避雨,那可就糟糕了!這段時日,主子原本就單薄的身子一日日清減,要是再淋到雨著涼,只怕一條小命休矣。
  
  “好好,我知道。”佟若愚嘴上說著,腳步依舊慢徐,到了最後,瑞香再也忍不住,半推著主子,好言催促。
  
  當她們走到了永安宮前,就看見幾名宮人與護衛守在宮門外,佟若愚突然停下腳步,在她身後的瑞香一時沒停住腳,撞上了主子的背。
  
  “主子……”她不解地探出頭,心時立刻有數了,“主子不進去嗎?皇上在裏頭呢?”
  
  佟若愚定定地站在原地,就像生了根似的,聽不見瑞香在她耳邊聽噪的聲音,嬌顏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就在這時,她看見龍琛從門內走出來,看見他高大的身影,心口一陣揪緊,忍住了沒開口出聲喚他,最後是他轉眸先看見了她就站在十尺之遙。
  
  龍琛的眸光冷淡,一語不發地瞅著她,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十尺,卻宛如天涯般遙遠。
  
  跟隨在後的葉總管發現了主子不尋常的靜止,順著眼光望過去,看見佟若愚就在那一端,“皇上,是佟主兒。”
  
  龍琛宛若未聞般,一語不發,轉身頭也不回的往另一個方向離去。
  
  沒料到主子會將佟主兒當成不存在般忽視,葉總管吃了一驚,但無計可施的他只能頷道對佟若愚致意,然後匆忙轉身跟隨主子離去。
  
  佟若愚看著他逐漸遠去的高大背影。感覺到從他身後透出的疏遠與冷漠,她面無表情地將作不在乎,但胸口卻清楚地感到揪扯的疼痛。
  
  “主子……”瑞香擔心的低叫,看著主子臉色蒼白的像是胸隨時會暈過去。
  
  “皇上走了,咱們快進去吧!就要落雨了。”
  
  但無論她如何努力催促,佟若愚就像是雙腳生了根似的,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她的表情木然,龍琛離去的景象一直在她的腦海裏盤旋不去。
  
  驀然,一記轟然巨響的雷聲照亮了整個天際,驟風吹來狂暴的大雨,佟若愚定定地站在原地,任由冷雨淋濕她一身……
 
 
第三章
 
  前幾日,娑羅樹枝頭上最後幾朵花苞無聲無息地開了,沒過幾日,花兒盛極,無聲無息地落了,永安宮的院子裏,滿地都是落花,有些仍是澆淡的黃色,有些已經枯萎,空氣中漫著熟腐的甜美香氣。
  
  廊下,佟若愚坐在太皇太后生前最愛的酸的酸枝木交椅上,靜靜地看著溫暖的風吹過樹梢,抿著嫩唇,已經許久沒開口了。
  
  瑞香站在一旁,心裏滿是擔憂,看著主子日漸消瘦,她心裏著急,卻是無計可施。
  
  只能慶倖前幾日淋了大雨,隔日只有些許不適,吃了點湯藥之後便無大礙,否則還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其實,她心裏是清楚的,主子這些時日的不尋常,是因為皇上。
  
  盂蘭盆祭那一夜,她見主子遲遲未歸,出門去找,最後才在一處殿閣角落找到了人,那一夜,當她替主子沐浴更衣時,看見她如玉般白淨的身子上錯落著深淺不一的紅色淤痕,心裏已經有數了。
  
  經過了那一夜,主子已經不是清白之身,而瞧見主的臉色平靜,不消多想,就能猜到染指了她清白的男人就是皇上。
  
  只是,幾日過去了,養心殿那方面卻是沒聲沒息,一點表示都沒有,讓瑞香百思不得其解,就算皇上對主子再不諒解,畢竟兩人有了夫妻之實,照理來說不應該不聞不問啊!
  
  “還是沒有瑞蘭的下落嗎?”佟若愚淡然的開口,一雙如湖水般迷瀠的美眸仍舊是望著眼前風景。
  
  “沒有,我已經差了不少人去找,只差沒將整個京城翻過來,但就是找不到那丫頭的行蹤。”瑞香不似主子平靜,對於一直沒有找到瑞蘭,她可是滿心著急,因為瑞蘭在盂蘭盆祭那一夜私跑出宮,用的是主子的牌符,而最令人擔心的是,她同時取走了太皇太后賜給主子的免死金牌,只要出示那面金牌,就算是一品大官都要禮讓三分。
  
  “再找找吧!瑞蘭那丫頭心地不壞,應該不會拿著我的東西去做壞事才對,說不定她是真的有需要。”佟若愚輕歎了聲,嫩唇勾起一抹微笑。
  
  瑞得遲疑了半晌,終於還是決定不要說出心裏的憂慮,她知道主子沒注意到,但是這半年來,她們幾次與官南舟碰面時,她看得出來瑞蘭對官公子的傾慕之情,只希望瑞蘭能夠想到主子多年來待她不薄,不會將權杖拿來做出對主子不利的事情。
  
  而且,現在讓人擔心的事情,不只是這一椿啊!
  
  “小姐,瑞香有些話不說不行,小姐就讓我去探詢一下,再怎麼說皇上都應該要給小姐一個交代才是啊!”
  
  “交代?”佟若愚淡淡地笑了,挑起眉梢,反覷了婢女,“依你說,他應該給我什麼交代呢?”
  
  “皇上明明說過,要立小姐為後的……”這句話,瑞香說得極委屈,呐呐的語調之中充滿了對主子的疼惜。
  
  “這話,以後不許再說了,不小心讓人聽見了,會鬧笑話的。”佟若愚柔軟的嗓音平平淡淡的,沒教人聽出藏在她心裏的悲傷。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通報,佟若愚回過眸,瞧見了葉總管領著幾名宮人走過來,臉上的神情是嚴肅的。
  
  “皇上有令,請佟主兒隨咱們到養心殿走一趟吧!”
  
  “嗯。”她點了點頭,站起身,回眸瞧見瑞香一臉喜出望外,或許是以為皇上終於有了回應。
  
  佟若愚越過葉總管的身畔,率先走出永安宮,往養心殿的方向走去。此刻,在她的心裏不是沒有期盼,希望龍琛能再對她好,只是啊……她太膽怯,不敢像瑞香一樣樂觀,她歎了口氣,沒讓自己再深想下去。
  
  當佟若愚走進養心殿時,她看見了包括容牧遠在內的幾名大臣都在場,龍琛站在殿前,看見她穿過大臣之列,迎著他走過來。
  
  “你知道朕為什麼要召你過來嗎?”他的嗓音低沉,沒有一絲起伏,看著她消瘦而且蒼白的容顏,絲毫不為所動。
  
  “若愚不知道,請皇上明示。”她定定地瞅著他,咬著嫩唇,強忍住心底湧上的酸楚。
  
  她看見了他的不為所動,看見了他黑眸深處的冰冷。以前,只要見到她稍微清減了些,他總要問的,就算她再三解釋,他也不會輕易放心,甚至於有一回把太醫給喚來了替她診脈,直到太醫確定她沒有恙病才肯甘休。
  
  然而,如今她沒能在他的眼底瞧見憂切,只看見了他的無動於衷。
  
  他仍是他,而她也沒變,那在他們之間,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佟若愚想到了那一夜,她抿住嫩唇,不讓自己洩漏出內心的脆弱。
  
  “為了官南舟那個男人,你窨可以做到什麼地步呢?”龍琛開門見山地說,尖銳的語氣幾乎不給她留下餘地。
  
  “我不懂皇上的意思。”在眾人的盯視之下,佟若愚仍舊強作鎮定。
  
  “官南舟已經逃出京城了,你不知道嗎?”
  
  “皇上以為是我放走他的?不是我,我沒有包庇官大哥出京城,我已經跟他說明白了,我不會再幫他,絕對不會了。”
  
  “那這是什麼呢?”龍琛抬起手,一面閃著亮光的金牌連著紅繩從他張開的掌心墜下,“難道你想說這個東西不是你的?”
  
  “老祖宗給我的免死金牌,怎麼會在你的手裏?”她驚訝地睜圓美眸,心裏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原來你還記得這面金牌是老祖宗令朕特別賜給你的,沒想到,你竟然拿它來幫忙欽差要犯逃出京城,並且讓他用了這面金牌帶走了幾個就要問斬的囚犯,佟若愚,你簡直是恩將仇報!”
  
  “我沒有,無論你要不要相信,但我真的沒有。”
  
  龍琛看著她嬌美的容顏因為激動而漲紅,一瞬間,他幾乎要相信她了,又或者說,在他的內心深處,他是想要相信她的清白。
  
  但是他無法相信,她已經不再是他心裏那個唯一不會背叛的人,“如果不是你,那麼,在盂蘭盆祭那天晚上,你去了哪裡?葉總管第一次派人去鳳殷齋,你推病不出,第二次帶了太醫過去,進了屋裏卻沒發現你的蹤影,如果你不是在當天晚上協助官南舟出京,那你究竟去了哪裡?”
  
  龍琛恨自己對她的心軟,明明告訴自己別再掛記著她,但是,他最後還是下令讓葉總管帶著太醫過去探視。
  
  “我……”佟若愚深吸了口氣,閉上美眸,不讓盈眶的淚水掉下來,“不是我,皇上要信也好,不信也好,幫官大哥逃走的人真的不是我!”
  
  大殿之中彌漫著一陣沉寂,大臣們噤著聲不敢說話,一旁的容牧遠看了也是心裏著急,卻是半點也使不上力。
  
  這在這時,龍琛開口了,渾厚的嗓音平靜徐緩,“前幾日,西麝國的穆猶可汗跟朕求了一門親事,原本挑不到好人選,朕正打算要回絕他,不過,現在已經有了人選,朕決定要答應他。”
  
  列位大臣聽出了主子話裏的含意,無不是倒抽一口冷息,就在他們的抽息之中,龍琛以極平緩的語調說道:“就由你去吧!如果新娘的人選是你,穆猶可汗應該會很滿意才對。”
  
  佟若愚感覺一陣涼意泛進骨子裏,她定定地瞅著面前的男人,心裏不懂為何如此殘忍的話語,他可以說得如此平靜。
  
  “好,就由我去完成這門親事吧!”
  
  “你真的確定自己所說的話嗎?”
  
  “皇上需要再聽我說一次嗎?”她鎮定地看著他,望進他幽邃的眸底,“我說我去,就由我去和親吧!”
  
  龍琛沒動聲色,倒是一旁的容牧遠不由得發出驚叫。
  
  “若愚妹子——?!”
  
  對於這件事情感到震驚的不只容牧遠一個人,還有在場所有的大臣與宮人奴婢,他們不敢相信自己親耳所聞,因為在這個皇宮裏裏外外、上上下下,甚至於整個天底下,只怕再也找不到比佟若愚更適合當皇后的人哪!
  
  她可是老祖宗一手帶大,親身教導,要成為一國之母的人,怎麼可能會被送出去和親呢?
  
  佟若愚無視於在場的騷動,澄澈的眸子噙著微紅的淚意,卻不允許真的落下淚來。
  
  “只要你肯交出官南舟,朕或許可以收到成命。”面對她的堅決,龍琛反倒有些不太肯定了。
  
  “君無戲言,皇上已經出口的話,怎麼能夠收回呢?”
  
  “你——”龍琛眯細銳眸,知道她存心要惹惱他,一直以來,她就是一個伶牙俐嘴的妮子,從來不在他面前示弱。
  
  她緩慢地開口,嗓調柔軟卻冷靜,“所謂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皇上是君,若愚是臣,既然皇上已經下令要我去和親,我就只有聽從的份,哪裡還敢有異議呢?”
  
  她看著面前的男人,仔仔細細地打量他,在他的臉上沒有一絲毫表情,完全不見那一夜裏的激情與狂熱。
  
  “可是……”容牧遠試圖打破僵局,但是才一開口,就被主子森冷的懾住了。
  
  “你寧可保住那個男人,也不願順朕的意思嗎?”龍琛的眸光陰鬱而且冰冷,冷得沒有一絲毫感情。
  
  如果,在他的心裏曾經對她有過不舍與疼惜,都在上一刻已經全部死絕了!就如同灰燼般,灰飛煙滅,絲毫不剩了!
  
  她太令他痛心!
  
  沒想到,他一次次的退讓,換得的竟只有她的得寸進尺,換到了她的不知悔悟,還有她維護官南舟的義無所顧!
  
  “老祖宗曾經說過,只要是自己覺得對的事情,就應該要堅持到底,無論再苦再累,就算要被天下人給誤解,都必須要堅持下去。”她沒有做錯任何事,所以不需要在他的面前卑躬屈膝、搖尾乞憐!
  
  “是,你一向是最聽老祖宗的話,一向就是最得她老人家疼愛。可是,要是她老人家在天之靈,知道你為了維護一個亂黨之人的生命而不惜違抗朕,想必老人家應該會很傷心吧!”
  
  “如果若愚真的讓她老人家傷心了,那也沒有辦法,就等到了九泉之下,若愚再親自向她老人家賠不是。”
  
  “那你就祈願到時她老人家還肯原諒你的愚昧與自私。”
  
  “你不懂我,不代表老祖宗也不懂我。”至少,老人家一眼就看穿了她對他的深情啊!
  
  聽她說得意有所指,仿佛在指摘他的不對,龍琛感覺一口如滲血般的怒意湧上喉頭,大掌緊握成拳,讓自己的神情看起來依舊冷靜。
  
  “你告退吧!”他沉厚的嗓音沒有一絲起伏,看著她,仿佛她只是一個尋常的臣子,而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
  
  他的話,就像一根銳針般螫進她的心口,疼得她心兒一怵。
  
  從小到大,他不曾對她說過這句話,在她的面前,他從未擺出九五之尊的架子,從未將她當成臣子般呼來喝去。
  
  “是,遵命。”她沒吵沒鬧,靜靜地轉身離去。
  
  龍琛看著她纖細的背影,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麼,吵鬧一向不是她的個性,她的舉止一向最是得宜,宛如一國之母的嫻雅從容,就算是泰山崩於前也會面不改色。
  
  “慢著!”他沉聲喚住了她的腳步。
  
  “皇上還有吩咐嗎?”她極力不讓自己虛弱的嗓音顫抖,可是她的心好痛,痛得她快要沒有招架之力。
  
  “你想知道朕為什麼一直不舉行大典,正式冊立你為皇后嗎?”
  
  “因為若愚出身平凡,所以皇上遲疑了嗎?”她回眸直視著他,她一直都知道,她的身分一直都是宗親大臣們最有意見之處。
  
  “是,論家世,確實有不少世家千金比你強得多。這兩年來,多少大臣聯名上奏,無論是明諫暗示,都要朕打消念頭,另立他人為後,但那不是原因,如果朕想要立你為後,絕對會想盡辦法,讓你這個後位坐得無比穩固,任何人都動搖不了。”
  
  “但是你終究還是沒有宣佈要立我為後。”
  
  “是。”他坦誠不諱,沒有絲毫的心虛,“但朕要你知道,你不是敗在家世,而是敗在自個兒的不潔身自愛。”
  
  聞言,佟若愚笑了,笑得好苦澀,好諷刺,“是,你說對了,我確實不夠潔身自愛,要不,我不會做出那種事情。”
  
  說完,她揚眸看著他,眸裏閃爍的光芒近乎是對他的恨意,怎麼能夠呢?那天夜晚如此激烈熱情擁抱她的男子,怎麼能夠在這時候說出如此令人痛恨的言語呢?
  
  她恨他!她好恨他!
  
  佟若愚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會有如此憎恨他的一日!
  
  龍琛聽出了她的話裏藏著話,但他不想再繼續深問下去,已經夠了,他不想再更痛恨這名女子,畢竟他們之間曾經有過無比濃厚的感情。
  
  “你要什麼陪嫁,就儘管開口,朕不會虧待你。”他低沉的嗓調非常平靜,沒有一絲起伏。
  
  “皇上什麼都不必給我,因為無論你給我任何實物,那都不會是我想要的,所以……不必了,我什麼都不想要。”
  
  說完,她轉過身,就像是一縷幽魂般飄然走出大殿,此時此刻,她只想離那個名叫龍琛的男人遠遠的,直到再也看不見為止。
  
  這一時,這一刻,她才赫然發現,原來她並不如自己以為的那般懂他,就如同在這裏個皇宮裏住了十年了,如今瞧來,竟陌生得令她心慌一樣。
  
  原來,這十年來,以為自己擁有他,擁有一切,其實只不過是她的自以為是,其實在她緊握的手心裏,原來什麼都沒有……
  
  成親明明是一件喜事兒,皇宮裏上上下下都在張羅著佟主兒要出嫁的事宜,但是,整座皇宮裏的氣氛就像是結凍般冰冷,誰也不敢多說半句話,生怕在這個節骨眼惹禍上身。
 
  昨兒個,佟若愚接到一卷冊封的聖旨,龍琛終於冊封了她,只不過頭銜不是皇后,而是公主,她終於得到了封號,但不是成為他的妻,而是他的義妹。
 
  “主子,奴才們已經替你穿戴好了,你需要親自看一下嗎?”瑞香命人捧來一大面銅鏡,在一旁伺候著。
 
  “不必了,好不好看,我根本就不感興趣。”佟若愚淡淡地笑了,淡施脂粉的臉蛋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相較於大紅色的嫁衣,她的臉色白得像雪一樣,唯一紅潤的,是她染著淡淡淚光的眼眶。
 
  她不哭,她告訴自己絕對不能哭。
 
  事已至此,她已經沒有什麼好哭的了!
 
  她搭上瑞香伸出手臂,一步步緩慢地走向門口,這一離去,將是永遠要向這個從小長大的居所告別了!
 
  終於,一顆豆大的淚珠禁不住滾落頰畔,勉強牽起的笑容冰凍在唇畔,佟若愚苦澀地笑了,她覺得自己真的好可笑,別說是人們,就連她自己都以為一國之母非她莫屬了!
 
  她太自信了!太自信自己在他心裏有與眾不同,他是天啊!是她這一生,都不能違逆的天!
 
  “上車吧!不介意的話,讓大哥送你離開的最後一段路。”容牧遠站在馬車旁,伸手要扶她。
 
  佟若愚勉強自己微笑,扶著他的手坐上車輦,啟唇欲言又止,最後還是用一抹苦笑帶過,坐進了車內,昂起嬌顏,不讓噙在眼底的淚水掉下來。
 
  但她堅強的表情,在車輦緩緩開動之後,在一瞬間變成了驚慌,她轉眸望向車窗,透過簾幕朦朧地看見過逝的光景,她想到當初自己剛入宮時,心裏也有著驚慌,但是還有更多的期待與雀躍,不同於現在,她的心裏充滿了對那個男人的痛恨,以及不舍的悲傷。
 
  “主子,是皇上!”瑞香驚訝的喊聲從車外傳來。
 
  聽見是龍琛,她來不及多想,匆忙地推開車前的小門,順著瑞香抬起眸,在出宮的城臺上看見了昂立的龍琛,視線與他冷斂的眸光對個正著。
 
  佟若愚咬住嫩唇,硬是吞下喉中的哽咽,心想難道他真的沒有話要對她說嗎?她都已經要離開了,這回一去,只怕是永生分別了,難道,他在這個時候還是沒有話要對她說嗎?
 
  就只是一句“珍重”,他都不想對她說嗎?
 
  她望進了他深沉的雙眸之中,只看見他映在瞳眸深處的冰冷,沒看到半點送她離去的不舍與悲傷。
 
  她只看見了他的冷漠,看不穿他的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
 
  多麼諷刺啊!曾經,就算他沒開口說,只是瞧他的眼神,她便知道他在想什麼,只要他一個動作,她便知道他接下來想做的舉動,他們深知著彼此,就像是擁有同一顆心般。
 
  而如今,她唯一能夠看懂的,只有嵌在他黑眸底的疏冷。
 
  一顆豆大的淚水滾落頰畔,她飛快地伸手抹去,掩上小門坐回車內,木然地坐著,再也壓抑不住成串的淚珠潸然滾落……
 
  “她上路了嗎?”
 
  龍琛渾厚的嗓音刻意的輕徐冷淡,他躺在長椅上,雙手交疊在胸腹上,閉眸假寐,耳邊聽見了葉總管輕悄地將容牧遠領進的腳步聲。
 
  “是,微臣送到閘門口,親眼見花嫁車隊出關閘,一路往北大漠而去。”容牧遠拱手稟道。
 
  “嗯。”
 
  “皇上,微臣心裏有話,不知問不問得?”
 
  “你說吧!”
 
  “皇上難道不會捨不得嗎?”
 
  “捨不得?她嗎?”龍琛睜開眼眸,淡然挑眉。
 
  “是,微臣一直以為,若愚對你而言是特別的,她就算再有錯,皇上也不應該她送去和親,要是老祖宗知道你的決定,想必會感到悲痛萬分吧!”
 
  “朕知道,此刻老祖宗在天之靈一定在責駡朕這個不肖孫子,罵朕將她最疼愛的若愚給送到北大漠去和親,此時此刻,在老祖宗的心理一定萬分痛心!但朕不得不做出這個決定,朕知道自己不得不。”
 
  “微臣可以知道原因嗎?”
 
  “因為再將她留在身邊,或許總有一天,朕會殺了她。”最後幾個字,他說得既輕且慢,仿佛只是淡然的陳述,沒放進太多的感情。
 
  “皇上———?!”
 
  “除了老祖宗之外,她是朕身邊最親的親人,這天底下,誰都可以背叛朕,但就她不行,她不可以。”
 
  “若愚一心只為皇上,她絕對不會——”
 
  “為了另一個男人,她不惜與朕對抗,她甚至於打了朕,在這種情況下,你還想說她不會嗎?再這樣下去,不是朕亡在她的手裏,就是朕會被迫殺了她,送她出去和親,是委屈了她,但至少……還能留她一命,只要知道她還活著,便已經足夠了。”
 
  每一次,都只差了些許,就只差一點他就要開口下令,下令要人將她捉拿起來,將她那顆美麗且聰明的腦袋給砍下來!
 
  每一次,只要聽見她護著官南舟的言詞,看見她為了別的男人不惜對抗他的倔強表情,他的心就像有烈火在燒灼著,燒得他以為自己會嘔出血來,痛得他必須緊握拳頭,才能忍住自己不要傷害她!
 
  他想殺了她!
 
  他真的想過要殺了她,還有那個令她不惜與他對抗的男人!
 
  或許,只有取了她的小命,才可以稍稍化解他內心的洶湧怒火。
 
  天下人都可以叛離他,但就她不可以!
 
  至今,在他的心裏仍舊想與她在一起,死了一起將她帶進祖廟裏,但卻也因為仍有這個念頭,他便越加憎恨她。
 
  身為一國之君,至高無上的帝王,掌握天下百姓的生殺大權,他的心裏絕絕對對不容許一丁點雜亂。
 
  如今,她離去了,而他平靜了。
 
  再也沒有人能夠像她一樣,讓他的心翻騰煩躁,猶如被困在籠中的猛獸,不能自已。
 
  龍琛再次閉上雙眼,試圖忽略胸口泛起的疼痛,在這一刻,少了紊亂的惱恨思緒,許多念頭卻反而更加清晰了起來,他忘不掉,無論如何都忘不掉她穿著新娘嫁衣的美麗倩影,他忘不掉,就算一再努力想要抹去,卻在一次次的努力之後,她蒼白含著淚光的臉容卻更加清楚,一遍遍地浮上他的心頭,加重了他心痛的深度……
 
 
第四章
 
  七年了。
 
  隨著出嫁的隊伍來到西麝國,轉眼間竟然已經過了七年。
 
  佟若愚看完了最後一卷奏本,合上本子,輕籲了口氣,抬起美眸,看見窗外夕陽西斜,漫長的一天又即將結束。
 
  怎麼會是轉眼間呢?她勾起嫩唇,揚起一抹苦澀的微笑。
 
  從出嫁的那一天起,過去的七年,漫長得就像是七輩子,才不過短短的七年,卻讓她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活過了幾百年。
 
  如果不是有雍綸那個小傢夥,或許,她根本就沒有力量支撐自己活到今天,只怕早就放棄了吧!
 
  想到了親生兒子,她唇畔的笑意更加深邃,溫暖的就像是春天的陽光。
 
  但是,現實不容許她高興太久,她想到了這幾年與中原的爭戰不斷,兩國為了爭奪三岔堡這個軍事重地,已經好些年沒平靜日子了!
 
  想必龍琛一定更憎恨她了吧!
 
  因為再也容不了她,所以將她遠嫁北大漠,如今,只怕他已經太恨她,恨得容不了她存在於這個世上了吧!
 
  忽然,門外的騷動打斷了她的沉思,佟基愚站起身,往外走了幾步,就見到莽古泰帶著幾個親信闖進來。
 
  “你到底什麼意思?!”他氣急敗壞地吼叫。
 
  佟若愚面對著眼前的兇神惡煞,唇畔依舊掛著恬淡的微笑,過了七年,她對於這種劍拔弩張的危險情況早就習以為常。
 
  “到底發生何事讓王叔如此怒氣衝衝呢?”
 
  “太妃殿下,你不要以為嘻皮笑臉的,本王就會被修鐵路唬過去,你自己心知肚明本王今天為何事而來。”
 
  她頓了一頓,才笑道:“是為了發派糧草的事吧!”
 
  “沒錯!說什麼寬宏大量,不計前嫌,你擺明瞭還是要跟本王過不去,存心少派糧草,要讓本王的將士們捱餓打不了仗!”
 
  聞言,佟若愚起初微怔了半晌,然後輕輕地笑了,仿佛她原本以為他要說的是天大的事,結果不過是一件小事。
 
  “王叔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呢?去年鬧了旱災,雖然今年落雨的狀況好些了,可是收成也不是太好,眼下西麝國到處都在鬧糧荒,我承認是向王叔的軍隊借了幾石米去賑濟,可是說起來,王叔的軍隊仍舊是發派到最多糧草的,想我麾下的軍隊士兵數量不比王叔的少,可是,卻比王叔的軍隊少領了三萬石的糧草,聽我這麼說,王叔還是覺得我情有私心,趁機要報復七年前的舊怨嗎?”
 
  “你——”
 
  莽古泰一時說不上話,於情於理,他實在沒有什麼好抱怨的,再加上她的語氣雖然柔軟,但卻適時地提醒了他,在她手裏掌握了比他更大量的士兵數量,如果雙方真的動了干戈,他也絕對不是占上風的一方。
 
  哼!當年他王史駕崩之後,要不是中原皇帝加派了十萬大軍在邊關虎視眈眈,他也不會輕易放棄強納這女人為妃,登基為汗的念頭!
 
  佟若愚揚眸定定地看著莽古泰,她心裏很清楚,當年,只怕她不是已經被莽古泰強納為繼室,就是已經因為不肯屈服而自戕。
 
  她記得當初帶領大軍的人是容牧遠,在大勢底定之後,他從祈城給她發了一封書函,信裏寫道聽說她懷了身孕,要她好好保重身子,如果有需要他幫忙之處,只管開口。
 
  但她不曾寫過隻字片語給他這位大哥,這些年來,兩國爭戰不斷,她唯一慶倖的是,她的軍隊從不曾直接正面迎戰過他。
 
  “好,我說不過你的伶牙俐齒,咱們走著瞧。”說完,莽古泰重哼了聲,甩袖走人。
 
  自始至終,佟若愚的臉上都掛著極和善的笑容,這時,她看見繼子汪罕從門旁走出來,似乎已經在門外待了一段時間,聽見她與莽古泰在爭執,所以沒有出來露面。
 
  “王子,不要擔心,不會有事的。”她對著他笑說道,聳聳纖肩,一貫的雲淡風輕。
 
  汪罕走進屋裏,遲疑了半晌,冷不防地大聲開口說道:“請母妃給我軍隊,我要親自領兵打仗,不要再看王叔的臉色!”
 
  “你想要帶領軍隊?”佟若愚沒料到他會突然做出這個請求,表情微訝。
 
  “是,母妃,我今年就要滿十八歲了,想當年我父汗十七歲就帶兵打仗,我不能教人給瞧扁了。”
 
  “王子,不是我不讓你帶兵,而是你仍舊需要磨練,等待時機一到,我會將手中的軍隊發還給你,你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好好鍛練自己的心性與兵術,並且耐心等待,母妃期待你能夠成為一位英明的大汗。”
 
  “可是,大家都說母妃心裏另有打算,說你想讓——”
 
  “嗯?”佟若愚挑起眉梢,知道他接下來想說的話,“雍綸雖是我的親生兒子,但絕對不是我考量中的繼位人選,關於這一點,你大可放心,讓你當上大汗,是你老汗王畢生的心願,你是他寄予重望的兒子,你要對自己有信心,也要相信母妃不會有偏私之心。”
 
  “是,孩兒錯怪母妃了。”
 
  “不打緊,只要你能夠體會我的一番苦心就好了。”佟若愚笑著說完,轉身走回書案邊,揚手如來侍官,仔細地將批好的卷軸交代下去,叮囑務必儘快交到各部官員手裏。
 
  就在她眼不能視的背後,汪罕仍舊是一臉欲言又止,他沒想到會碰個軟釘子,嘴上是服氣了,但心裏卻是憤憤不平,他當然知道父汗生前最看重他這個兒子,但是,如果父汗仍在人世,見到次子雍綸生得聰明伶俐,哪怕不會改變主意?眼下各部首領誰都誇雍綸的資質好,如果他再不想辦法爭取表現的機會,只怕到最後登上大汗之位的人,不會是他!
 
 
  深秋,楓葉紅極落盡,黃杏也別落了枝頭,眼看就要入冬,大地一片蕭瑟,這兩天,下了幾場雨,天氣冷得更快,透著沁進骨子裏的寒氣。
 
  湖畔的小亭裏,也是冷風颼颼,龍琛躺在長椅上,雙手交握在胸前,斂眸看著湖水,過了久久,就像是入了定般,一動也不動。
 
  葉總管在一旁張羅著火爐,就怕天氣太冷,凍著了主子,還不忘派人下去催促,快些把燉好的參湯送上來,好給主子暖身。
 
  看著隨侍多年的老僕一刻也不停地張羅,龍琛無奈地揚起一抹輕笑,聳了聳肩,由得他去忙碌。
 
  要是能閑著,葉總管也不想把自己忙得恨不能有觀音的千隻手!這幾年,主子比以往都熱中於忙碌政事,吃睡方面一點也不注重,太醫也不只一次要皇上保重龍體,不宜再太過勞累。
 
  但太醫說歸說,龍琛卻一點也沒將他們的話放在心上。
 
  對他而言,這天底下能讓他熱中的事情不多了,這些年來,他的生活太過平靜,就像一湖死水般,激不起一絲波瀾。
 
  剛才,幾個皇室兄弟進宮面聖,對於他這些年來放任容牧遠訓練鐵血黑騎一事頗有怨言,說那是正規之外的軍隊,不該淩駕在正規軍隊之上。
 
  對於他們的抱怨,他只是靜靜地聽著,直到最後,他的靜默讓他們認知到自己的自討沒趣,認分地告退。
 
  “皇上,喝參茶吧!”葉總管捧來了一個小盅。
 
  “嗯。”龍琛端起參湯,淺啜了兩口,便擺回託盤上。
 
  “皇上,再多喝些吧!這樣奴才才好向太醫交待。”
  
  “不喝了。”他笑哼了聲,站起身讓一旁的宮人披上暖氅,“回去告訴太醫,朕的身子沒有那麼虛弱,少喝幾口參湯死不了。”
 
  “可是……”葉總管還想開口,卻被主子的瞪視給止住了,他在心裏歎息,打從七年前,主子從北方祈城歸來之後,就一直是這副德行,好像對於每在世上多活一天,他的不耐煩就多了一分。
 
  說來諷刺,這些年,除了政務之外,還能讓主子感到激動的,是與佟主兒打仗,這些年來,中原與西麝國為了爭三岔堡這個軍事重地,一直都是互不相讓的,直到這兩年來,因為雙方傷亡不少,戰爭才稍歇下來。
 
  “主子,起風了,咱們是不是該回養心殿了?”
 
  “嗯。”龍琛頷首,深瞅了湖面好一會兒,才轉過身要走出小亭,就在這時,他的腳畔響起了一記清脆的砸地聲,他低下頭,看見了隨身配在腰側的麒麟玉佩躺在地上。
 
  葉總管吃了一驚,連忙幫主子揀起玉佩,驚見湛藍色的絲繩就像被咬斷一樣,“皇上,這……?!”
 
  龍琛拿回玉佩,攤在掌心細看著,他也看見了絲繩的斷面,心裏也是感到驚訝,當初,皇奶奶在兩塊玉佩刻好之後,特地命人到處去尋找珍貴的天蠶絲,染成了湛藍色與紅色,分別給了他與若愚。
 
  這種蠶絲極韌,編成絲繩之後,火燒不毀,劍砍不斷,匠工曾經笑說,就算經過千年,玉佩可能被粉碎了,這天蠶絲繩只怕仍舊完好如初。
 
  但是,此刻不該斷的天蠶絲繩,卻斷成了兩半,龍琛擰起眉心,有一陣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揮之不去。
 
  他大手握拳,緊緊地將玉佩握在手心,側眸沉聲對葉總管說道:“立刻去找容大人進宮,朕要見他。”
 
  經過這麼多年來,佟若愚沒想到還能再見到從前的老朋友。
 
  她不知道龍琛心裏在打什麼主意,竟然派遣容牧遠擔任使臣,來到西麝國替他傳達友善之意,而她就算覺得事情藏著詭譎,也沒有理由拒絕,畢竟兩國近年戰事平歇,拒絕了皇帝的好意,等於是不給他面子。
 
  “牧遠大哥,好久不見了。”見到好久不見的兄長被領進佛齋,佟基愚再也按捺不住心裏的高興,上前迎接。
 
  “是真的好久沒見了,若愚妹子,這些年你過得可好?你不在宮裏,總是讓人覺得分外冷清。”
 
  容牧遠上下仔細打量著她,她身著西麝國的冠服,配飾不是十分華麗,但是恰到好處地將她白淨秀麗的容顏襯托得十分典雅,他笑歎了聲,心想主子嘴上沒說,心裏應該是十分想見此刻的她吧!
 
  “只是少了我一人,應該是無妨才對。”佟若愚淡淡地笑了,嫣然的笑容顯得有些悵然,“會覺得冷清寂然的,應該只有大哥一個人吧!”
 
  “如果說還有另一個人比大哥更念著你,你只怕也不會信。”容牧遠緩慢搖頭,再歎了口氣,“尤其是兩個月前的初八,恰逢是你二十五歲的生辰,大哥聽說西麝國上下熱鬧歡騰,為他們的鳳殷太妃慶祝壽誕,足足熱鬧了大半個月,不過就在初八同一天,咱們中原皇宮裏可是死氣沉沉,要是有人不知情,還會以為是宮裏死了人呢!”畢竟主子一整天悶著不吭聲,還有哪個奴才快活得起來呢?
 
  “他不是念著我。”她立刻就知道他所指的那個人,絕美的臉蛋瞬間覆上了一層冰霜,“他只是不想我過得太快活而已。”
 
  說完,她伸手撚了一把香料,擱進了香爐裏,看著嫋嫋白煙飄上,小爐裏的沉香木屑燃出紅色的火光。
 
  容牧遠看著她臉上冷若冰霜的神情,心裏一凜,雖然他人在中原,但並不是說過她這些年來的經歷,喪夫,生子,與王叔莽古泰之間的鬥爭,獨排眾議決定延後冊汗,多年來一個人獨攬大權,對於她一個弱女子而言,這七年的時間只怕難過得就像在面對老天爺的玩笑。
 
  “好,咱們不說皇上,大哥想問,這些年來你過得還好嗎?”容牧遠臉上掛著笑意,其實,這才是他主子最想知道的問題,也是他此行的目的。
 
  “應該……不算差吧!其實,我在這宮裏的生活,並不如外人想像中精彩,總是一大清早就醒來,用過了早齋之後,便到朝堂上聽取大臣的稟報,有時候要處理的事情一多,一整天都不得清閒,有時候真的得了清閒,卻只想一個人靜靜待著,常常一個人坐在佛齋裏待上一整天,日子也就閑渡過了。”她柔嫩的唇畔淡淡地掛著笑,說得雲淡風輕,教人聽不出她心裏的無奈。
 
  聞言,容牧遠好半晌沒吭聲,忍不住在心裏歎息。
 
  他既歎息也驚訝,皇上與她這兩個人,明明就相隔千里之遙,卻過著如此相似的日子,就像是身與影般,過著重疊而且重複的生活。
 
  或許,不只是日子而已,在他們的心裏甚至於可能想著同一件事情,只是沒讓任何人知道罷了!
 
  一陣久久的靜默過後,佟若愚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京城裏的一切……都還好嗎?”
 
  “很好,這兩年江南穀物豐收,果子也生得極好,百姓們都說這是二十年少見的好年,他們都說這是老天保佑,是皇上對百姓的恩德感動了上天。”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若愚妹子……或許應該改口,喊你一聲太妃殿下……”
 
  “還是喊我若愚吧!再不,喊我一聲妹子吧!牧遠大哥,好些年沒聽見有人喊我這個名字,教我都快要忘記自己的閨名了。”
 
  “是,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大哥就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佟若愚揚起瑰嫩的唇瓣,淺淺地笑了,轉著回眸望向佛祖神像,眸底的笑意滲進了一絲苦澀。
 
  無論她在祂的面前坐上幾個日夜,無論她多麼虔誠祈求,佛祖永遠都是沉靜如舊,總是沒告訴她該如何化解心裏的悵恨。
 
  她伸手從雕花木盒裏撚起一把香料,擱進了香爐裏,看著它們被紅色的火爐漸漸吞噬,燃起了嫋嫋清煙,一絲一縷,似有還無,仿佛她此刻內心的思緒,千絲萬縷,欲滅猶生。
 
  “這幾年,大哥你應該還是常進宮吧!我想問……老祖宗佛齋前的那兩株娑羅樹長得還好嗎?”
 
  原本,她不想問的。
 
  但是,就在她還來不及阻止自己之前,她的聲音已經不由自主地滑出嗓子,佟若愚在心裏覺得可笑,她甚至於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得到什麼答案。
 
  雖然她與龍琛已經相隔千里之遙,但是娑羅樹卻仍舊依偎在一起,七年前,每每想起中原的皇宮之時,這就是她心裏唯一的安慰。
 
  “砍掉了,在你前來和親後不久,皇上就下令將它們給砍了。”容牧遠遲疑了好半晌,還是決定說實話。
 
  聞言,佟若愚 抿唇久久不語,她找不到自己的聲音,發不出半個字來,原本以為已經可以平靜看待的心,還是不受控制地漫過一陣如刀割般的痛楚,疼得她不自覺地伸手撫住心口。
 
  “真是可惜了。”她勉強自己逍起微笑,柔軟的嗓音不由自主地輕顫著,“這些年,每逢六七月初夏,我就會想念起它們,雙樹的花朵盛開時,相互映襯著彼此,是令人怎麼也忘不掉的美景呢!”
 
  “好妹子,讓你無法忘懷的,真的只有花嗎?”
 
  “是。”
 
  “如果只是花,就算沒有佛齋 前那兩株,你大可以在這裏種上千株百株,以後每年六七月,這裏就會有比中原皇宮美上千倍萬倍的美景可看,哪裡有什麼可惜的呢?”
 
  “不一樣!它們不一樣!”佟若愚閉上美眸,激動地大喊出聲。“你知道的,你應該知道它們不一樣……就算我能夠在這裏栽植千萬棵娑羅樹,它們都不是佛齋前的那兩株,我就是知道它們不一樣……”
 
  “是因為老祖宗說過的話嗎?因為老祖宗曾經說過,那兩株娑羅樹從幼株時就被並植在一起,已經一起活了幾百年了,以後也會再在一起幾十年,甚至於百年,她要你和皇上就像那兩棵樹,往後的幾十年也要在一起,絕對不要分開,是這個原因嗎?”
 
  佟若愚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瞅著他,無法否認,卻也不想承認,只是驚訝地發現,過了那麼多年,她的心裏仍舊比想像中在乎。
 
  “你想問皇上為什麼要將樹給砍了嗎?”容牧遠開口問,卻好半晌得不到回答,只好自說自話下去,“這個問題你只能親口問他,皇上沒說原因,當他下令砍樹時,也曾經有大臣阻止,說那樹是老祖宗生前最愛惜的寶貝,無論如何都砍不得,最後誰也沒能讓他改變心意。”
 
  他記得很清楚,當年,主子決定要砍掉雙樹,是從祈城回到皇宮之後不久,那一天,也是主子這些年來最後一次進到永安宮。
 
  一陣久久的寂靜之後,最後是從她唇間輕喟而出的歎息。
 
  “我有些倦了,大哥,昨兒個想著你要來,心裏一時高興,整個夜裏都沒睡好,怎知今兒個又起早了……現在我突然覺得有些倦累,想先歇會兒,相信你不會介意小妹怠慢沒好好招呼你吧!”
 
  “當然不會,你先歇會兒,有什麼事情咱們容後再說。”看見她蒼白的臉色,會讓人以為她下一刻就會昏厥過去。
 
  “瑞香,送容大人到客殿歇息。”她側眸往後輕喚了聲。
 
  “是,容大人,不知道您還認得瑞香嗎?”瑞香聽見主子的召喚,走上前對容牧遠笑道:“讓我帶你去歇息吧!”
 
  “我當然記得,請瑞香姑娘帶路吧!”容牧遠點頭,跟著瑞香離開,臨去之前,他忍不住駐足回眸多瞧了佟若愚一眼,只看見她纖細的背影靜立在佛壇前,沒能瞧見她此刻臉上茫然且哀傷的表情……
 
  “此行回去之後,你希望我對皇上如何說法呢?”
 
  在西麝國停留了幾天之後,容牧遠達成了一個身為使臣的目的,預定在今天早晨離去,他站在整裝待發的車隊旁,笑著對佟若愚說道。
 
  “隨便大哥怎麼對他說,我都無所謂。”她臉上掛著一抹淺笑,短暫的會面又要離別,她心裏難免不舍,只是沒敢表現出來。
 
  “好吧!我會自個兒斟酌,你不需要擔心,相信大哥,皇上他……對你一向沒有惡意。”最後一句話,他說得有些遲疑,因為身為臣子,他不該隨意在主子背後說嘴,但是基於兒時的情誼,他又覺得有些話非讓她知道不可。
 
  “別談他了,他心裏如何想法,我不在乎。”佟若愚抬眸看了看天色,“大哥,時辰不早了,儘快上路吧!這樣天黑之前才可以穿過邊關,回到中原,我想你心裏清楚,這西麝國內,有我不能控制的宵小。”
 
  容牧遠知道她所指的是莽古泰,聳肩笑笑,“你別擔心,倘若只是區區幾個宵小,我和這群弟兄們不會有問題的,只是,大哥現在都要走了,你難道還是吝嗇得不肯讓我見見你的兒子嗎?”
 
  聽見他說起雍綸,佟若愚心跳緊了一拍,“我跟大哥說過了,綸兒喜歡馬術打鬥,這幾日都在城郊的圍場裏玩耍,不太常回宮,他這年紀的孩子野得很,我不想讓大哥見他,免得說我教子無方。”
 
  “是嗎?”容牧遠微笑,一眼看穿了她有難言之隱。
 
  佟若愚強作鎮靜,卻仍舊心虛地飄開了視線,就在這時,稚嫩的男孩嗓音從她背後傳來,由遠而近,嗓音裏聽得出高興與雀躍。
 
  “母妃!”雍綸身形俐落地穿過人群,來到娘親身旁,“我聽說這次進宮的中原使臣是跟母妃一起長大的玩伴?你怎麼不告訴綸兒,我想見見他,要問他小時候的母妃長得什麼模樣!”
 
  “他……”佟若愚一時語塞,看著兒子的笑臉,轉眸看著容牧遠,發現他的眸光在一瞬間變得異常深沉。
 
  “沒想到小王子長得那麼像你。”說完,他見到她的臉上露出一絲寬心,隨後又補上一句,“可是,他也很像大哥從小就認識的另一個人。”
 
  皇上小時候的面貌,一般人或許不知道,但他是親眼見過的,他們兩人從在繈褓裏就一起長大,再也沒有人比他更熟悉了!
 
  佟若愚的嬌顏在一瞬間變得慘白,她知道自己應該要出聲否認,但是她出不了聲,喉嚨像是被鎖住般哽咽著。
 
  “妹子,你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情嗎?”容牧遠看見了她的默認,忍不住歎了口氣,“七年前……要是七年前你肯……”
 
  佟若愚終於找回了聲音,冷冷地打斷他的話,“你想對他說也好,不過,大哥應該知道讓他知道之後的後果。”
 
  她喚來了手下,要他們立刻將雍綸帶走,不管他的抗議與不滿,看著兒子不解為何娘親突然變得冷淡的疑惑表情,她覺得好心疼。
 
  “是,我知道,如果皇上知情,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但是,你難道想瞞他一輩子?”
 
  “七年都已經順利瞞過去了,再來第二個七年,甚至於第三個七年,想要再瞞下去應該不難才對。”
 
  “你可以順利瞞過七年,那是因為沒有人知道,現在,大哥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情,你以為我會袖手旁觀嗎?好妹子,孩子身上有他尊貴的血統,絕對要認祖歸宗才行!”
 
  “那大哥也需要知道一點,除非我死,否則,誰也休想將這孩子從我身邊帶走,誰都休想,就連他也一樣!”她以堅定的眼神看著容牧遠,眼神之中有著為人娘親的防備。
 
  一陣久久的沉默之後,容牧遠看著她臉上露出幾乎是冰冷的敵意,喟出一聲歎息,“好妹子,這或許是牧遠大哥最後一次這樣喊你了,七年不見,如今的你真的已經是西麝國的鳳殷太妃了。”
 
  聞言,佟若愚不語,只是揚起一抹微笑,宛如最豔麗的花朵,顏色卻是極度慘白,她靜靜地看著容牧遠帶著隊伍離去,漸漸地遠去,直至他們消失在漫天風沙之中,再也看不見為止。
 
  一直到最後,容牧遠離去之前,仍舊沒有給她承諾,答應他不會將孩子都事情告訴龍琛。
  
  她知道自己當然得不到他的允諾,雖說他是從孩提時就一直疼愛她的兄長,卻是對自己主子更加忠心耿耿的臣子。
  
  曾經,她覺得老祖宗很可怕,對於該殺的人從不留情,聽她說起如何殺掉龍琛的生母,那決絕的表情至今令她想來仍會不寒而慄。
  
  她以為自己將永遠都學不會老祖宗的心狠手辣,但是她錯了,老人家眼明心細,早就看穿了她們是同樣的人,擁有相似的人格特質。
  
  該殺的人,絕對不能留。
  
  老祖宗說過,當年的皇太后處心積慮,就等著有朝一日兒子當了皇上,她便要享盡富貴,龍琛才一當上皇帝,皇太后便開始安排外戚擔任朝廷要職,引起了不小的混亂。
  
  最後的手段,是逼她這個太皇太后退位,但她不能退,知道自己一旦敗陣下來,從鳳闕皇帝與挽燈皇后之後興盛了近百年的王朝,就會毀掉!
  
  而在容牧遠離去的那一刻,她心裏竟然有一個極可怕的念頭,與其害怕著他回去告訴龍琛,不如立刻殺了他,徹底除去後患。
  
  是啊!他說對了,她不再是當年的佟若愚,經過了這七年,她早就已經是鳳殷太妃,當年的丫頭不知道已經消失到哪兒去了!
  
  入了冬,一連幾日鋪天蓋地的大雪,造成了各地不少災情,各地因為缺糧和嚴寒死了不少百姓,佟若愚知道之後,便立刻決定要親自前去各地視察,因為風雪的阻礙,最後只能臨時決定在窩城暫宿幾晚。
  
  佟若愚合上書卷,沒法子精心看書,她揚眸看著門外的風雪,心裏知道那是因為這裏太臨近中原的緣故。
  
  “主子。”瑞香動作輕悄地走進來。
  
  “有事嗎?”
  
  “瑞香剛才聽說了一件事情,不知道說不說得?”
  
  “說吧!這天寒地凍的,被困在屋子裏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做什麼,你想說什麼就說,最好是說了能讓我解悶。”
  
  “我聽說……皇上北巡來了,聽說皇軍今晚就駐紮在離這裏不到十裏之外的營地。”
  
  “他來做什麼?”佟若愚柔軟的嗓音淡淡的,沒有一絲起伏。
  
  她直視著前方,沒心思瞧看瑞香一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的困惑表情。
  
  其實,她根本也沒想過要答案,誰能回答得出來呢?
  
  龍琛來做什麼?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佟若愚深吸了口氣,卻是心沉得連歎息的力氣都提不上來,倚靠在軟枕上,緩慢地閉上了美眸,平靜的臉色仿佛睡去了一般。
  
  然而,她根本就不平靜。
  
  她必須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按壓住排山倒海而來的情緒。
  
  站在一旁的瑞香擔心地看著主子,看見她一雙眸子閉得好緊,知道她並沒有入睡,將眸子緊閉,是因為不讓心酸的眼淚掉下來吧!
  
  每個人都以為她的主子是像大山一樣倒不下的強悍女子,卻不知道只是聽見了皇上的消息,便足以讓她心情紊亂。
  
  這些年來,主子的苦,她看得最真切,瞧見強忍住的淚光染濕了主子兩排長睫,瑞香一陣哽咽,靜靜地站在一旁,沒敢讓自己哭出聲來。
  
  她沒忘啊!當年,當主子知道自己懷了皇上的骨肉時,整整哭了一天一夜,那是因為喜極而泣,也是痛進骨子裏的悲傷。
  
  為了保住肚中的孩子,她冒著被殺的危險,勇敢地與穆猶可汗談判,可汗去世之後,莽古泰叔王要詢古例,納她這位王嫂為妃,她沒有屈服,不計一切代價與叔王周旋到底,終於保住了汪罕王子的性命,也保住了雍綸皇子可以平安被生下來。
  
  這些年,她沒再見過主子掉下半滴眼淚,但是,跟在主子的身邊,知道她藏在心裏的感情,並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而消失半分,她的恨,她的怨,只是藏進了心坎兒裏,半點也沒有消失……
  
  入了夜,風雪刮得更狂更急。
  
  佟若愚走在窗邊,推開窗扇,看著屋外一片狂風暴雪,白色的鵝毛大雪,將夜色襯得更加黝黑,更加的攝人心魂。
  
  黑暗的夜色讓她想起了龍琛的眼眸,只是比起眼前的風雪,在她的記憶之中,他的眸子更加冰冷十倍,直至今日,那雙寒冷的眸光依然有如烙印般,深刻在她的心底。
  
  她白天也不過歇了一會兒,晚上卻仍舊是睡不著。
  
  在她的心裏非常明白,讓她睡不著的原因,是因為那個男人,是因為龍琛就在不遠之外,他們之間的距離忽然從千里縮短成咫尺,在聽到這個消息的一瞬間,她的心就在翻騰。
  
  此刻,她的心在沸騰,就像是被燒開的水,一刻也不能止息。
  
  她恨他。
  
  她明明恨著他,對他的恨意,就像是剮進骨子裏的傷痕,然而,這痛進她骨子裏的恨,卻阻止不了想見他的衝動。
  
  可是,另一方面,她卻不想再見他。
  
  七年了,已經過了七年,他們再見面,還有什麼話好話呢?
  
  “你究竟是為何而來呢?皇上。”她對著眼前的狂風暴雪輕語細喃,美麗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前方,“是為了你的兒子嗎?”
  
  容大哥最終還是將事情告訴龍琛了嗎?
  
  佟若愚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喟歎出聲,內心翻攪的思緒,幾乎就快要滿盈出來,她無法阻止自己不往最壞的方面去猜測。
  
  屋外,風不止,雪不停,狠狠地,將她的心刮得好疼……
  
  風不止,雪不停,同時也狠狠地刮疼了另一個人的心。
  
  就在這同時,山的另一端,守備森嚴的石堡之中,除了巡夜的護衛之外,也有人黑夜過了大半,依舊是遲遲無法入眠。
  
  那個人就是龍琛。
  
  他站在門邊,看著同一片風雪,已經下了兩個時辰,屋外的積雪已經有尋常人的半腿高,映照著屋內的光芒,顯得一片雪白藹藹。
  
  他究竟為何而來呢?
  
  來到這裏的一路上,他都在問自己這個問題,但卻至今找不到答復。
  
  “皇上,外頭天寒地凍的,還是把門關起來吧!”看著主子穿著單薄的衣袍站在風口上,葉總管忍不住上前擔心地說道。
  
  “不,朕還想站著多看一會兒,讓所有人都退下,朕想靜靜。”
  
  “是。”葉總管點頭,取過了一旁宮人遞上的髦子替主子披上,隨後便安靜地領著奴才們離開。
  
  就在所有人都離去的那一瞬間,屋子裏陷入了極度的寂靜,靜得沒有一絲聲息,相較於外頭的風雪,屋子裏的安靜簡直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
  
  七年了,就算真的見到了她,他們該說些什麼?
  
  當年,一句話不說目送她離去,不就是因為他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了嗎?如今,在他的心裏究竟還藏著什麼期望呢?
  
  她就在不遠之外了!再見她,他能開口說些什麼呢?
  
  說他覺得自己好可笑,說他已經後悔了嗎?如果聽見他這麼說,她心裏對他的恨意,能夠少一些嗎?
  
  前幾日,他見了容牧遠,聽他稟報出使西麝國的經過,他述說了在短短幾年之內,若愚將這個國家治理得極好,百姓們愛戴她這個鳳殷太妃,從一開始將她當成外來的漢人,最後將她視為這個國家的驕傲。
  
  對於她現在的模樣,容牧遠遲疑了一會兒,最後才說,經過了七年,她出落得更加清麗動人,身形更瘦了些,只是,當年那個被太皇太后喚作丫頭的女孩,已經再也不復見了!
  
  龍琛沒讓自己深入詢問,究竟,她失去的是女孩的外貌,抑或者是女孩單純而美好的心思?
  
  他閉上雙眼,聽著外頭的風聲呼呼。
  
  夜更深了,他的心卻仍舊難以平靜,這一夜,他休想得到好眠了。
 
 
第五章
 
  雪在夜半的時分停止了,就連風都歇落了,接近黎明時分,天與地一片雪白,厚厚的積雪吸去了天地萬物所有的聲音,安靜的空氣幾乎沒有半點聲息。
  
  天剛亮,瑞香就開始指揮奴僕們將行李搬上馬車,隨行的護衛們也都在準備,等待主子一聲令下,就可以隨時出發。
  
  佟若愚穿著一襲鑲著狐毛邊的裘髦,雙手收攏在袖套裏,她昂然立在門口,清醒的臉蛋沒有表情,就像搪瓷般美麗,但卻因為一夜未睡,泛著如雪般的蒼白,她看著下人忙進忙出,他們著急的表情顯得有些可憐。
  
  而她,就是讓他們變得令人同情的罪魁禍首。
  
  就在半個時辰前,天還未亮,她就喚來瑞香,要她傳令下去,天一亮車隊就要出發回首城,片刻也不能耽擱。
  
  她想要逃離,逃開龍琛,逃開由他帶來的心煩意亂。
  
  一整夜,她入不了眠,過去的記憶就像是夢魅般,無論她多麼用力想要擺脫,仍舊一次次占住她的腦海,讓她心痛的無法呼吸。
  
  “主子,大夥兒已經準備好,咱們可以啟程了。”瑞香得到了將領傳來的通報,走回屋前,對主子說道。
  
  “嗯。”佟若愚跨出門檻,穿過天井走出院門,在瑞香的攙扶下上了馬車,自始至終,她平靜的臉色教人看不出半點心思。
  
  幾個地方官員在路旁迎送,他們不解為何太妃匆忙來去,但只敢把疑問擱在心頭,不敢問出口。
  
  車隊出了城門,不久便來到一片極寬闊的原野,在白色的雪地中,他們的車隊分外顯眼,蜿蜒著往北方而去。
  
  忽地,一記銳箭臨空而來,直接射在佟若愚所乘坐的馬車頂上,她沒動聲色,聽見了車外傳來騷動的聲音。
  
  “有刺客!”將士們大喊,策馬團團將馬車圍住。
  
  就在這時,幾條黑色的身影從雪地裏飛躍而出,揚起大刀直接攻擊馬匹,還沒眨眼的功夫,已經有兩匹馬浴血倒地。
  
  “小心埋伏!”護衛的將士們迅速地迎戰,一時之間,刀劍互擊的聲音在寂靜的雪地裏聽起來格外刺耳。
  
  忽然,燃了火的箭如雨般飛射而來,其中幾支箭射中了馬車,火勢飛快地吞噬了車身,一名將領策馬來到車旁,及時將主子給接應出來。
  
  “太妃,快上馬,我們會掩護你安全離開!”將領將主子給托上馬背,指示著幾名手下在一旁保護。
  
  就在佟若愚勒馬準備掉頭離去之時,一支火箭從馬頸旁飛射而過,灼傷了馬毛,疼痛讓馬兒暴躁了起來,拔腿狂亂地奔跑。
  
  “太妃--”將士們吃了一驚,因為馬兒狂奔而去的方向,是一面極高的懸崖,他們並非在平原,而是在一片高原上。
  
  但佟若愚顧不得馬兒是往懸崖邊跑,只能無助地緊抱著馬頸,直到她遠遠地看見了懸崖與另一端距離十分遙遠,馬兒根本就跳不過去。
  
  她一咬牙,閉上眼睛放開雙手,一瞬間,她的身子就像飛出去似的跌在雪地上,激起了紛飛的雪花,她渾身疼痛,奮力地掙紮起身,才沒走幾步路,又被厚厚的積雪給絆倒。
  
  當她不知道第幾次想要爬起來的時候,她才一起身就倒下,雙足深陷在雪裏,她疲累得再也找不到一絲力氣,只能坐在原地,任由刺骨的寒意襲上全身,冷得她直打顫。
  
  多少次歷險,她都還活著,這一次,應該會死掉吧?
  
  佟若愚低著頭,唇邊泛起一抹苦笑,收緊纖荑,握住了滿手的冰雪,任由寒雪凍痛了雙手也不放開,藉由疼痛讓自己撐下去。
  
  她不甘心!如果就此死去,她永遠不會甘心!
  
  就在這時,她聽見了在風雪之中夾雜著馬蹄聲,由遠而近奔來,聲音越來越清晰,直到了她也看清楚奔來的馬匹,以及騎在馬上的人。
  
  龍琛冷峻的臉龐逆著風雪,出現在她的眼簾,他居高臨下,仿佛王者降臨般俯瞰著她。
  
  狂奔的馬匹差一點就踩到了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嬌小身影,龍琛及時收住韁繩,冷不防看見佟若愚秀靜的臉蛋就在面前,他的心被震撼了。
  
  他們同時不敢置信地看著對方,好半響,誰也沒有先反應過來,只不過是短短的一瞬間,卻像是已經過了一輩子般恒久。
  
  “把你的手給朕。”他打破了沉默,朝她伸出了大掌。
  
  佟若愚仰眸看著他,久久沒有反應,她咬著嫩唇,纖手緊緊握成拳頭,倔強地搖了搖頭。
  
  “快點,如果你想讓自己的愚蠢和固執害死自己,朕沒意見。”他渾厚的嗓音透著冷然的強硬。
  
  只有一瞬間的遲疑,佟若愚依言伸出了纖臂,立刻就被他握住,眨眼間整個人就被他拉上了馬背,被他收進了大髦裏,擁抱入懷。
  
  他強而有力的臂膀擁住了她纖細的腰肢,從他強壯懷抱裏透出的溫暖,從她的肌膚表層直透進她的心坎兒裏。
  
  龍琛感受到的,是她渾身的冰涼,是她不盈一握的嬌弱,他咬住了牙根,按捺住將她擁得更緊的衝動。
  
  他駕地一聲,駿馬拔腿賓士,風聲呼呼,刮過他們的耳邊。幾乎是震耳欲聾,然而,他們聽見的不是刺耳的風聲,而是在他們之間,沉默不語的寂靜,以及各自狂亂怦動的心跳。
  
  小屋裏,閃爍的火光,映亮了一室。
  
  狂風夾著暴雪,呼呼作響,就像是天地在怒吼一般,透出火光的小屋,在風雪之中,看起來就像是滄海一栗般渺小。
  
  任誰都想不到,在這小屋裏收容的,正是主宰中原的君王,以及在北大漠呼風喚雨的鳳殷太妃。
  
  因為中途風雪驟然增強,他們不得已躲到了這間獵屋,裏頭找不到食物,只有獵戶在夏天時備足的柴火,以及幾捆麻布和獵具。
  
  佟若愚靠在粗糙的麻布堆上,身子蜷成了一團,滿室的溫暖,依舊暖不了她渾身的冰冷,她雙手緊緊揪住龍琛蓋在她身上的黑色裘髦,感受著他的溫度與氣息縈繞著自己。
  
  “你為什麼會在這裏?”她輕聲開口,問向背對自己坐著的龍琛,他的背影依舊高大寬厚,只是比以前清減了些許。
  
  龍琛拿著一根細柴,翻動著爐裏的火,聽見她的問題,沒動聲色,“今天清早,朕見雪好不容易停了,帶著幾名將領騎馬出來,想散散心,沒想到中途就聽見兵器打鬥的聲音,趕到打鬥現場時,沒剩下幾名活口,倒是見到了瑞香,她哭著對朕說,她騎上了一匹馬,但馬受到了驚嚇,直往懸疑奔去,她大喊著要朕救你,在這種情況下,朕很難見死不救。”
  
  在聽見馬載著她往懸崖奔去時,那一瞬間,他什麼也不能想,只能感受到胸口如悶擊般的疼痛。
  
  他低沉的嗓音一派的冷淡,教她聽不出他現在真正的情緒,佟若愚打了個寒顫,將自己蜷得更緊。
  
  “還是很冷嗎?”他眼角餘光注意到她的異樣,轉頭回眸,正視著她蒼白的臉蛋。
  
  “嗯。”她遲疑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唇畔揚起了苦澀的笑意,“一開始,馬兒往懸崖狂奔時,我控制不住它,只好一哭作聲跳下來,以為自己就算不死也要摔斷腿,沒想到人沒事,倒是差一點被冷死。”
  
  聞言,龍琛眸光一黯,起身走到她面前,坐到她的身邊,默不作聲地將她擁進懷裏,沒將她虛弱的抵抗當成一回事。
  
  龍琛低下頭,嗅著從她柔細發絲間透出的馨香,“昨兒個一整夜,朕沒睡好,知道你就在朕的附近,朕便感到內心騷動,久久無法成眠。”
  
  “令皇上心情無法平靜的原因,是對我的憎恨嗎?”她的耳邊聽見了他的歎息聲,沉重得令她心痛。
  
  “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他挑起眉梢。
  
  “一開始,你派我出來和親,要的是與西麝國之間的和平相處,但是,為了爭三岔堡這個重要的軍事點,人們都以為是莽古泰叔王好戰,殊不知是我下了令與中原打仗,並沒有誰勉強我,是我堅持要與中原打這場戰,光憑這個原因,應該就可以讓皇上對我恨之入骨了吧!”
  
  聞言,龍琛揚唇輕輕的笑了,一雙銳利的眸子定在她的臉上,“咱們只是彼此彼此,對西麝國的戰爭,朕也從未手下留情過。”
  
  “是嗎?”她轉眸與他四目相望,揚起一抹笑,與他相應著。
  
  “讓朕好好看看你,七年不見,你的模樣有些改變了。”他伸出大掌,輕撫著她白嫩的臉頰。
  
  “是因為變老了嗎?”
  
  “不,是變得更美了,美得讓朕痛心。”對,他痛心,因為失去而痛心,因為後悔而痛心。
  
  他靜瞅著她,沒讓自己說出真心話。
  
  佟若愚看著他高深莫測的表情,猜不透他究竟在說真話,抑或者只是玩笑,七年了,如今再見他,一切仿佛都只是昨日,她對這個男人的愛與恨,都仍舊鮮明得血痕淋漓。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砍掉老祖宗的樹呢?”她靜靜地瞅著他,柔軟的嗓音幽徐平緩。
  
  沒想到她會問出這個問題,龍琛起初愣了一下,勾起一抹苦澀的乾笑,轉眸避開了她直視的眼,“因為朕瞧著它們,瞧得越來越不順眼,所以想說乾脆把它們給砍了好來個眼不見為淨。”
  
  “難道,你就不怕老祖宗傷心嗎?”
  
  “把樹砍掉之後,朕就後悔了。”
  
  “因為知道自己愧對了老祖宗嗎?”
  
  “不,是在看見樹倒落的那一刹那,才發現自己什麼都不剩了!皇奶奶死了,你不在了,連這兩棵樹也沒了,朕的身邊真的什麼都沒剩下了。”
  
  “你是皇帝,是君王,你不需要任何人。”
  
  “朕是真的不需要嗎?”他回過眸看著她,緊緊地揪住她的視線。
  
  佟若愚別過美眸,不回答這個尖銳的問題,這時候,龍琛低斂的視線正好看著她纖細的頸項,沒看見她佩戴任何飾品。
  
  “你那塊麒麟玉佩呢?”
  
  “我……送人了。”她看著他,以為他會發脾氣,豈料他只是勾唇揚起一抹淺淺的苦笑。
  
  龍琛伸手輕撫著她空無一物的白嫩頸項,“看起來,咱們都是不肖後輩,都沒將皇奶奶的話認真當一回事。”
  
  “我……”她的話才開頭,便立刻住了口,她原本想說自己與他不同,但隨即打消了念頭,抿起嫩唇,挪移身子想要拉開與他之間的距離,被他長指拂過的地方,隱隱地在發燙著。
  
  但他沒打算讓她挪開,強悍的手臂硬是將她給攬進懷裏,反手以厚實的裘髦將她裹住,牢牢地將她抱住。
  
  “放開我!”佟若愚激動地掙紮著,但沒有撼動他分毫,看他閉上雙眸像是入定的老僧,根本沒將她的抵抗當成一回事。
  
  “歇息吧!”他低沉的嗓音幽幽徐徐的,在她的耳畔輕拂著,“咱們都必須保留體力,朕沒打算在這種時候與你一起死在這個小獵屋裏。”
  
  “與我死在這個小獵屋裏,會辱沒您的身份,是嗎?皇上。”她冷哼了聲,反唇譏道。
  
  他睜開銳眸,深沉地瞅了她一眼,然後又閉上眼睛,低沉的嗓音依舊冷靜平淡,“不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佟若愚瞪著他,不太明白他話裏的意思,他的溫度與氣息充滿了侵略感,讓她無法平靜,無法思考,但無論她如何掙紮,他強悍而且佔有的力道讓她覺得自己就像只小雛鳥,無法擺脫他這只大老鷹的箍制。
  
  最後,她終於疲於抵抗,一整天的折騰終於讓她困得閉起美眸,不知不覺地昏睡了過去,龍琛感覺到她的放鬆,不由得勾起一抹微笑,更加肆無忌憚地將她深擁在懷裏。
  
  這時,風雪刮得又大又急,就像是要將天地都給淹沒一樣,而溫暖的小屋裏,他倆,自成一個天地……
  
  兩人相擁入睡,不知道過了多久窗外透進清晨的天光,他們先後被屋外的人聲與馬蹄聲給吵醒,先醒過來的人是龍琛,他細心地聽著門外的聲響,立刻就知道來的不是他的人馬。
  
  佟若愚在這個時候也醒過來了,她先瞧了龍琛一眼,然後轉眸看著門,聽見了熟悉的聲音,“小屋裏有火光,進去瞧瞧!”
  
  “是莽古泰。”她壓低了聲音對龍琛說道。
  
  “朕記得他是你的死對頭。”
  
  “以前是,現在仍舊是。”佟若愚揚唇露出一抹如花般的淺笑,“你以為我被人狙殺,他在第一時間趕到救助,兩者之間沒有半點關聯嗎?”
  
  “你是說,這次出手的人是他?”
  
  “八九不離十。”她伸手輕推開他的臂膀,站起身,見他也起身要追歸來,立刻喊住了他。“不要過來,讓我一個人出去。”
  
  “朕不放心,莽古泰是你的敵人,或許他會想趁這個機會把你給殺了。”他擒住她的纖手,無論如何都不肯放開。
  
  佟若愚掙紮著想抽回,卻感覺到他的掌握如焊鐵般牢固。“你不必擔心我,你聽見了嗎?門外有爭執,還有另一對人馬,我聽出來了,那是區哥將軍的聲音,他是我最信任的手下,他知道不能讓莽古泰有機可趁。”
  
  龍琛確實也聽見了屋外的爭執聲,但他仍舊不肯輕易放手,直到最後她用力地推開他。
  
  “你不要出來,不要出聲,不要讓他們發現你在這裏。”佟若愚沉靜而柔軟的眸光定定地注視著他,“如果讓莽古泰叔王發現你也在這個小屋裏,你會立刻被他殺掉的。”
  
  “為什麼?你怕朕死掉嗎?你的心裏也應該很清楚才對,咱們兩國多年爭戰,高低難分,事到如今,若不是朕死,就是你亡,唯有如此才能夠停止這麼多年的仇恨,你讓莽古泰殺了朕豈不是趁機了結一樁心願嗎?”
  
  好半晌,她只是靜靜地抿著嫩唇,一句話也沒說,看著眼前的男人臉上依舊掛著一派自信雍容的笑,似乎生死對他而言根本就不足掛齒。
  
  “我們之間確實該有個你死我活,但可以不必是現在,也不一定非要你死不可,既然已經糾纏不休那麼多年了,我不在乎再拖一些時間。”
  
  “看樣子,在你的心裏已經有數了。”
  
  “或許是吧!”看見他提步要往她這個方向走過來,佟若愚揚聲喊住他,“請止步,皇上,請您就留在原地吧!這樣對我們兩人都好。”
  
  龍琛聽出了她的話中有話,眉心一斂,揚唇泛起了一抹苦澀的微笑,“我們不能再更親近了嗎?”
  
  她定定地注視著他,柔軟的目光勾勒著他臉龐的每一寸細微,半晌,她笑了,笑中伴隨著一聲喟歎,這聲歎息在她美麗的姿容添上了幾分惆悵,讓她的神情更顯得絕美而淒涼。
  
  還能再更親近嗎?他一直都在她的心裏,從來就不曾遠離過呀!
  
  她恨他!這些年來,她一直將他擱在心裏最深處的地方,烙在她的骨子裏,流淌在她的血液之間,一直到死,這個男人都將是她最恨的人。
  
  看著她不說話,龍琛一陣心慌,“如果這真的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你難道就沒有話要對朕說嗎?”
  
  “沒有。”佟若愚笑著搖頭,含笑的眸光定定地瞅著他嚴峻的臉龐,“我們之間該說的話已經都說了,而遲了一步沒說的,現在說來也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所以不如就別說吧!”
  
  她的一番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讓龍琛就算有千言萬語想說,最終也只能苦笑地抿起薄唇,看著她毫不留戀地走出門扉,消失在他的眼簾。
  
  他靜立在原地,聽著小屋外傳來她鎮靜的命令聲,將士們一聲吆喝,然後就是一陣揚長而去的馬蹄聲,直到最後如雷的賓士聲,消失在天邊的另一方,直到他再也聽不見。
  
  龍琛握住手掌,掌心仿佛還殘留著她的餘溫與香氣,他望著她消失的門扉,再也不能壓抑的心痛,痛得他不由得咬緊了牙關……
  
  從小屋歸來的隔天,佟若愚就聽說龍琛已經回京城去了,與他,又再度隔了天涯般的距離,遙遠得讓她不由得心想在小屋的那天只是夢幻。
 
  佟若愚坐在車輦之中,對於一路上的顛簸跋涉,一句怨言也沒有,今年的冬天風雪特別多,西麝國幾乎都快要被冰雪給封住了,終於前些時日天候回暖,冰雪融化,路途就成了滿地泥濘。
 
  沒了冰雪的阻隔,她決定親自到各地視察寒冬過後的災情,這一路上帶著雍倫,所見所聞就當成是讓他長見識。
 
  那天,從小屋回來後不久,她終於找足了證據,將莽古泰給拘禁起來,多年來,他目無王法,以大汗的身分自居,也趁機讓她做了文章,給了他一個十分充足的罪名,褫去了他的兵權。
 
  原先,她並不想趕盡殺絕的,卻沒料到,莽古泰在入獄後不久,便服毒自殺,這件事情她至今依舊不解,多年來與莽古泰周旋,她很明白他的個性,絕對不可能輕易認輸,更不可能輕易言死。
 
  但,就算她心裏覺得奇怪,卻也因為找不到可疑之處而不再深入調查。
 
  “綸兒累了嗎?”她轉眸笑看著兒子,見他一臉神采奕奕,似乎這一路上的見聞令他興奮不已。
 
  “不累,這一路上母妃到處接見地方官員,瞭解百姓疾苦,才是真正辛苦了呢!”雍倫搖搖頭,露出一抹淘氣的笑容,“綸兒喜歡與母妃出遊,以前在宮裏常聽到下人談論母妃有多麼受到人民愛戴,這趟與母妃一起出來,才真正見識到傳聞果然不假。”
 
  佟若愚看著兒子的臉蛋,禁不住笑得好溫柔,“聽你這樣吹捧母妃,會教我忍不住自鳴得意起來,那可不是一件好事。”
 
  “才不會,母妃就算比現在自滿十倍,都還是比一般人更加謙虛,綸兒最清楚母妃無論如何都不會驕傲自大,惹人討厭。”他的語氣十分堅定,沒有一絲毫的猶豫。
 
  聞言,她瑰嫩的唇瓣抿起一抹微笑,沒回應兒子的話,但心裏的高興溢於言表,看著他那張俊美斯文的小臉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龍琛。
 
  這些年來,她的心裏不無慶倖,但是慶倖之餘卻又忍不住感到可惜,他們的兒子並非長得十分像爹親,反倒是像她多一些,就是這一點讓她覺得既慶倖又可惜,有時候連她都弄不清楚自己真正的心意。
 
  不過,也因為長得像她,所以從未有人懷疑過他長得不像老汗王,所以,這麼多年來,沒有人懷疑過他的真實身分。
 
  所以,在她的心裏是慶倖多一些吧!
 
  畢竟,如果綸兒長得太像龍琛,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相像的容貌會引人疑竇,最後必將惹來殺身之禍!
 
  但是,隨著年歲增長,他益發像起了爹親,那深邃的眸子,堅定的神情,以及不笑時會淺抿著的薄唇,父子兩人漸漸相像了起來,只怕再過些時日,任是誰見到了他與龍琛站在一起,都不會懷疑他們不是父子。
 
  這時,車外傳來了帶隊將領的揚聲稟報:“啟稟太妃,車隊就要經過夜狼渡,這裏自古以來就是三不管的危險地域,車隊將加快速度通過這個峽口,路途顛簸,請太妃與王子見諒。”
 
  “我們母子不要緊,請將軍放心做應該做的事情吧!”
 
  佟若愚不允許自己柔軟的嗓調出現絲毫遲疑,她早就聽說了夜狼渡的惡名昭彰,這個地方位於北大漠與中原的邊陲,是個三不管地帶,再加上地形險惡,盜賊橫行,甚至於有人戲稱這裏是旅人的墳場,埋屍無數。
 
  車外的將軍領命而去,佟若愚撩起簾幕,看著車隊正式進入夜狼渡,一片荒涼的景色沒有多大變化,但是越是深入,兩旁的山壁越見陡峭,這時候要是碰上了惡賊,他們便成了甕中之鼈,任人宰割了!
 
  她收手放下了簾帷,回眸看著兒子,發現他一直盯住她不放,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似乎有話想對她說。
 
  “你怎麼了?在想什麼?”
 
  “無論發生任何事,綸兒都會保護母妃,請您不要擔心。”他正色地說著,左手按住佩戴在腰側的短匕,絲毫不似在玩笑。
 
  佟若愚笑瞅著兒子,知道他想保護她的心無比認真,她伸手笑撫著兒子的頭髮,“好,母妃不擔心,一切就仰仗我的小王子了。”
 
  一層薄薄的淚霧浮上她的美眸,看著兒子與龍琛當年相仿的霸氣神情,她心裏有著懷念與感傷。
 
  就在這時,尖銳的號角聲驚醒了她的沉思,接下來是男人們高亢的喊聲,以及勒馬的嘶鳴聲,這些充滿敵意的聲響由遠而近朝他們過來。
 
  “是馬賊!小心保護太妃和王子!”
 
  突然加快的馬車速度,在山谷之間驚險地顛簸著,佟若愚抱住兒子,握住一旁的扶手,穩住身形,他們聽見了呼喊的聲音,以及兵器互擊的聲響,她抿唇不語,心裏已經猜到了這是一場敵眾我寡的戰爭。
 
  他們極可能會輸!但她仍舊強作鎮靜,不讓兒子瞧出她內心的不安。
 
  忽地,一把大刀穿過駕著馬車的士兵肚腹,刺進馬車的前門,赤色的鮮血沿著刀刃滴落,馬車在這時失去了控制,在山谷裏狂亂地賓士,最後在一陣猛烈的撞擊之下,馬車停止了,佟若愚餘悸猶存地抱著兒子逃出馬車,回頭看見拉車的馬匹已經濺著鮮血躺在地上。
 
  “太妃,王子,快逃!”將領揮舞著大刀,擋在主子面前,不讓敵人越過雷池半步。
 
  佟若愚點頭,拉著兒子轉身跑開,就在這時一個沒留心,一面突出的岩片就像利刃般劃過她的腿肚,但她知道無論如何都不能停住腳步,就算小腿肚傳來劇痛,鮮血不斷地流淌,她都必須要繼續奔逃!
 
  “母妃,你流血了!”雍綸吃驚地看著鮮血淌過娘親的腳踝,在她走過的地方留下觸目驚心的血印。
 
  “我不礙事,快走!”佟若愚趁機拉過一匹馬,就要將兒子給扶上馬背,忽地,一名馬賊策馬狂奔而來,揚著一把白亮的大刀就要砍向她。
 
  雍綸沒消多想,用力地踢了馬兒一腿,只見馬兒吃痛狂奔,硬生生地截斷了馬賊的去路,馬賊一聲慘叫,跌下馬背。
 
  “綸兒!”佟若愚失聲喊叫,“以後不准你做出那麼危險的事情,要是一個弄不好,你可是會被馬腳給踢個正著!”
 
  “母妃,對不起。”雍綸小聲地說,臉上卻沒有一絲歉意,知道如果事情再發生一次,他還是會做出同樣的舉動!
 
  知子莫若母,佟若愚又氣又憐地看了兒子一眼,知道他心裏的想法,就在這時,另一名馬賊揚刀砍了過來,佟若愚推開兒子,同時抽出他腰側的短匕,高舉起手裏的短匕就要刺向馬賊時,就見到面前的馬賊悶吭了聲,雙眼圓瞪,下一刻就像是斷掉繩索的傀儡般倒落在地。
 
  她看見了馬賊的背上被一根箭刺穿,但她無心追究這根羽箭從何而來,她回過眸找尋著兒子,看見剛才摔落馬匹的賊子不知在何時已經來到雍綸背後,當她看見一把銳利的刀就要砍向兒子的脖子,一瞬間,她的心口為之冰冷,尖銳的叫聲近乎歇斯底里。
 
  “綸兒——?!”
 
  一道血光就像潑墨般染紅了她的視線,好半晌,佟若愚不能動彈,她的身子就像蠟像般僵硬,看著原本要殺掉雍綸的馬賊在眨眼間人頭落地。
 
  這時,情勢有了轉變,幾十名身穿黑衣,臉上蒙著布巾的剽悍男人騎馬從山谷兩側包抄而來,他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殺掉了馬賊們,在短短不到一刻鐘的時間裏,整個夜狼渡的山谷裏成了濺血的刑場。
 
  佟若愚蒙住兒子的眼睛,自己也閉上雙眼,不敢直視眼前發生的一切,只有呼號的慘叫聲不絕於耳,血的腥味令她一陣陣作嘔……
 
  *  *  *
 
  “她受傷了嗎?”
 
  龍琛低沉的嗓音在寂靜的室內回蕩著,他透過一面透光的絲綢看著另一個房裏的佟若愚與雍綸。
 
  絲綢經過特殊的織法,從另一個房間看過來,只是一幅尋常的山水畫,但是從他這個方向看過去,卻可以將他們看得一清二楚。
 
  “是,在躲避敵人的追殺時,為了要保護小王子,她右小腿被利石割傷,太醫已經處理過傷口,說應該沒有大礙,不過,因為是被石頭所傷,傷口的邊緣不平整,只怕會留下難看的疤痕。”黑衣男人揭下了布巾,是容牧遠,是他帶領著一群精銳的軍隊前去營救佟若愚。
 
  但一切並非意外,自從莽古泰在獄中自殺的消息傳到龍琛耳裏,他就命令容牧遠必須暗中保護她,似乎早就料到了會有事情發生。
 
  龍琛聞言眸光一黯,“傳朕的命令下去,無論如何,都不許在她的身上留下傷疤,否則朕絕對不饒,聽見了嗎?”
 
  “是,臣一定會轉告太醫皇上的旨意,要他們務必辦到。”容牧遠拱手領命,抬眸看著主子以極深沉的眸光看著另一個房裏的佟若愚。
 
  “那男童就是她的兒子嗎?”
 
  聞言,容牧遠有半晌的遲疑,最後還是將想說的話吞回肚裏,點了點頭,“是,那男童就是雍綸王子,是她七年前生下的兒子。”
 
  一瞬間,在龍琛胸口的疼痛是如此地劇烈而且真實,不容許他否認,他斂眸定定地看著雍綸,也同時看著與兒子說話時,表情無比和悅的她。
 
  “我們不會有事的,相信母妃,好嗎?”她笑得好溫柔,一雙看著兒子的美眸之中盛滿了憐愛。
 
  “嗯。”男孩用力點頭,臉上掛著對娘親的喜愛與信任。
 
  龍琛看見了他們母子兩人的默契十足,以及不言而喻的情感,此情此景像極了當年的他倆,只是昨日已矣,再不可追。
 
  容牧遠望著主子抿唇不語的陰霾側顏,幾乎可以從他深不可見底的眼神看見肅殺之氣,他心裏非常明白,那麼多年來,主子對若愚所生的兒子一直抱持著敵視的態度。
 
  “皇上不出去見她嗎?”
 
  “朕會見她,但不是現在,她不會希望讓朕見到她現在的狼狽模樣,所以朕現在不想見她。”
 
  “微臣可以問皇上心裏正在盤算的事情嗎?”就算他心裏清楚身為人臣的分際不能逾越,但是這些時日以來主子的行動太不尋常,總是教人忍不住擔心會有事情發生。
 
  “依你來看,你以為朕的心裏在想什麼?”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問,龍琛挑眉回眸。
 
  “回皇上,微臣不知,也不敢妄自揣斷。”容牧遠看著主子,看見了他眼底深不可測的陰沉。
 
  龍琛看著跟隨身畔多年的近臣好友,揚唇勾起一抹淺笑,笑意淺薄得透不進他的瞳眸深處,他回過頭,將視線重新定在佟若愚纖細秀麗的臉蛋上,忍住了不出聲叫喚,卻忍不住想要將她臉上那抹微笑據為己有的渴切。
 
 
第六章
 
  早該猜到是他。
 
  佟若愚站在書櫃前,手裏捧著一本從小就很喜愛的書本,原本看得入迷的時候,聽見了門外小廝的敬喚聲,她側過美眸,看見了一尊高大的男人身影逆著光,走進了書肆。
 
  好半晌,她立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
 
  看著龍琛俊美的臉龐,勾在他唇畔那抹熟悉的淺笑,雖是逆著光,但他那雙深邃的瞳眸仍舊閃著光亮,直直地盯住她不放。
 
  她早該猜到救了他們母子的人是他。
 
  這兩天,她細心留意過了,這個堡裏的護衛雖然都身穿尋常百姓的服飾,但是訓練有素的身手,以及階級分明的態度,都讓她想到了當初在皇宮裏的感覺,而且,這些人對自個兒的主子身分絕口不提,分明是有人給過了交代。
 
  這時候,在書肆另一端的雍綸看見了有陌生人進來,連忙丟下手中的書卷,跑回娘親身邊,張開雙臂,仿佛想圍起一道牆保護娘親。
 
  龍琛的腳步停在他們母子面前約莫十步開外,他看著她,雪白的嬌顏在光線的拂映之下,透出了如玉般的光潤。
 
  接著,他忍不住將眼光往下娜,看見了雍綸一臉戒備地瞪著他,似乎只要他有輕舉妄動,這個小傢夥絕對不會輕饒他。
 
  他明明不想要看的,但是卻無法按捺住心裏的好奇,七年了!這七年來,每當理政之餘,得到了片刻的歇息,他便會想七年前,從她身上娩下的孩兒究竟會長什麼模樣?
 
  到底會長得像她,還是已經過世的汗王呢?
 
  每回一思及此,他的胸口就會像淬了毒液般,湧現揪緊的痛苦,以及近乎發黑的醜陋妒意。
 
  他甚至於想過要殺了這個孩子!
 
  因為這個甫出世便讓他如此痛苦的孩子,令他感到深惡痛絕,這孩子一日不除,他的心便一日不得舒坦。
 
  佟若愚看見了龍琛的眸光一瞬間變得詭譎深沉,她心下一驚,張開纖臂將兒子抱回懷裏,不管雍綸如何掙紮不依,她仍舊緊抱住不放,就像是心切保護自己雛兒的母鷹,說什麼也不讓自己的親骨肉受到一丁點傷害。
 
  “母妃,你放開我,你不要這樣抱著我……”雍綸氣悶地喊著,年幼的他只覺得氣氛古怪,依舊不能洞悉娘親的苦心。
 
  “他是你兒子?”龍琛開口,嗓音輕慢徐緩。
 
  是的,是因為她。
 
  他憎惡這個孩子的存在,是因為她,但是,無法下手殺了這個孩子,同樣也是因為她。
 
  瞧,她是如此地保護自己的孩兒,在她那一雙回望他的美眸之中,透出了堅定的光亮,仿佛在告訴他,如果對她的孩子不利,就算是他,她也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不必了!
 
  在他們之間已經夠多仇恨了,不必要再多添一椿。
 
  “是。”佟若愚的心在震顫,卻不允許自己表現出來。
 
  “他的模樣長得真好,像你。”龍琛微笑,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在見到這孩子之後,他反倒不憎惡他了。
 
  “嗯。”她點頭,唇畔噙著一抹輕淺的微笑,暗自慶倖著他沒瞧出兒子日漸與他神似的相像之處。
 
  佟若愚按下了心裏的忐忑,低著看著兒子,摸了摸他的頭,“綸兒,如果母妃要你自己出去玩一會兒,你會害怕嗎?”
 
  “不怕,這裏雖然不是自個兒的地方,不過綸兒不覺得危險,如果他們要殺咱們,早就動手了,不必等到現在。”
 
  龍琛聽到男孩所說的話語,心裏有些訝異,他聽說當時在夜狼渡的情況十分險惡,他們母子差一點就死於亂刀之下,沒想到這孩子沒有半點驚慌失措,還能夠鎮靜地剖析情勢,不愧是她的親生兒子。
 
  一時之間,他的內心感到有些妒恨,沒想到老汗王資質平庸,卻生了一個好兒子,想到這七年來,後宮裏的嬪妃們替他添了三個皇子,這些皇子雖然聰明,卻少了雍綸的膽識。
 
  佟若愚的手心在發汗,他為什麼要一直看著綸兒?不會是發現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吧?
 
  “那你先出去玩吧!母妃與……他,有話要談。”最後,她還是決定先不讓兒子知道知道龍琛的真實身分。
 
  畢竟兩國這些年來爭戰不斷,近來雖然歇兵了,但是情況依舊是一觸即發的緊繃,她覺得血緣這種東西真是奇妙,明明父子兩人相隔了千里之遙,可是在“除惡務盡”這一點上,兩人倒是如出一轍。
 
  如果讓兒子知道面前的男人就是中原皇帝,這小子絕對會想盡辦法,除掉這個對西麝國而言最大的頭號敵人!
 
  拗不過娘親的堅持,雍綸心裏就算有千萬個不情願,最後還是乖乖出去了,因為敏銳的直覺告訴他,面前的這個男人看起來雖然充滿危險的懾人氣息,但是對於他娘親卻是沒有半點威脅性。
 
  終於,書肆之中只剩下他們二人,從窗門之外透入的光線悄然地在轉移改變,恰似他們潛藏在心底沒開口說出的思緒。
 
  “沒有想到朕會出現在這裏嗎?”他笑問。
 
  “我有猜到是你,畢竟,能從那些馬賊手裏將我們母子救出,沒有一定的本事,決計是辦不到的。”佟若愚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平靜若素,但只是看著他出現在面前,就已經讓她心魂悸動,翻騰的心情讓她忍不住泫然欲泣,上回匆匆一別,她沒想到今生還能再見他。
 
  “但我不以為你會救我,我想上次的不期而遇,你應該已經明白,今生今世,你與我將永遠都是勢不兩立才對。”
 
  “朕是恨你沒錯,不過,沒恨到可以眼睜睜看你死去的地步。”龍琛看著她靜養了幾日,卻仍舊蒼白虛弱的臉蛋,“朕想,要是同樣的事情發生在朕身上,你應該也不會見死不救才對。”
 
  “是,我也恨你,可是卻也沒恨到非要致你於死的地步。”
 
  話落,兩人相視而笑,似乎覺得有趣又可笑,他們都不是愚笨的人,自然都知道剛才的對話指出了一個事實。
 
  他們從來就沒有深仇大恨,非但沒有仇恨,他們原本甚至對彼此有著深厚的情感,那是一段誰也無法取代的深厚情誼。
 
  但是,他人現在卻必須殺了對方。
 
  無論是深厚的交情,一旦到了沙場上,就失去了意義,在兩軍敵對時,他們就算心裏有千萬個不忍心,也必須將對方視為敵人。
 
  “朕讓牧遠調查過那批追殺你們的馬賊,卻發現內情並不單純,想殺你們的人並不是馬賊,你知道是什麼人想要殺掉你們母子嗎?”龍琛注視著她,片刻也不想將眼光從她的臉上移開。
 
  佟若愚頓了一頓,笑著搖頭,“我不知道,又或許我應該知道,這幾年來,想殺我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只是莽古泰死了之後,少了這個頭號大敵,一時之間還真猜不到這回到底是誰要殺我。”
 
  “你想,想殺你的人,會是你最親近的人嗎?”
 
  聞言,佟若愚收起笑臉,白淨的嬌顏在一瞬間變得森然,“不要以為所有人都與你一樣,皇上,對你而言,只要誰妨礙了自己,便想將那人給除掉,但不是所有人都與你一樣無情冷血。”
 
  她知道龍琛話裏暗指了誰,他所指的那個人是汪罕,誰都知道在西麝國裏,除了雍綸之外,與她最親近的人便是汪罕,如今莽古泰這個心頭大患已除,汪罕的可汗之路上,只剩下她這顆絆腳石。
 
  但她一手將汪罕帶大,親自教育他,這些年來,汪罕待她如姊如母,怎麼可能會對她不利呢?
 
  龍琛看見了在她眼底閃動的敵意,曾經,他們是如此地要好啊!如今,她為了維護另一個男人,將他看成了仇敵。
 
  “朕只是隨口問問,你又何必太過認真呢?”他揚唇輕笑,這抹笑意卻染不進他的眼底。
 
  “隨口問問?”佟若愚冷笑了聲,越過他的身畔走到了門口,站定在門邊,臨出門之際,才冷淡地說道:“皇上貴為九五之尊,應該比誰都清楚君無戲言這句話的道理,若愚在此謝過皇上的救命之恩,請問我們可以離開了嗎?”
 
  龍琛沒有回頭,獨自一個人的眸光看著半是幽暗的書肆,“不,你們還不能走,朕打算要留你們做客,鳳殷太妃不會不賞這個臉吧?”
 
  聽見了他低沉嗓音裏的笑意,佟若愚卻是半點都笑不出來,她知道這男人嘴裏說得好聽是做客,其實實際上是想要囚制他們母子。
 
  “皇上的意思我知道了。”說完,她走出大門,頭也不回地離去。
 
  龍琛在原地靜立了半晌,最後只是逸出了一聲苦笑,這時,他眼角餘光注意到剛才從她手上滑落的書本,他俯身拾起,看見了書名,立刻知道這是她從小最喜愛的一本野史小說,就算讀過千百遍,她也不覺膩。
 
  他曾經取笑過她,說這本書大概是她第一個挑進墳墓裏陪葬的寶貝。
 
  這麼多年來,她最愛的書還是沒變,但是他們之間的關係,卻早已經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歎了口氣,唇畔苦澀的笑意更深了。
 
  *   *   *
 
  在那天之後,她沒現見過龍琛,但可以明顯感覺出堡裏的戒備變得森嚴,她很清楚這些護衛們要防備的不是外面入侵的敵人,而是奉了主子的命令,要好好看守他們母子兩人。
 
  而她料想得一點也沒錯,負責調度這些護衛的將領,就是她最熟悉的好友兼兄長容牧遠。
 
  “妹子我心裏還在納悶,大哥究竟何時才要出來與我見面呢!”佟若愚坐在湖上小橋墩上,笑看著容牧遠從院落的另一端走來。
 
  “大哥怕你見了我便要生氣。”容牧遠朗聲大笑。如果這座堡是他主子為他們母子設下的囚牢,那他自個兒便是牢頭,實在不知道拿什麼臉來見她。
 
  佟若愚盈盈笑了,“妹子知道這事情怪不到大哥頭上,那男人是君王,誰能拂逆得了他的意思呢?”
 
  “妹子能夠明理就好。”容牧遠點頭,眼明心細地看見了她眸底的黯然,卻不開口點破。
 
  “我以為大哥會把綸兒的事情告訴皇上。”
 
  “原本我的確想要據實以告,但是後來打消了這個念頭,心想如果皇上要知道,他會寧可是你親口告訴他。”
 
  “我不會讓他知道,這輩子,絕不會。”這句話她說得斬釘截鐵,甚至於隱藏著一絲報復的快意。
 
  “還怨皇上嗎?”頓了一頓,他還是問出了這句話。
 
  “關於這一點,大哥心裏應該很清楚才對。”
 
  “是,我很清楚,需要我替你說出,此刻在你心中,連你自己都不懂的真正想法嗎?”
 
  “我不想聽。”她側過嬌顏,看著橋下的湖水粼粼,隨風泛起漣漪。
 
  “不想聽的理由是因為不需要,抑或者是你不敢聽,深怕我說出了你不想承認的真心呢?”
 
  “兩者皆是。”
 
  說完,佟若愚轉眸定定地看著他,秀麗的容顏微笑之中帶著一絲哀傷,容牧遠這男人總是有辦法令人喜歡他,卻有時候又對他恨之入骨。
 
  他當然對她知之甚深,能夠說出她心裏最不願意被揭穿的真正心意,畢竟他們之間有著十多年的深厚交情啊!
 
  容牧遠看著從小與自己一起長大的女孩,七年過去了,他卻還是忘不掉當年護送和親的花嫁隊伍到北大漠時,原本一路上緘默不語的她,一直到快要出關時,在一瞬間淚水崩潰的悲淒模樣。
 
  他知道,如果不是她心中已經有了深愛的男人,或許,她就不會哭得像個淚人兒,心裏也能夠少一些埋怨。
 
  她說她的心裏有恨,也有埋怨,但是,最終她認清楚一件事實。
 
  那就是龍琛是君王,在他的手裏掌握著她性命的生殺大權,她是臣,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更何況只不過是要陪葬終生,為了國家出來和親呢?
 
  “大哥很堅持皇上還是必須知道事實,王子是皇上親生骨肉的事情,就由你親自對他開口吧!如果最後你還是不肯說,到時候大哥一定會告訴皇上。”
 
  聽他說得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佟若愚揚起美眸定定地看著他,啟唇幽幽地說話了。
 
  “如果大哥堅持的話,那妹子我也沒有辦法阻止,但你要知道,如果你真的這麼做,就是存心要我與皇上之間再無寧日。”
 
  *  *  *
 
  曾經,距離他如此遙遠的人兒,如今,是他的籠中鳥,如果可以的話,他想將她栓在身邊,再也不讓她離去。
 
  龍琛腳步悄然地穿過小竹林,步過石階,來到小亭中,沒發出半點聲息,斂眸看著躺在長榻上閉眸假寐的佟若愚。
 
  她美麗的容顏一如他的記憶,但是消瘦了些許,也蒼白了些許,緊閉的美眸下方泛著令人心疼的憔悴陰影。
 
  風徐徐吹來,輕拂著她頰畔柔軟的發絲。
 
  好些年了,沒仔細瞧過她的容顏,但關於她的消息卻從未一天斷絕過,關於這位鳳殷太妃的消息,總會隨著兩國的戰爭奏報回他的耳裏。
 
  但這些年來,直至今日,他仍舊弄不清楚自己真正的心情,他究竟是想要贏她,或是不贏呢?
 
  每一次,當快騎傳回大捷的消息,他無法感到高興,心反而被揪緊了,因為,當他是贏的一方,那就是代表她失敗了!
 
  但是他卻也不想讓她贏,那關係著男人的面子,是他身為帝王的自尊,所以,他也不想吃下敗仗。
  
  對於根本得不到半點勝利喜悅的戰爭,他仍是樂此不疲,因為他不想失去關於她的消息,無論是好的壞的,他都想要知道。
  
  佟若愚不知道有人在注視著她,她睡得太熟,徘徊在舊夢中,無論經過多少年,當她夢見兒時的皇宮生活,都仍是真實得教她心痛。
  
  龍琛看見她蹙起眉心,眼角隱隱泛著淚光,不同於與他針鋒相對的冷淡表情,此刻的她看起來十分脆弱。
  
  “不要走……我不要走……我不要!”
  
  她伸出手,似乎在尋找著,又似乎在挽留,無助的表情讓龍琛忍不住將她的纖手握在大掌裏。
  
  佟若愚幽幽地醒轉,睜開美眸看見龍琛俊挺的臉龐,好半響沒有說話,只是愣愣地看著他,弄不清楚自己已經醒了,或者是仍在夢境之中。
  
  倏地,她抽回手,終於明白了眼前不是夢境,他不是夢裏那個令她懷念的兒時童伴,而是她所痛恨的男人。
  
  “你夢見了什麼?”他定定地瞅著她別開的側顏,看著她裝作不經意地擦掉頰畔滾落的淚水。
  
  “我不想說,反正不是什麼要緊的大事,不勞你的費心。”她站起身就要走開,卻被他一把鉗住纖細的膀子。
  
  “可是朕想知道,說,你究竟夢見了什麼?什麼夢可以讓你哭著醒來,你夢見了誰?”
  
  “我夢見了什麼人,對你來說很重要嗎?”她回眸挑眉虛著他。
  
  “是。”
  
  佟若愚知道他沒得到答案,絕對不會死心,她頓了一頓,眸色變得黯然,盛滿了懷念的感情,“我夢見自己回到京城,回到宮裏,回到老祖宗的佛齋裏,陪著她老人家一起時花弄草,待在老祖宗的身邊讓我覺得好安心,我真寧可自己永遠是她身邊的小若愚,我真寧可遠遠都是。”
  
  “你經常夢見老祖宗嗎?”她痛苦的語氣令他的心口狠狠一揪。
  
  “不,這幾年少了。”
  
  “所以,你是因為夢見了老祖宗而哭嗎?”
  
  聞言,佟若愚沒有立刻回答,輕抿了抿唇,澄清的眸光瞬間變得黯然。
  
  夢見了老祖宗,確實令她想要喜極而泣,但真正令她哭泣的理由,是她的夢境太過真實,真實到令她無法再否認自己真正的心情。
  
  原來她是如此地懷念,比自己想像中還要懷念當初的一切,她昔日在中原皇宮裏的生活,老祖宗的疼愛,以及與他……曾經相知相惜的情誼。
  
  無論她如何輕描淡寫地說出無所謂的話語,只有她的內心深處知道自己不僅是在乎,甚至於當年的悲傷,至今仍舊痛徹她的心扉。
  
  “我當然是為了老祖宗而掉眼淚,為什麼你會想知道呢?難道,你以為我會為了你而哭泣嗎?皇上,讓我告訴你,佟若愚可以為任何人而哭,但絕對不會是為了你,絕對不會。”
  
  是的,她不會,如果這些年來,那些夜裏為了他的輾轉反側,流淚到天明的日子都不算數的話。
  
  是的,她不會!如果那些曾經為他流過的眼淚都不算數的話。
  
  龍琛抿唇不語,表情顯得有些失望,只是隱忍住了沒有開口。
  
  佟若愚定定地看著眼前的男人,依舊看不透他眸底的神情,那天,容牧遠以好友與兄長的身份給了她的忠告,說他猜想皇上心裏應該有著不為人知的盤算,要她有心裏準備,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
  
  她猜想不到龍琛究竟想對她做什麼,但是他在短短時間裏二度來到北方,絕對不會沒有目的。
  
  如果,他想要盤算的人是她,時間都已經過了七年了,她真的不知道他究竟還想從她身上再奪走什麼。
  
  一聲不自覺的輕歎從她的唇間逸出,佟若愚轉身走開,不想再與他多相處下去,在她的心裏,害怕著與他在一起,每次見到他,沉澱在她心底的酸楚,總會不期然地湧上心頭,讓她明自己原來多麼脆弱不堪一擊……
  
  那天,他忍住了沒伸手拉住她,只能靜靜地看著她離開,是因為他心裏的懦弱,在他的心裏有著害怕,怕做出她不願意的事情,會讓她更恨他。
  
  自從與她再次見面至今,他所表現出來的鎮靜與滿不在乎,其實只不過是偽裝,他不敢讓她知道,但只怕她也不會相信。
  
  龍琛坐在臨著窗畔的平榻上,長肘倚在一旁的小案,斂眸看著剛才從新城送過來的軍卷,知道一切都依照他的計畫在進行,他忍不住泛起一抹淺笑。
  
  這時,葉總管走進屋裏,他懷裏小心地揣著一個錦黃色的包裹,以眼色摒退一旁的護衛與小廝,走到龍琛面前。
  
  龍琛揚眸看著葉總管,看見他擅自遣開左右,只是抿唇不置一詞,自從他登基以來,一切的起居都是由葉總管在處理,對於這位對他的喜好知之甚詳的老僕人,他一向都是極信任的。
  
  “皇上,奴才有要事稟報。”葉總管走到主子身旁,壓低了聲音,“剛才戴福派人來報,說宮裏出事了。”
  
  龍琛淡淡地挑起眉梢,戴福在內務府裏地位僅次於葉總管,此次他們出宮,朝廷之中只有宰相知情,而在皇宮裏,則是由戴福替他瞞過所有人的耳目,張羅一切事宜。
  
  “前兩天,汾西宮的德妃不知道從哪裡得知了皇上不在宮裏的消息,趁機領著人到鳳殷齋去,說裏頭都是一些舊東西,留著只會積晦氣,要下人們把佟主兒留著沒帶走的東西全清出去燒掉……”
  
  葉總管話還沒說完,就見到主子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陰沉之極,自從佟主兒出嫁之後,七年來,宮裏有兩個地方,主子再也沒踏進去過,一個是老祖宗的永安宮,另一個就是鳳殷齋。
  
  但他下令誰也不准妄動裏頭的陳設,他們這些奴才太善於揣度主子的性情,自然也知道這道旨意背後所代表的意義。
  
  “皇上請先息怒,戴福是奴才一手調教過來的,他及時派人阻止了德妃,只讓她砸毀了幾樣小東西,但是,經過德妃這一鬧,倒是鬧出了一些令人意外的玩意兒,戴福特地差人送了過來,皇上,您應該會想要瞧瞧這些東西。”葉總管說完,把揣在懷裏的包裹呈到主子手邊的小案上。
  
  龍琛遲疑了一下,終於動手揭開錦布,沒料到會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具,醜陋的面具上,一道深深的血痕看起來叫人觸目驚心。
  
  好半響,他只是愣愣地看著面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皇上,還記得這張面具嗎?那天,戴福瞧見這張夜叉面具,也是嚇了一大跳,當年,奴才派人找過那個與皇上歡好過的少女,教人描畫了這個夜叉面具,派人照著圖去找,負責這件差事的人就是戴福,可是,他動用了不少人手,幾乎把整個京城翻了過來,就是找不到那名女子。”
  
  龍琛伸出大掌拿起面具,感覺指尖在發涼,他不會認錯,就是這一張面具,當年,就是這一張過分醜陋的面具,才引起了他對那女子的興趣。
  
  “皇上,佟主兒她……”葉總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了下去,“那天晚上,佟主兒沒去見官大人,她是跟著皇上在一起啊!”
  
  “你告訴朕……朕到底對她做了什麼?”龍琛回頭看著葉總管,眸子裏有著幾近蒼白的驚慌,“朕究竟對她做了什麼!”
  
  他嘶吼的聲音就像是一隻負傷的野獸,感覺腳底下的立足之地逐漸地在崩落,他大手一揮,將手邊所有的東西都掃到地上,一時之間,刺耳的砸地聲久久不絕於耳。
  
  葉總管退到一旁,看著主子狂亂的模樣,半點忙也幫不上,這段時間,他心裏還在猜疑著另一件事情,但看見主子這個樣子,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龍琛埋首苦笑了起來,自嘲地笑了,他覺得可笑,他害怕若愚更恨他,但只怕在七年前,她就已經將他恨進骨子裏去了吧!
  
  雖然已經春天了,但北方的天候仍舊感受不到暖和,迎面吹來的風,依舊有著刺骨的寒意。
  
  佟若愚坐在橋墩上,回頭看著池水,看著水裏的魚競相吃著她丟下去的食物,他們單純的生活讓她覺得好生羡慕。
  
  遠遠地,她看見龍琛走過來,想也沒想,她立刻轉過頭望向另外一邊,又從小缸裏掏了一把飼料撒進池子裏。
  
  龍琛明顯感受到她的冷淡與疏遠,卻還是走上橋,來到她的身後,以低沉迷人的嗓音在她的耳畔吟著詩經,“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稚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佟若愚當做沒聽見他的話,站起身想要走開,卻在下一刻被他給強硬地摟進懷裏,她掙紮著,手裏的小缸掉到地上,“你放開我!”
  
  龍琛充耳不聞,他再也忍不住想要將她擁進懷裏的渴望,從知道真想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想要這麼做!
  
  他收緊強健的臂膀,緊緊地擁住她,像是忍不住要將她給揉進骨子裏,附在她耳畔吟念的詩句仍舊是一字字輕沉有力,“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稚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佟若愚氣急敗壞,回頭抬眸望進他的眼底,看見他就想是一個執拗的孩子般蠻不講理。
  
  他總是這樣!每一次,當他們吵架的時候,他總是不想先認錯,總會吟唱這首詩歌,怨得好像他的痛苦,都是她一手造成似的!
  
  佟若愚抿住嫩唇,不回他的話,因為現在的情況再也不是從前,她不會再輕易原諒他,但他人就是成功地讓她沉不住氣。
  
  原來,多年來的潛心修佛,根本一點都沒用,遇上了他,她便還是昔日的佟若愚,沒有半點長進!
  
  “如果皇上抱夠的話,可以請你放開了嗎?”她冷冷地說道,轉過頭直視著前方,不再多看他一眼。
  
  一抹痛苦的神情閃過龍琛的眼底,他強奈住心裏的眷戀不舍,緩慢地鬆手放開她。
  
  終於得到了釋放,佟若愚立刻退了幾步,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朕想問你,上次在獵屋裏,你對朕說,如果雙方必要有一方死去,不一定非要朕不可,那個時候,你就知道自己會被追殺嗎?”
  
  “你身為一國之君,要持一國之政,必然是樹敵不少,多少仇家要你的向上人頭,而我身為太妃,垂簾聽政治天下多年,為了達成一些政治手段,不知不覺之中也替自己樹立了不少敵人,會被仇殺,也不是一件太值得訝異的事情。”說完,佟若愚淡淡地抿著唇,揚眸瞅著他,半響,才幽然地笑了,“難道,皇上還以為我是當年那個受百姓和奴才們愛戴的佟若愚嗎?”
  
  龍琛斂眸,深沉的視線牢牢地鎖在她白淨的臉蛋上,看見了映在她美眸深處的淺淺哀傷,在她的苦澀的笑意之中,掩藏著一絲自嘲。
  
  “怨朕嗎?”
  
  沒料到他會問出這句話,佟若愚好片刻回不過神,她看著他專注而且嚴峻的臉龐,心頭一片浮熱,就要化成淚意嗆湧上來。
  
  但她最終還是忍住了,轉眸望向遠方,一直望到再也不能更遠的盡頭。
  
  “你怨朕,是吧?!”他似乎沒打算饒過她,沒逼問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似乎不肯就此甘休。
  
  “是,我怨,不知是怨,我恨你,恨到咬牙切齒,恨到每每想到你,我的心就像有火在燒,有刀子在割剜著。”
  
  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她都說得又輕又慢,就像是喃喃自語般,仿佛深怕把話說重了,會在已經傷得夠重的心再補上一記更痛的傷痕。
  
  但她沒料到,她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一記新的鞭傷般,狠狠地笞上龍琛的心頭,痛得他快要不能喘息。
  
  “如果朕說這七年來,朕沒有一刻不再想念你,你會相信嗎?”這才是實話,一直藏在他內心深處,不為人知的真實心情。
  
  聞言,佟若愚冷冷地笑了,明明就是一抹含著刻薄的笑容,卻人就是如花般嫣然而美麗。
  
  龍琛瞅著她美麗的側顏,絲毫不在意她的冷淡回應,因為一切都是他活該應得的,“原來,無論我們是否從小就認識彼此,只要是你的出現,你的一言一行,就要是能夠吸引住朕的眼光。”
  
  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出這番話,佟若愚愣了一下,她別開美眸,抿著嫩唇,一語不發。
  
  “只是朕為什麼不肯相信你呢?為什麼不能相信,那一夜,你不是出宮去接應官南舟,而是與朕在一起呢?”
  
  一瞬間,他所說的話,宛如雷殛般震得她不能動彈,她就像是石頭般僵立在原地,好半響,就在她還不能開口之時,淚水已經先奪眶而出。
  
  龍琛看見她潸然滾落的淚水,不必訴諸言語,那一顆顆豆大的淚水就像是默認了般,她所流下的每一顆淚水,都宛如利刃般刺痛著他的心。
 
  “你當然可以恨朕。”他走到她的面前,大手牽起她纖細的柔荑,不顧她的掙紮,緊緊地握在掌心,“你可以一直恨著朕,就算朕的餘生都必須承受你的憎恨,都甘之如飴。”
 
  “你住口!我不要聽,你住口!”她哽咽的嗓音早已泣不成聲,用盡了全身力氣想要擺脫他,卻還是被他擁進懷裏,小臉被按在他厚實的胸膛上,她再也壓抑不住心裏滿湧的悲傷與委屈,埋在他的胸前喊叫了出來。
 
  她哭得歇斯底里,哭得不能自己,這時候的佟若愚憎恨著自己的軟弱,也憎恨著這個抱著她的男人,他總是能夠引出她深藏在心底的淚意,無論她藏得多深,他總是有本事把它給挖掘出來。
 
  龍琛俯首一次次地吻著她頰邊的淚水,直到她慢慢平歇下來,他憐惜地吻著她,就像是得回了遺失已久的珍寶。
 
  “母妃!”
 
  這時,雍綸叫喚聲由遠而近穿掠進他們之間,佟若愚猛然抬眸看著龍琛,見他臉上沒有異色,似乎還不知道雍疑神綸就是他親生骨肉的事實。
 
  龍琛不明白她為何要用這種眼神看著他,他放開她,回眸看著雍綸以矯健的步伐朝他們這裏跑過來,在他的身後跟著葉總管與幾名奴才,被吩咐著要看好不能跟丟,明明是看著自己的兒子,他的眼神卻有些痛恨。
 
  “母妃,容叔叔剛才帶我去校場,我看到中原士兵們在練習打鬥,跟咱們西麝國不一樣,他們厲害多了!容叔叔說,他們不只是在肉搏,在打鬥之間,用的是真功夫!”
 
  雍綸人還沒到娘親面前,已經興奮述說了起來,“容叔叔還親自教我,他讓我下去校場,親自給我示範功夫,母妃,我可以拜容叔叔當師父嗎?他要我回來問你,我可以當他的徒弟嗎?”
 
  佟若愚看著兒子,也看著龍琛,心裏忐忑著,數度張口欲言又止,就要對龍琛喊出“綸兒是你的兒子”的衝動話語,但她終究還是忍住了。
 
  龍琛看著雍綸,視線落到他的胸口,看著白色的麒麟玉佩隨著他的跑跳而晃動著,他眯細銳眸,移動腳步擋住了他的去路。
 
  “中原皇帝……”雍綸停下腳步,抬頭看著面前的男人,心裏明明有些畏懼,卻不容許自己露出害怕的表情。
 
  “你怎麼會有這塊麒麟玉佩?”龍琛伸手執住了貼在他胸口的玉佩。
 
  雍綸低頭,不知道玉佩何時從衣襟裏露了出來,許是剛才玩打鬥遊戲時不小心掉出來的,“是母妃給我的,她說,這是我曾奶奶親自命工匠打造的。”
 
  “綸兒,快住口!”一瞬間,佟若愚的心為之冰冷,箭步上前就要攬過兒子,不讓龍琛接近。
 
  “來人,把她拉著,不要讓她過來!”龍琛瞧見她的慌張,心裏一凜,渾厚的嗓音陡然變得冷硬。
 
  “母妃……”雍綸看著一直對自己親切的葉總管領人架住了自己的娘親,吃了一驚,拔腿就要跑過去。
 
  龍琛伸手擋住了他的去路,小心翼翼地放軟了語調,“放心,朕不會對你母妃不利,只要你乖乖回答朕的問題,朕就會讓人放開她,你剛才說了曾奶奶,是親曾奶奶,是嗎?”
 
  “是。”雍綸不疑有他的點頭。
 
  “你知道這玉佩其實是成雙成對的嗎?”龍琛回眸看了佟若愚一眼,看著她的臉色蒼白至極,他從懷襟裏拿出自己的麒麟玉佩,遞到雍綸面前,“你瞧,這只麒麟與你的相不相似?”
 
  雍綸接過玉佩,認真仔細地比較了起來,“它們長得很像,可是又有些不同,看起來就像用同一塊玉石刻出來的。”
 
  “它們確實曾經是同一塊玉。”龍琛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住內心激動的情緒,以往,因為內心的憎恨,他不曾仔細地看過這孩子,如今仔細地瞧了他的面容,才發現自己盲目得可怕,“你會覺得它們長得不同,是因為它們是一雄一雌,當年,你的曾奶奶命人雕刻了這一對麒麟,一隻給了她的孫兒,一隻給了她最鍾愛的女孩。”
 
  “那個女孩,指的是我的母妃嗎?”
 
  “是。”
 
  “那另一隻應該是給了我父汗,怎麼會在皇帝的手上呢?”
 
  “那是因為……”
 
  “不要說!”佟若愚打斷了他的話,尖銳的嗓音裏有著祈求,“求你!皇上,現在不是好時機,他什麼都不知道,求你不要說!”
 
  龍琛轉過眸,看著她的眼眶裏盈滿了淚水,他舉步走到她的面前,斂眸瞅著她的淚顏,一瞬間心裏百味雜陳,有著高興,有著激動,也有著一絲絲痛恨,這些情感揪在他的心口,讓他好半晌無法開口。
 
  他按住她的腦勺,將她按向自己,附唇在她的耳邊輕嘶地低語,“你打算一輩子都瞞住他嗎?那朕呢?你是不是也打算瞞朕一輩子呢?”
 
  佟若愚閉上眼眸,任由豆大的淚水滴落雙頰,“我不是故意要瞞你,等我知道有孕的時候,咱們已經沒機會說上話了。”
 
  “朕應該相信你的狡辯嗎?”他冷笑了聲,知道她此刻的好言相向,委曲求全,是為了要他答應不對兒子吐露真相。
 
  佟若愚一陣心虛,知道他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她抿起嫩唇,再沒開口,轉眸定定地看著他,似乎在告訴他,如果他執意要揭穿真相,那她也不惜玉石俱焚,不會再向他妥協。
 
  龍琛眯細銳眸,看見了映在她瞳眸深處的警告,一時之間,對於她的勇敢,他感到既痛恨又欣賞。
 
  他冷不防地轉過身,走回到兒子面前,看著他小臉上有一絲不安,不住地望著娘親,龍琛揚唇笑了。
 
  “綸兒,你放心吧!朕不會傷害你的母妃,她也曾經是朕最鍾愛的女孩,朕怎麼會捨得傷害她呢?”他伸手拿回自己的玉佩,看著玉佩的同時,也看著兒子的臉,“你知道你曾奶奶為什麼要命工匠雕刻麒麟玉佩嗎?”
 
  “母妃說,麒麟有守護的意思。”所以要他隨身攜在身邊。
 
  “是,在中原,麒麟是聖獸,代表著軀逐惡運,帶來好運的守護這意。”龍琛執住兒子頸上的玉佩,將它放進他的衣襟裏,輕拍了拍他的小胸坎,“所以你要好好戴著它,不准讓它離身,知道嗎?”
 
  “嗯。”雍綸點頭,心裏有些迷惑,他不懂,為什麼皇帝所說的話,與他母妃說過的一模一樣,也不懂,為什麼此刻皇帝看著他的眼神,溫和得就像是他母妃在看著他,有著疼愛,有著憐惜,還有一絲遺憾。
 
  但他不想弄懂,只是拔腿跑到娘親身邊,緊緊地抱住她的纖腰,與她一起看著皇帝,這時,他覺得自己一定看錯了,因為他看見了至高無上的皇帝眼中,有著近似孤獨的悲傷。
 
  “母妃,為什麼中原皇帝會有跟我一對的麒麟玉佩呢?不過就算玉佩是一對的,系繩卻不是,母妃曾經跟我說過,系著這玉佩的繩子是用天蠶絲所編,火燒不毀,劍砍不斷,可是我瞧他的玉佩繩子去斷了,那不是天蠶絲。”
 
  “朕的玉佩系繩也是天蠶絲所編沒錯。”龍琛開口回答兒子的話,銳利的眼神卻直勾勾地看著佟若愚,“朕說過麒麟有靈性,不該斷的天蠶絲繩卻斷了,是在給朕警告,這麒麟是成雙成對的,當對方有危險時,另一隻麒麟會想辦法警告它的主人,無論距離再遙遠,這個警告都會靈驗。”
 
  佟若愚看著他,心口為他認真的眼神而震顫,她不太明白他話裏的含意,卻隱約可以猜出,為什麼事隔七年之後,他會再度出現在她面前的理由,接二連三的,他總是能在危險之中及時解救她。
 
  或許,她真該相信他,是麒麟不遠千里替她討來了他這個救兵……
 
 
第七章
 
  “佟主兒,快請進。”
 
  聽見久違的稱喚從葉總管的口中吐出,臨進門前,佟若愚轉眸看了他一眼,這才發現七年不見,在他的發兩旁多了一些白髮,看見老人家一如以往的慈愛表情,她不由得也回應了淺淺的微笑。
 
  進了門,她聞到了熟悉的飯菜香,其中有著她極熟悉也極喜愛的味道,她抬起眸,看見了一桌擺好的禦膳,還有坐在桌旁等待著她的龍琛,她根本不需要多瞧飯菜一眼,就知道是一桌素膳,當年,她為求老祖宗身體康鍵而吃齋之後,就一直沒再吃過葷食,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
 
  看見他溫和的笑臉,她幾乎沒有多想,轉過頭就要往外走去,但還來不及走出門口,就被他高大的身影擋去了去路。
 
  “你究竟想要什麼?”她抬起美眸看著他,刻意地冷著嬌顏。
 
  龍琛也看見了剛才她對葉總管露出的笑容,但他不敢奢求,只能強按住心裏的遺憾,繼續面對她的冷淡,“不要把朕猜想得太壞,其實,朕也不過就想像以前那樣跟你吃頓飯,對你而言,這有那麼困難嗎?”
 
  “我吃不下,你一個人吃吧!”
 
  “朕想,如果這時坐在那裏等你的是我們的兒子,你就一定能夠吃得下,是不?”他勾起一抹苦笑,把話說得很坦白。
 
  佟若愚抿著嫩唇,不回答他的話,就在這時的門外,一名護衛快步跑到葉總管身旁,交給他一封書信,悄聲地說了幾句話,只見葉總管謹慎地頷首,拿著那封書信進來。
 
  在龍琛的眼神示意之下,葉總管明白不需要避諱佟主兒,“啟稟皇上,在祈城的連將軍派人快騎送來這封書函,請皇上過目。”
 
  “嗯。”龍琛頷首輕哼了聲,接過葉總管遞上的書信,不在乎佟若愚也在,當場將信拆開閱覽。
 
  聽見是祈城送來的軍函,佟若愚的心忐忑了下,祈城是位於中原最北邊的軍事重鎮,離三岔堡不遠,一直是影響兩國戰爭輸贏的重要關鍵之一。
 
  “你想看嗎?”龍琛將信遞到她的面前,揚在唇畔的微笑透出一絲神秘。
 
  “不,那是你的軍函,不是我該看的東西。”
 
  “可是朕以為你應該也看一下這封書函。”
 
  就在他的堅持之下,佟若愚半猜半疑地接下他手裏的書函,攤開讀看信函裏的內容,看完之後,她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蒼白。
 
  面對她沉默的反應,龍琛也沒打算立刻開口,他淡抿著唇,只是定定地看著她,欣賞著她嬌美的容顏。
 
  “這不是真的,對不對?我曾經警告過汪罕,說中原已經就近在祈城布下重兵,只要他輕舉妄動,想要一舉攻下三岔堡,他的軍隊便會被支援的大軍包圍,他知道事情輕重,絕對不會做出傻事。”
 
  龍琛聳了聳寬肩,勾起一抹微笑,“如果他覺得自己能夠勝任呢?如果情勢讓他判斷自己可以打個大勝仗,一舉攻下三岔堡這個軍事要塞,你覺得他還能夠沉住氣,聽你的話按兵不動嗎?”
 
  聞言,佟若愚心坎兒一陣泛涼,“你是故意的?你故意抽調連隊,讓汪罕誤判情勢?”
 
  對於她一針見血的問題,龍琛依舊是抿著微笑,當成是默認了。
 
  佟若愚看著他臉上揚著勢在必得的笑容,心裏不由得泛過一陣不祥的預感,他究竟想要什麼呢?
 
  “放我回去,在這種情況下,我不能繼續留在這裏。”她強作鎮靜地別過美眸,轉身走開,一刻也不想多留。
 
  龍琛及時握住了她的手腕,硬是將她拉回面前,“不要急著走,反正,眼前的事情再大,大不過天塌下來,留下來,陪朕好好吃頓飯。”
 
  聽他把話說得一派輕鬆,佟若愚心裏湧起一股惱恨,她回眸瞪著他,冷冷地啟唇,“眼下發生的事情對我而言就是天塌下來的大事,汪罕打了敗仗,他與軍隊被你的大軍圍住,得不到糧食與援助,這天寒地凍的,就算他們的兵馬再強壯,都撐不過幾天,皇上,你究竟想要什麼?我想,如果不答應你提出的條件,你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吧?”
 
  “朕想要什麼,你很快就會知道。”
 
  龍琛放開她,任由她轉身離去,他苦澀地笑歎了聲,心裏很明白,在這種情況之下,他休想與她好好吃一頓飯了!
 
  當龍琛接見西麝國的降使時,佟若愚就站在他身後的廉幕之後,一語不發地看著他將書信遞給一旁的葉總管,再由他轉交到使臣手裏。
 
  她靜靜地看著一切的經過,就像一個局外人似的,這時候,她真的寧可自己是個局外人,因為,她不想再被牽涉其中。
 
  最後,當使臣們離去,她才從廉幕之後走出來,看見龍琛回眸看著她,在他深邃的瞳眸裏有著一絲未曾有過的光亮。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在那對書函裏,究竟寫了些什麼嗎?”她柔軟的嗓音維持著平靜。
 
  龍琛定定地瞅著她美麗的面容,神情顯得一派輕鬆而且自然,“朕讓人在書函裏頭寫了,中原不要強壯的馬匹,不要黃金白銀,也不要歲貢,只要他們的太妃下嫁給朕,一切的恩怨可以就此一筆勾消。”
 
  佟若愚看著面前的男人,看著他用極平靜的表情及語調,說出要迎娶她的話,仿佛那是理所當然的,從他的眼底,她看不見一絲毫遲疑。
 
  龍琛同時也在看著她,看見她不敢置信地睜圓美眸,似乎不敢相信他會說出要娶她的地求,那一瞬間,他從她的眼底看見了震驚與蒼白。
 
  他當然不會遲疑,這是他七年前就應該要做的事情,如今,只是在彌補他當年所做的錯誤決定!
 
  他要她回到他的身邊,再也不讓她離開。
 
  就如同七年前,他未曾讓她離去一樣,就當做所有的錯誤都不曾發生,他與她,仍舊是天生的一對。
 
  “這就是你心裏的盤算嗎?”
 
  龍琛定定地看著她,沒開口否認,以眼神默認了她的說法。
 
  “你真該死。”每一個字,佟若愚都說得咬牙切齒,冷不防地揚起纖手,狠狠地摑了他一個巴掌。
 
  在一旁的葉總管看得心驚膽跳,當初,就是佟主兒的一個巴掌,讓主子氣得沒了理智,如今舊事重演,可千萬不要再出問題才好!
 
  “你想對朕說的只有這句話嗎?”龍琛沒動怒,反而掛上了笑容,比起她的冷淡以及視若無睹,此刻的他還寧願承受她的怒氣。
 
  看著他盛著柔軟笑意的眸子,佟若愚一時之間忍不住湧上了滿滿的怨意,他說了要迎娶她嗎?
 
  他剛才真的說了要迎娶她嗎?
 
  如果他真的想要娶她,早在七年前就該娶了她,為什麼七年後才要開這個口?!他難道不明白一切都太遲了嗎?
 
  一切都晚了七年,一切都太遲了!她想起了這七年來所吃的苦頭,所生受的折磨,她的心裏就無法不怨不怒!
 
  直到現在才想要回她,不嫌太過自以為是了嗎?!他怎麼會以為她會輕易原諒他呢?
 
  她不原諒!絕不!
 
  “我不會嫁給你,就算是死,我都不會嫁給你。”說完,她轉頭快步離開,一刻也不想多與他待在一起。
 
  “若愚!”龍琛追在她身後,卻在最後一刻看她進了寢房,被她拒於門外,“你開門!聽朕把話說完!”
 
  “我不想見你,走開!”緊掩的門後,傳來她壓沉的嬌柔嗓音,龍琛就站在門外,聽見她語氣中的冰冷,心口忍不住泛過一陣寒涼。
 
  “可是朕想見你,朕要把話跟你說清楚。”
 
  “你走開!我不要見你!我不要!我不要見你,這一刻我寧願自己死掉,也不要見你,不要跟你說話!”
 
  佟若愚點靠在門上,閉上雙眸,不自覺地咬住嫩唇,噙住了一直沒讓放縱的淚意,感覺到他的氣息就在門外,一直沒有離去。
 
  一門之隔,是他們分處的兩個世界。
 
  這就是他們這些年來的最好寫照,他與她,相隔千里之遙,明明就在天南地北的兩個世界裏,卻每日每刻都可以聽到對方的消息,知道對方的一舉一動,猜想著,那個人又想什麼方法來對付自己。
 
  是他一手鑄下了這個結果,憑什麼以為過了七年,一句要她嫁給他,就可以化解她心底的怨呢?
 
  好一個自大,令人痛恨的男人!
 
  龍琛站在門外,聽見她寧願死也不肯見他,聽著她尖銳的言辭每一個字像是利刃般剜著他的心,他泛起一抹比哭更難看的苦笑,黑眸之中只剩下悲傷與痛苦,與一絲再也掩藏不住的脆弱。
 
  過了好一會兒,佟若愚再也沒有聽見他的聲音,才正猜想著他是否己經離開的時候,門外傳來容牧遠的嗓音。
 
  “若愚妹子,開門吧!皇上已經離開了。”容牧遠再度敲門,“有些事,大哥覺得你還是知道比較好。”
 
  “如果你是想為皇上說話,那就省省力氣吧!”凡是要來當龍琛說客的人,她都不想對他客氣!
 
  “是,我確實是想替皇上說好話,你不開門也可以,就請你靜靜的聽我把話說完吧!”容牧遠輕歎了口氣,“你應該不會忘記,七年前,是皇上的十萬大軍助你登上太妃之位的,是不?”
 
  一陣沉靜之後,她才回道:“我記得,如果沒有大哥,沒有那十萬大軍的虎視眈眈,莽古泰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當年他肯答應我的條件,不是怕我,是怕了皇上的十萬名鐵騎。”
 
  “直至今日,你還以為十萬大軍近逼西麝國邊境,只是皇上一時的必備來潮嗎?當年,只有我和連將軍幾名近臣知道,皇上也秘密隨著軍隊最遠北上祈城,他知道十萬大軍可以讓莽古泰知難而退,可以保住你的安全,但他最想做的事情,是趁這個機會將你帶回身邊。”
 
  佟惹愚沒料到會聽見這個消息,她靜靜地聽著,無法壓抑住翻騰的心情,眼淚不由自主地滾落頰邊。
 
  “你相信嗎?我永遠忘不掉那一天,當皇上帶著一干親信精銳要潛入西麝國首城,要將你帶回來的時候,剛好傳回你懷有身孕的消息,若愚,你該親眼見見皇上那時候的震驚表情,七年來,我沒法子忘記皇上回京之前,最後對我說的一句話,他說,你再也不是他可以帶得女人了。”
 
  “老汗王沒碰過我,綸兒是皇上的親骨肉!”她抿著輕顫的唇,再也無法按捺悲傷的淚水一串串滾落。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當年龍琛也來了北方,不知道他竟是想要將她帶回去,如果她有一絲知情……今天的一切是否會不同呢?
 
  “是啊!如果當年皇上知道這個事實,你以為他還能沉得住氣嗎?若愚妹子,七年前,皇上欠了你一個公平,你不也同樣欠了他一個交代嗎?”
 
  說完,容牧遠歎了口氣,聽見門內傳來低低的啜泣聲,他轉眸,看見靜倚在一旁廊柱,並未真正離去的主子眉心緊擰,似乎聽見裏頭的哭聲,對他而言比真正的鞭打更加疼痛。
 
  最後,他只能再次歎息了一聲,回頭對著門內說道:“大哥言盡于此,接下來的,就由你自個兒與皇上解決吧!”
 
  “皇上,奴才把小皇子帶來了。”
 
  龍琛看著葉總管將兒子領進門,這時,雍綸穿著一身勁裝,額上還沁著豆大的汗珠,他才剛從校場過來,一臉不太高興,因為龍琛的召喚,讓他的師父容叔叔二話不說就停下教導,要他隨著葉總管前來。
 
  看見兒子直接擺明瞭不想見到他的表情,龍琛勾著一抹苦笑,讓人取來了一隻絹巾,上前替他擦掉小臉蛋上的汗水。
 
  “下次,如果見到皇子剛熱過身子,流了汗,先讓他換套衣衫,再帶他來見朕,他還是個孩子,穿著濕衣衫容易著涼。”他轉眸淡淡地對葉總管說道。
 
  “是,奴才一時沒留心,下回一定記得。”
 
  雍綸不明白為什麼中原皇帝對待他的態度忽然變得和善,先前,見到他與母妃在一起時,中原皇帝看著他的眼神,好像對他恨之入骨。
 
  “我的身子沒你說得那麼虛弱,你不要隨便責怪葉總管。”雍綸躲開他手上的絹巾,抬起衣袖囫圇地把臉上的汗水擦幹。
 
  聞言,龍琛笑了,照這個樣子看起來,他的兒子跟這裏的每個人都好,就對他這個親爹不太和善。
 
  “你不喜歡朕,是不?”
 
  “原本綸兒是不該說的,因為亂說話會惹母妃生氣,可是這回是你自己問的,那我就直說了,是,我討厭你。”
 
  “為什麼?”
 
  “因為你會讓母妃不開心,在你出現之前,母妃就算遇到天崩下來的大事,也不會皺一下眉頭,可是自從母妃見到你之後,總是愁容滿面。”
 
  “所以,如果朕不在了,你會覺得高興一些嗎?”
 
  “是。”雍綸想也不想就說出了真心話。
 
  “唉呀,我的小祖宗,這種話千萬不要亂說啊!”葉總管倒抽了一口冷息,壓著聲低叫道。
 
  聞言,龍琛沉默了,他斂著深沉的眸光,一瞬也不瞬地瞅著兒子認真的臉蛋,平靜的臉容教人看不出心痛的痕跡。
 
  “你的意思,朕明白了。”他側眸對身後的葉總管說道:“帶著小皇子,他要去哪兒,你就陪著去哪兒。”
 
  “我是王子,皇子是你們中原人的稱號,別這樣叫我!”
 
  “皇上的意思,奴才明白了。”葉總管笑著打破僵局,笑著走向雍綸,“請小皇子跟著奴才來吧!”
 
  “嗯。”雍綸點頭,揚眸瞪了似乎沒打算改口的葉總管一眼,遲疑了半晌,才囁嚅地開口:“我聽說這裏有一個馴馬的草場,聽說有不少好馬,我可以去瞧瞧嗎?”
 
  “你喜歡騎馬嗎?”龍琛輕笑。
 
  “是!”中氣十足的回答。
 
  “好,喜歡就去吧!”他揚揚手,示意葉總管全都照辦,他看著兒子頭也不回地往門口走去,“慢著。”
 
  聽見主子的叫喚,葉總管連忙停下了腳步,“請問皇上還有吩咐嗎?”
 
  “朕記得前些日子大食國進貢了六匹上好的駿馬,應該就是送到這裏吧!如果我們的……皇子,有看到中意的馬,就讓他挑走吧!”
 
  “可是,那些寶馬就連皇上都還沒挑揀過,怎麼可以-?!”葉總管又驚又疑,但說到一半,還是識時務地住口了。
 
  “只管照朕的吩咐去做,別多嘴。”
 
  “是。”主子有令,奴才不能不從,葉總管待在君王身邊多年,自然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當然,他也聽出了主子口吻裏,充滿了身為一個父親對兒子的討好意味。
 
  “我沒打算要你的馬,我只是想瞧瞧而已!”雍綸臨出門之前,還不忘回頭對龍琛大聲喊道。
 
  看著兒子拉著葉總管的手,似乎是一刻都不想多耽擱似地跑走,龍琛靜立在原地,一個人嘗著心底湧起的苦澀,他多希望兒子拉住的是自己的手,多希望教會他騎馬和武術的,是他這個親爹。
 
  這時,佟若愚就站在一旁的穿門邊,看見了龍琛的側顏,從他看著兒子的眼中,瞧出了壓抑的渴望,這個畫面讓她原本平靜的嬌顏染上了淚意。
 
  這時,龍琛轉過身,在他回過身往這個方向望過來之前,她飛快地躲到門後,沒發現他以極深沉的眼光朝她這個方向望過來,半晌過後,她聽見他離去的腳步聲,一顆豆大的淚水也在這時不自禁地滑落頰邊……
 
  好些天,他們說不上半句話。
 
  然而就在剛才,她派人過來傳話,說她想要見他,聽到這個消息,龍琛的心一時之間憂喜不定。
 
  寂靜的室內,只有他們兩人相對著,龍琛的心裏感到前所未有的忐忑不安,就算是當年登基為帝的那一天,都不曾如此不安惶恐過。
 
  佟若愚穿著一襲月白色的衣衫,梳著漢族女子的髮髻,從她和妝扮已經絲毫瞧不出她就是西麝國的太妃殿下,而是一個普通的漢族民女。
 
  她正坐在小廂臨窗的長榻上,定定的視線穿過小門,看著站在花廳的龍琛,他也往她這個方向望過來,兩人的目光正對著。
 
  “聽說,你有話要對朕說。”龍琛看著她纖細的身影在日光的映照之下,仿佛發亮似地泛著光暈,美麗得幾乎奪去他的呼吸。
 
  “是。”她看見他提步就要走向小門,急喊住他:“你不要過來,就站在那裏,聽我把話說完。”
 
  她堅定的語氣讓他只能乖乖停下腳步,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瞅著她。
 
  佟若愚抿著嫩唇,沉靜地瞅著他俊挺的臉龐,他如劍般飛揚的眉宇,以及幽邃銳利的眼眸,經過七年的歲月,線條變得深刻了些,但仍舊是那麼好看,仍舊揪動著她的心。
 
  “你仔細瞧瞧我現在的樣子吧!好看嗎?”她揚起唇角,柔軟的嗓音含著一絲淺淡的笑意,“這是中原女子尋常的打扮,如果,當年老祖宗沒將我帶進宮,沒遇見你,或許,今天的佟若愚就會是這個樣子。”
 
  龍琛定定地看著她,抿唇不語,心揪痛著。
 
  “可是,我沒怨老祖宗將我帶進宮,因為,她老人家給了我最快樂的童年,而你,給了我最與眾不同的人生。”她站起身,拾裙穿過小門,來到他的面前,仰起美眸,“我不像你,生來就是皇子,年幼就登基當了皇帝坐擁天下,對你而言,天底下沒有你想要卻不可得的事物吧!”
  “你到底想說什麼?”他擰起眉心,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我知道如果你執意要娶我,我一定閃躲不掉,最後一定會是你的人,但我要一個公平,我可以不當太妃,可是我也要你不當皇帝!”她柔軟的語氣無比堅定,但是雙眸之中卻噙著泫然欲泣的淚光。
 
  好半晌,龍琛反應不過來,他不敢相信自己親耳聽懂聞,“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次。”
 
  “只要你不當皇帝,我就跟了你,就算被說成是苟合的姦夫淫婦,要留下一世的駡名,我也無所謂,如何?你肯答應嗎?”
 
  話落,他們定定地看著彼此,把對方的第一寸細微都看得仔仔細細,無聲的沉默流動在他們之間的時間變得冗長,仿佛一輩子般久遠。
 
  “不,朕做不到。”
 
  聞言,佟若愚綻放一抹嫣然的笑容,她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答案,只是從他口中聽到時,她的心裏仍舊不免感到悵然。
  
  “朕可以不當皇帝,但不能是現在,若愚,皇子們的年紀都還太小,擔當不了大任,若要從朕的幾位兄弟裏挑選繼位者,怕是誰也不肯服誰,所以朕不能,朕不能為了自己一己之私,將整個王朝棄之不顧。”
 
  他心清楚得很,當年要不是皇奶奶輔政不遺餘力,他區區一個小皇帝,哪能服得了朝廷眾臣?如今,再讓一個小皇帝登基不難,但是,卻再找不到另一個聰明睿智的奶奶!
 
  “那我呢?你就忍心要我棄西麝國的臣民於不顧嗎?跟你的子民一樣,西麝國的百姓也仰望著我。”她嬌嫩的嗓音因為激動而過度尖銳,一時之間,在屋裏回蕩久久不絕,“如果,現在我跟你回去中原,棄西麝國於不顧,你以為……我能忍心嗎?”
 
  她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看著他俊美的臉龐在她的淚眼裏逐漸模糊,她眨掉了眼淚,再看見的,是他心痛而且苦澀的表情。
 
  “朕明白了。”
 
  只是簡單的幾個字,龍琛卻覺得自己像用了一身的力氣,他走向她,不顧她的抗拒,強硬地將她擁進懷裏,緊緊地,就像是要將她給揉進胸膛裏,他們都是一樣,他放不下的,她也離不開!
 
  這一瞬間,他好痛恨,痛恨她也痛恨自己,當年,是他自作主張讓她也一同學習帝王之術,身為一個主宰蒼生的王者,已經註定了不能為私情而活!這一點,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
 
  “不要碰我。”佟若愚低叫著,柔軟的嗓音裏有著哽咽,這一瞬間,她也痛恨他,是他把她逼到這個位置,是他逼得她不能自主。
 
  “不要動,求你,這一刻,朕想抱著你。”他將臉埋進她的發間,低沉的嗓音裏充滿了卑微的祈求。
 
  “皇上……”
 
  “如果時間可以再重來一次,朕絕對不會……就算是錯了也可以,朕絕對不會讓你離開,絕對不會!”
 
  在他痛苦的嗓音裏,有著苦澀,還有著更多的悔恨,經過這麼多年的藏匿與壓抑,如今說出口時,疼痛得幾乎要將他的心給擰碎。
 
  聽見他發自內心的悔恨,佟若愚再也忍不住滿腔的悲傷,眼淚就像珍珠般一串串掉落,將臉埋進他厚實的胸膛,嗚咽出聲。
 
  這一刻,他們只想擁著彼此,就當做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們兩人,佟若愚貪婪地依偎著他,想記取他強悍的力道,以及熾熱的溫度,當成是她這輩子心裏最深的烙印。
 
  “朕會放你回去,可是,如果這一去,我倆今生今世再也見不了面,你……還是沒有話要對朕說嗎?”
 
  她抬起頭看著他的臉,看著他悲傷的表情就像是個失去了一切的孩子,佟若愚揚起一抹如花般嫣然而絕美的笑容。
 
  她伸手捧著他的臉龐,湊首啄吻著他的臉頰,嘗到了他眼淚的鹹味,比起曾經被他傷害過的痛苦,此刻,他的脆弱與無助更教她心痛。
 
  “我愛你。”她吻著他高挺的鼻樑,吻著他的唇,柔軟的嗓音有著哭泣的哽咽,“為什麼你會不知道?為什麼就只有你看不出來,早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經深深愛上你了呢?!直到這一刻,我的心意仍舊沒有改變。”
 
  聽見她的訴說,憐惜、疼痛、欣喜、悔恨,所有的情緒在一瞬間齊湧上他的心頭,令他激動得好半晌開不了口,俯首吻住她的唇,仿佛要吻入她的靈魂深處般張狂放肆。
 
  佟若愚昴起首,承迎著他的吻,兩人黏膜親昵的貼觸,唇舌之間的輾轉吮吻,在這一刻,他們沒能有足夠的理智分清楚彼此。
 
  久久,當兩人分開時,呼吸都是喘促的,因為他們的心都在狂跳著,如火般熱燙的愛戀在他們的血液之流淌,在他們的眼中,只能看得見對方。
 
  一顆顆豆大的淚珠不受控制地滑落她的頰畔,只是看著他剛俊的臉龐,她就覺得這是天地的全部!
 
  他伸出大掌扣住她的後頸,俯首吻著她的頰畔,逐漸地滑落到她細白的頸項,這時,佟若愚感覺一股熱氣浮上雙頰,她感到羞怯,因為深刻地感覺到自己正被心愛的男人擁抱著。
 
  她推開他,轉身要往後逃,立刻就被他從身後擁抱住,一雙有力的長臂強悍地不容她掙紮。
 
  龍琛低頭吻著她的項後,一個接著一個的吻,宛如雨點般撒落,“為什麼要逃?這一次你不對朕以牙還牙了嗎?”
 
  “我上次咬你是因為……”她囁嚅著,低垂螓首,心底泛過一陣無法自抑的戰傈。
 
  “因為什麼?那一晚之後,葉總管派人尋過你的下落,可是最後卻找不到你,那一晚與朕歡好的女子,就像是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一樣。”他低沉輕笑,啃著她頸後的嫩膚,“尋衛,他也看見了朕嘴上被你咬過的痕跡,聽說他忍不住在私底下猜想,會不會當晚與朕歡好的女子,其實是狐妖化人形呢?”
 
  “他胡說,我才不是狐妖!”她嬌嫩的語氣有些忿然,臉上卻帶著被他逗出的笑容。
 
  “是,你不是,朕很高興你不是。”他在她的耳畔輕語,一雙大掌不安分地越過她的脅下,握住她飽滿的嬌乳。
 
  佟若愚輕咬著柔軟的丹唇,感受著他的撫摸在她身上引起的強烈反應,他以收緊的虎口夾住她雙乳的蕊頂,施加力道地揉搓著,一次又一次,時而輕柔,時而粗魯,而每一次都挑起她心口最騷然的悸動。
 
  接著,他一隻大掌直接探入她的衣襟內,直接地碰觸到她柔滑的肌膚,握住了她飽滿的腴嫩,揪住她粉色嫩芯的指尖,像是摘著綻開的花朵般輕柔,卻又像是要將花朵擰出汁液般,帶著一絲殘虐。
 
  “唔……”她弓起嬌軀,如潮水般湧的情欲幾乎令她快要不能呼吸,只能軟弱無力地,任由他逐件地解開裹住她身軀的衣衫。
 
  “從很久以前,朕就想像這樣碰你,可是,卻又怕弄壞你,所以,總是小心翼翼,不敢付諸行動。”
 
  他勾人的長指緩慢地滑過她的小腹,來到她柔軟的雙腿之間,指尖探入瑰蜜的花苞之中,像是要撚弄出花蜜般,一次次地玩弄深入,長指放肆地進出著她幽豔的秘徑之中,不到片刻,濡濕的花蜜已經將他的手指沾得濕透。
 
  “你應該的……”佟若愚嬌喘不斷,雙腿已經虛軟得只能依靠著他才能夠站起,“你應該討諸行動,這樣,你就會知道我沒有那麼容易被碰壞,你應該的,為什麼你不呢?”
 
  “是啊!朕應該的,只是朕盲目了,因為太過疼惜,因為太過小心,所以,才會連你的愛都錯過了!”他在她的耳畔輕歎了聲,歎息中充滿了沉重的心痛,在歎息的同時,他撤回長指,橫臂將她騰空抱起。
 
  佟若愚圈住他的頸項,任由他將她抱進小廂,擱落到長榻上,看見窗外的日光將自己赤裸的身子映亮,她慌忙地拉住衣衫要遮。
 
  “不准遮,朕要看你。”他拉開她的手,斂眸將她雪白的身子一覽無遺,在日光的映照下,就像是白玉般透著光暈。
 
  佟若愚看見了他眸底的肆無忌憚,嬌顏透出羞紅,別開臉,無助地閉上雙眸,感覺著他俯落唇瓣,在她身子的每一寸肌膚上印上憐愛的親吻。
 
  他的每一個親吻都撩動著她心底最深的渴切,她不自主地扭動纖腰,試圖排解身子裏令人焦躁的渴望。
 
  “張開你的眼睛,看著朕。”他蠻橫地扳過她的臉蛋,讓她睜開眼睛的一瞬間,就見到他的臉。
 
  佟若愚看見他,一瞬間,映在她美眸深處的神情近乎癡迷,她不能明白,這一生,怎能如此癡愛上一個男人?
 
  龍琛強勢地分開她的雙腿,傾腰埋入她的雙腿之間,火熱的男性如刃般一寸寸沒入了她,一直到她的柔軟吞沒他的全部。
 
  “抱我,緊緊的抱住我,不准放開。”她哽咽著,伸出柔荑按下他厚實的膀子,用全身感受著他的強悍與熱度。
 
  “是,聽你的,這一刻,朕全聽你的。”他的臉龐埋在她的頸窩,任她馨香的氣息縈繞他每一次呼吸,抽身,再度沒入。
 
  佟若愚嬌吟出聲,驚訝且無法置信,此刻,他就在她的身子裏,充滿了力量與強度,他的甜言蜜語,將她的心融成了一攤蜜,當他開始律動,一次次地佔有她,一次次地屬於她,她開始不能自己地喘息著,一雙柔白的小手緊按住他的背,十根纖細的指尖陷進了他的背肌,刻下了指痕。
 
  曾經,他們是彼此,是敵人,如今,他不是他,而她也不再純然是自己,交融的身子讓他們再也分不清楚彼此,他們的心,他們的身子,融成了天底下僅有的唯一!
 
  他們無法思考即將到來的分別,但是,在他們的激情之中,卻有著近乎絕望的放縱,佟若愚按下他的臉龐,吻著他的唇,這一刻,她要他的一切,同時,她也想將全部的自己都給他!
 
  窗外映入的天光漸漸暗去,但他們誰也沒在乎,只是一次次地要著對方,給著對方,像是要在那人的心裏以及身子,留下屬於自己的烙記……
 
 
第八章
 
  起風了,從荒漠裏卷來的黃沙,隨著風勢逐漸加劇,總是一陣狂風刮來,黃沙撲天蓋地,幾乎要將人給吞沒。
 
  佟若愚眯著美眸,試圖在漫天的風沙之中,將眼前的男人看得更加真切,仔仔細細地將他的身影給刻進心裏最深的地方,那將是除了他之外,誰也到不了的角落。
 
  龍琛也在看著她,看她再度穿上西麝國的冠服,衣袂隨著風沙飄舞,分外有一種說不出的綺麗美感,教他心醉不已。
 
  在他們的身畔,是即將要出發的車馬隊伍,容牧遠在一旁靜默的立著,知道在這個時候,無論是任何人,說了任何話,都是不合宜的。
 
  因為任是誰,都能夠看出他們兩人心裏強忍的痛苦,他們誰也沒說出口,但是相望著彼此的眼眸深處,已經明明白白地表示了出來。
 
  “朕再問你最後一次,你真的決定……不跟朕回中原嗎?”
 
  “你該知道的,我的身不由己,你應該是最明白的。”
 
  “是,朕明白,再問下去,只會讓你更加為難,是嗎?”
 
  “是。”她含著笑,毫不客氣地頷首。
 
  聞言,龍琛禁不住苦笑,兩人相視笑了起來,沖淡了幾分離別的苦澀。
 
  他們注視著彼此,相識了大半輩子,他們卻仿佛直到今天才真正看見了彼此,從曾經的相知相惜,到前些年的憎恨埋怨,直到今日的相愛相戀,這一段路遙遠得讓他們以為自己永遠也到不了。
 
  他們各自揣懷著一顆心,但明明是自己的心,卻掛記著對方多一些。
 
  明明是自己的血肉所做成的心臟,卻只會為了對方而疼痛,這是一件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卻真實的發生在他們身上。
 
  “如果朕因為想念你而覺得太寂寞,那該怎麼辦才好呢?”他一時情不自禁將她擁進懷裏,薄唇吻抵著她的額心,嘶聲地低語。
 
  他的溫暖與氣息盈襲了她一身,讓她心頭一熱,強忍住了淚意,卻仍舊是紅了眼眶,“不寂寞的,你只需要想著我也在思念你,時時刻刻都在想念你,你便不是孤獨的。”
 
  “好好活著,朕只要知道你仍舊安好活在這世上,就算是孤獨,也不會覺得太難受。”
 
  “你也是,不准扔下我一個人,絕對不准,知道嗎?”
 
  “是,謹遵懿旨。”
  
  聽他用著頑皮的語氣說話,佟若愚失笑出聲,這時,她見到他的眼神不自禁地往回顧,看著正在與容牧遠與葉總管話別的雍綸。
 
  “你不想對他說幾句話嗎?”她伸手輕撫著他的臉龐。
 
  “不必了,反正對那小子而言,誰都比朕這個父皇更親。”他沒好氣地輕哼了聲,擺明說著違心話。
 
  聽著他的話,她覺得又好笑又心疼,明明就是當今聖上,九五之尊,跟兒子生起悶氣來,竟然還像個孩子般無賴。
 
  “對不起,但我不能讓他跟你回中原。”她撫摸著他的臉頰,似乎不只想用眼睛,更想用手指記憶他臉部的每一寸細微。
 
  龍琛神情溫柔地搖頭,強捺住心裏的渴切,萬般不舍地在她上了車輦時放開她的手,他翻身上馬,送她最後一程路,而她坐在車輦之中,一路上,他們同樣的沉默,同樣的心情沉重。
 
  該說的話,他們已經說盡了,而沒說出口的,他們都知道再多說無益,只會為對方憑添痛苦而已。
 
  佟若愚在車輦之中,感覺到他就在不遠之外,緊握著手心,感覺指甲深深地陷進了手心的嫩肉裏,然而再多的痛苦,都比不過宛如刀割般的心痛。
 
  她直視著前方,想起了昨夜兩人的溫存,在他強壯厚實的懷抱之中,她的感覺是如此踏實。
 
  如果可以,她願用一生的性命,多換一刻與他的溫存。
 
  龍琛策馬前進,被布巾蒙住了大半張臉龐,只剩下一雙深邃的眸子映著前方的風景,在他的眸中映著滾滾黃沙,夾帶著狂風怒號朝他撲卷而來。
 
  他不想放她走。
 
  他想擁著她,直到今生的最後一刻,再也不允許她離開他半步。
 
  到了半途,跟在一旁的容牧遠領著幾名部眾策馬擋住了主子的去路,不讓他再繼續前進,因為前方就是屬於西麝國的國土,再接近會有危險。
 
  分開的車隊一進了西麝國境內,立刻有軍隊上前護送,在車子駛進城門之前,佟若愚忍不住回眸,視線仿佛透過車門,遙遙地望著後方,知道她心愛的男人護送的隊伍就在山崚之後,想必直到現在仍舊沒有離去吧!
 
  他們這一分別,再見面,又將是多少年以後呢?
 
  又或者,終他們一生一世,再也見不到彼此了呢?
 
  一瞬間,再也忍捺不住的嗚咽聲奪喉而出,她飛快地捂住了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音,絕對不讓車輦外的人聽見了她的哭聲,任由潸然滾落的淚珠漫過她白嫩的手背。
 
  這一去,她要面對的,又將是多少年的孤獨歲月?就算是受到千千萬萬人的喜愛與擁戴,在她內心的寂寥,都不能稍減半分。
 
  唯一值得她慶倖的,是她心裏的苦,有他能懂。
 
  分離的苦楚,她嘗著一半,而剩下的另一半,將由他生受著,無論如何,在這世上,被這份寂寞給折騰的人,不只有她一個人。
 
  對他們而言,這便不算是真正的孤獨。
 
  “母妃,你捨不得嗎?”雍綸挽起了衣袖,替娘親拭淚,“容叔叔說母妃想回中原,是真的嗎?”
 
  佟若愚看著兒子,沉默了半晌,搖了搖頭,“有些事情,並非我想就可以辦到的,我不能回去,或許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回去了,等你再長大一些,母妃會告訴你一些事情的真相,希望到時候,你能夠明白,現在,母妃問你一句,你要老實回答,你真的很討厭皇上嗎?”
 
  雍綸遲疑了半晌,幾次提氣就要說討厭,最後,還是老實地搖頭,偎進娘親懷裏,像是討著溫暖般緊抱著她。
 
  “原本綸兒是真的不喜歡皇帝,可是,不知怎麼的,真到要離開的時候,心裏就是覺得捨不得,比起容叔叔和葉總管,綸兒更捨不得……那個人。”
 
  聞言,佟若愚笑歎了口氣,纖手輕撫著兒子的頭髮,這算是父子天性嗎?一樣的倔強嘴硬,但是,她很確定,如果龍琛能夠聽到兒子剛才所說的話,一定會很高興……
 
  *   *   *
 
  “太妃殿下,您沒事吧?”
 
  一夢醒來,佟若愚喘息著,心跳得飛快,她看著宮女擔心的面容,好半晌平復不過來,一時之間分不清楚真實與夢幻。
 
  過了半晌,她終於回過神,恢復了平靜的神情,“沒事,我只是作了個夢,一個很令人懷念的夢。”
 
  “奴婢剛才端了甜品進來,就聽見太妃殿下在呼喊,喊得好急好傷心,您到底是作了什麼夢呢?”無論看了多少次,他們太妃殿下美麗的容顏都仍舊教人感到驚歎不已,難怪中原皇帝不惜一切也要奪她回去。
 
  “我只是又作了那個夢,夢見自己回到中原的皇宮裏,夢見了老祖宗的佛齋,夢見了那兩株娑羅樹還好好地栽在花園裏,上頭開滿了花朵,那情景……真的好美,美得教人……”心痛!
 
  她在一瞬間變得沉默,不是因為無話可說,而是知道多說無益,無論如何,她都已經改變不了現在的事實。
 
  “那兩株花已經不在了嗎?”
 
  “是,他把它們給砍了,就在我離開京城後不久,它們就不在了。”佟若愚揚起苦澀的微笑,輕歎了聲。
 
  “他?娘娘是在說誰呢?為什麼要把樹給砍……?!”
 
  就在宮女好奇地正想追問下去,瑞香嚴厲的斥責聲從門口揚起,狠狠地打斷了她,“臭丫頭,難道不知道當奴才的人就要懂得識大體嗎?不該是你說的話,就半個字也別說出口,小心你瑞香姑姑等會兒治你的罪!”
 
  佟若愚聞言但笑不語,看著瑞香站在門口雙手叉腰,一副就等著教訓人的兇惡模樣,她心裏覺得有趣,也知道她這丫頭心腸軟,只是在放狠話,哪裡真的會出重手教訓底下的奴才呢!
 
  “奴才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還不快點出去幹活兒?等會兒我會逐一檢查,要是你這丫頭沒做好今天的活兒,不只沒飯吃,今晚也別想睡了!”
 
  “是是是,奴才這就去幹活兒了!”
 
  佟若愚笑看著宮女忙不迭地拔腿逃出,對著進門的瑞香說道:“瞧你,越來越有當姑姑的架勢了,想幾年前,咱們初到西麝國時,你還是一個嫩生生的丫頭呢!”
 
  “這還不是瑞香的主子教導有方,眼下主子可是堂堂的太妃殿下,瑞香是你的人,總不能毛毛躁躁給小姐丟面子吧!”
 
  佟若愚聞言,淺淺地勾起一抹微笑,唇畔的笑容就像朵輕綻的花兒似的,雖然美麗卻是收斂的。
 
  “主子又夢見了嗎?已經好些日子沒聽主子說起夢見京城了。”瑞香看著主子,看著她唇邊噙著的淺笑,心裏覺得有些悲傷,到底已經有多久不曾見過主子打從心底綻出笑容了呢?
 
  自從此次從皇上身邊歸來之後,只見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蒼白,就像是人回來了,心魂卻仍舊系在皇上身上。
 
  “是因為冊汗大典日子近了,心情浮躁了些,所以,這陣子特別容易夢見,每回夢見,總在心裏想著,希望這回是真的,希望這不是夢,可是,越是這麼想,醒來時,心裏就特別覺得感傷。”
 
  “在夢裏……主子見著皇上了嗎?”
 
  聞言,佟若愚有半晌回不過神,愣了好一下,隨後緩慢地搖頭,泛在唇畔的笑意苦得就像快要哭出來一樣。
 
  “我沒見到他,在夢裏,我一直試著找到他,但越是心急,越是見不到他,總是在快要見到他的時候,夢便醒了。”最後幾個字,她說得輕淡,刻意隱飾了心裏的惆悵。
 
  每一次,當她睜開雙眼,看見眼前的現實時,她的心就像是跌落穀底般,不斷地往下沉墜。
 
  她是如此地想見他,可是卻總是見不到!
 
  她想見他的想念希望,竟然連在夢裏都圓不了。
 
  一次次,當她的夢醒了過來,梗在她喉頭的苦澀,就像是吞了毒藥般的痛楚難耐,讓她想哭、想叫,都像是啞了似的出不了聲音。
 
  七年了!恨著他度過了七年的日子,以為這樣的日子已經夠難受了,卻沒料到,想見而不能見的日子,相較之下更痛苦百倍。
 
  因為確認過彼此的心意,所以才會感到更加痛苦難捱嗎?因為知道他們愛著彼此,所以分離才會使她更加難以接受嗎?
 
  佟若愚輕歎了聲,閉上美眸,感受到淚水的熱度刺痛了眼眶,但她只是咬唇忍住,將一湧而上的苦澀硬生生吞了回去……
 
  *   *   *
 
  太過寂靜的夜晚,反而令人難以入眠。
 
  龍琛摒退左右,一個人走進鳳殷齋,他已經好些年沒踏進這個殿閣,但裏頭一切如舊的陳設,與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觸動了他內心裏最不想碰觸的疼痛,那疼痛宛如被利刃割過一般,一開始的麻木,隨著時間過去,變成了難以遏抑的劇痛。
 
  他轉眸望向西廂,從窗外透進的月光映亮了長榻與幾案,在案上還擱著棋盤與兩缽棋子,那情景仿佛它的主人隨時會回來再來一場對弈。
 
  已經許久不曾上心頭的記憶,在這瞬間如潮水般湧了上來,他想起了孩提時與她的那一場爭吵。
 
  他好不容易抽了空要來找她下棋,但她卻說要教瑞香讀書,要他耐心再多等一會兒,但他不肯,打翻了棋盤與棋缽,硬是對她發了一頓脾氣。
 
  “你真的好不講理!”她氣呼呼地說,一張小臉氣得浮上紅暈,“我不是對你說了,瑞香才剛進宮,宮女嬤嬤要她每天按時回去報備,要回去學習宮裏的規矩,等她離開了,我就陪你,為什麼你就是不肯耐心多等一下呢?”
 
  “朕不要!”他斬釘截鐵地回答,一臉不悅地瞪著瑞香,心想她就是害他們爭吵的罪魁禍首,“她的時間不多,難道朕的時間就很多嗎?她只是一個奴才,朕是一國之君,憑什麼朕的順序要被排在她之後?!”
 
  “我不想跟你說了。”她轉過身背對著他,似乎對他再也無話可說。
 
  “不行!朕要聽你把話說清楚!”他猛然箭步上前,大力地揪住她纖細的臂膀,強硬地要她轉過來面對他。
 
  他沒料到會看見她雙眸泛著紅暈,強忍住盈眶的淚水,心裏吃了一驚,冷不及防地被她給掙脫開來。
 
  “你說瑞香是個奴才,對你這個一國之君而言,我不也是個奴才嗎?!如果你想要我做什麼,你就下令吧!我會聽的!”
 
  “你說這話是存心要找朕生氣嗎?”她明明知道他絕對沒有那種意思,他氣急敗壞,覺得她根本是存心要惹他生氣。
 
  想到這裏,龍琛泛起一抹苦笑,往昔的記憶仍舊鮮活得就像昨日,但那只不過是他在欺騙自己,如今,與他相伴的,只剩這寂靜的夜色,以及仿佛永無止盡的心痛與孤單。
 
  他繞過隔屏,走進她舊時的閨房,記得皇奶奶還在世時,總是不許他進來內室,說男女授受不親,就算他們感情再好,該有的規矩還是不能少。
 
  挑了一張窗邊的椅子坐下,龍琛轉眸望著另一端空蕩的床榻,想到他曾經被允許進來這個房間,是因為她生了一場大病,好幾天下不了床,他好些天一下了朝就往這裏過來,每回總是緊握住她的手,說她絕對不可以死。
 
  她明明就已經虛弱至極,卻還是拿著笑臉回應他,說她有一群天底下醫術最好的大夫看照著,絕對不會死,而且,他的手溫度摸起來比她冰冷,可千萬不要她病好了,他卻病倒了!
 
  龍琛想起了昨日在養心殿召見了官南舟,早在數年前,他就已經為自己洗清了冤枉,被派至南方臨海的小地方當官,上個月回京繳旨,再過幾天就到新指派的府衙赴任,說起來算是榮升了。
 
  “這些年來,微臣一直在等待皇上的召見。”官南舟看著帝王,度過了生死關頭,他笑得坦然。
 
  “你知道朕為什麼要見你嗎?”
 
  “是,皇上想知道佟姑娘最後究竟對微臣說了什麼話。”這句話不是問句,而是斬釘截鐵的肯定。
 
  這句話一針見血地刺痛了他的心口,他沒說話,只是抿著唇看著官南舟,靜靜地聽著他再度開口。
 
  “最後一次見面,佟姑娘對微臣坦誠,她會幫我是因為私心,並非是為了公平正義,她是因為想維護皇上,不讓你做出錯誤的決定,最後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但那天,她說了,無論如何都要陪伴著你,所以,就算皇上最後要娶的地方是地獄,她也會陪著您一起去。”
 
  一直到此刻,這番話仍舊像火般燙痛他的心,龍琛伸手解下一直傍身的麒麟玉佩,將玉佩握在掌心,湊在唇畔輕吻了下,同時嘗到自己淚水的鹹味。
 
  在他的心裏覺得好諷刺可笑,他一直告訴自己不可以錯,其實卻是錯得一塌糊塗,他一直告訴自己沒有輸,最後他才發現,原來早在七年前,他就已經輸得一無所有……
 
  *** *** *** ***
 
  “還是找不到嗎?”
 
  佟若愚雖然已經刻意壓抑了情緒,但嗓音之中仍舊充滿了焦急,她端坐在正位上,纖手不自覺地握住扶把,心裏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是,已經派人到處去找了,但就是找不到小王子的下落。”瑞香看見主子臉蛋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心裏也急得無計可施,倒了杯溫熱的茶水,端到主子的手邊,“主子,喝口茶吧!潤潤喉,會好過一些。”
 
  佟若愚看著婢女,雖然已經極力壓抑住了,但眼眶仍舊忍不住泛起淡淡的紅暈,她伸手要端過茶杯,這才發現自己的指尖在輕顫著,最後她只能收回手,不讓人瞧出她內心的焦急,“我不喝,你擺著吧!”
 
  “主子不要太擔心,小王子絕對會平安無事。”瑞香說。
 
  “我也希望。”佟若愚不敢像她一樣樂觀,再過幾天就是冊汗大典。雖然她的立場堅定,要推舉汪罕繼位,但是大臣們一間分歧,說雍綸王子的資質不比大王子差,再加上有太妃輔佐,要成為英明君王也是指日可待之事。
 
  雍綸的年紀尚小,不可能樹立敵人,如果有人要對他不利,絕對是沖著她而來,她好害怕,怕他因為她而被捲入鬥爭!
 
  “瑞香,傳令召區哥將軍入宮,我要他秘密調派軍隊去找綸兒,如今,我只能信他了!”
 
  就在瑞香點頭領命,正想出去辦差之時,在門口被汪罕待人給擋住了,他一步步將瑞香給逼回屋子裏。
 
  “不必找了!母妃,或許綸兒只是貪玩,忘記要回宮罷了!”
 
  聞言,佟若愚頓了半響,緩慢地揚眸看著繼子,“你與綸兒兄弟多年,應該知道他不是貪玩的孩子,他行事向來有分寸,從來不會令我擔心。”
 
  “那是以前的綸兒,開始現在的綸兒或許以為自己長大了,不再任何事都要向母妃報備,母妃就不必太過擔心了。”
 
  “如果我還是想要派人去找他呢?”她柔軟的語氣之中充滿了試探,看著他的表情,她約略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我想,母妃應該是找不著人的,除非綸兒自己想要出來見你,否則母妃應該是找不到他的。”
 
  “好吧!就聽你的話,我不派人去找就是了!”
 
  “母妃如此輕易就放棄了?”
 
  “因為聽完你的話,我知道就算動用千個萬個士兵,只怕都找不到綸兒,如此一來,我又何必白費力氣呢?”
 
  “不愧是聰明睿智的鳳殷太妃,果然識時務。”
 
  佟若愚笑而不語,靜靜地看著汪罕,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他,他還不過是個十歲的孩童,比現在的綸兒大不了多少。
 
  但是八年過去了,他已經成長一個少年,那粗濃的眉毛,以及棱角分明的臉龐,與老汗王如出一轍,父子兩人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原來,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青澀的小毛頭了!
 
  當年的小王子已經長大,她對老汗王的承諾,也總算有個交代。
 
  但是,只怕在她沒留神時,這位小王子成長的不只是外表,還有他的心眼與城府。
 
  “那依你的看法,我們貪玩的綸兒何時才知道要回來呢?”她唇畔綻出清淺的微笑,柔軟的語氣之中帶著一絲試探。
 
  “大概要過了冊汗大典吧!如果幾位叔王都知道綸兒原來只是個貪玩的孩子,一定會打消念頭,不會舉薦他為下一任的汗王吧!”他開著玩笑,卻不帶半點笑意。
 
  “你以為我將冊汗大典拖延至今日,是為了自己的兒子嗎?”她平靜的嗓音之中揚著一絲怒火,當初老汗王才剛去世,莽古秦積極爭位,要是她讓汪罕即位,只怕立刻就引來篡位弑君之亂。
 
  “這只有母妃自己心裏有數。”此刻的汪罕早就忘記,多年來佟若愚對他的教導,以及苦口婆心的叮嚀。
 
  “我說過,下一任的汗王一定是你,這是毋庸置疑的,你的心裏不需要有任何掛慮。”這是她對老汗王的另一項承諾,否則,他絕對不會饒當年懷著立場骨肉的她活命!
 
  眼前,果然一如她的預料,綸兒的失蹤是因為數日後的冊汗大典,汪罕想要利用綸兒的安危來威脅她,確保自己能夠得到下一任汗王的寶座。
 
  “母妃確實向我親口承諾過會在幾位叔王面前保薦我當夏夜汗王,但是只怕有人心裏不與母妃同樣想法,而且不到最後一刻,我怎麼知道母妃不會突然改變心意呢?畢竟,綸兒才是你的親生兒子,不是嗎?”汪罕皮笑肉不笑地笑著,心想雍綸不只是她的親兒子,據可靠消息來報,雍綸還極有可能是中原皇帝的親骨肉,這一層深刻的淵源令他不得不防!
 
  “說到底,還是母妃我不值得你信任,是不?”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句話母妃應該聽過才對。”
 
  聞言,佟若愚清淺地笑了,清麗的容顏強作著平靜,“你所說的話,我剛好不懂,我生平做任何事,從不為自己著想,不過,如果讓我知道綸兒受到一丁點傷害,我絕對不會饒過那個傷害他的人。”
 
  綸兒是她與龍琛的親骨肉,是他忍住了內心為人爹親的渴切,全心交付給她的兒子,誰也不許傷害他!
 
  從小到大,汪罕從未見過佟若愚臉上露出如此狠決的表情,心裏不由得吃了一驚。
 
  她一向都是溫婉平和的,但是此刻她的;臉上卻有著濃濃的肅殺氣息,汪罕心虛地別開視線,害怕再看著她的眼神,會令自己感到膽怯……
 
  ***   ***   ***   *** 
 
  幽暗的夜,荒郊,一間已經廢棄的客棧。
 
  龍琛一身微服,推開已經傾頹的門板,一個人走進幽暗的室內,他的手裏拿著麒麟玉佩,與他的玉佩不同之處,是系著紅色的天蠶絲線。
 
  “出來吧!朕依照你的要求,一個人來赴約了。”他對著透著陳腐氣息的空氣揚聲說道。    
 
  就在一個時辰之前,有人將書信和玉珮送進皇宮,葉總管一見到玉珮大驚失色,連忙交給了他。
 
  “中原皇帝果然好氣魄,竟敢隻身赴約,不過這也表示了雍綸王子對你而言很重要吧!”老邁的男人嗓音在黑暗的客棧之中回蕩久久不絕。
 
  “你究竟想要什麼?只要你把綸兒交出來,朕可以給你任何想要的東西。”龍琛的臉色森冷,眼眸深處閃動著肅殺的光芒。
 
  “只怕我想要的,皇上給不起。”老邁的嗓音輕笑了起來,這時,半空中傳來繩索抽緊的聲音。
 
  龍琛幾乎是立刻聽見男孩被捂住嘴巴所發出的悶叫聲,他抬起眸,勉強可以透過窗外的月光瞧見一個布包被麻繩捆住,懸吊在半空中。
 
  “綸兒!”他低叫。
 
  “你想救他吧!不過,你和他之間只有一個人能夠活命,不是你死,就是他亡!”話聲才落,一道利光割斷了繩索,吊在半空中的布包幾乎是立刻直墜而下,龍琛沒有多想,箭步上前接住孩子。
 
  卻在這同時,暗處閃出一道人影,他的手裏持著一把長劍,淩厲的攻勢往布包穿刺而來,龍琛眼看劍尖就要刺到孩子,只能及時將他拋出,下一瞬間,利刃沒入他的胸肋,他握住了敵人的手臂,看見一名戴著僧帽的老和尚。
 
  最澄大師沒料到他竟然為了護住孩子,以肉身擋劍,就在這時,幾道黑色的迅捷身影從四面八方穿破而來,迅雷不及掩耳地制伏了幾名躲在暗處的敵人,而這時,一把利刃從背後刺入最澄大師的心口。
 
  “皇上!”容牧遠及時在主子倒落之前扶住他。
 
  “老和尚死了嗎?”龍琛忍住了胸口的劇痛,咬牙問道。
 
  “沒死,臣讓他留了一口氣。”容牧遠搖頭,“如果臣沒猜錯,他應該就是若愚經常前去請教問題的最澄大師。”
 
  這時,最澄大師勉強地撐起身,往他們的方向看過來,“是,老衲就是最澄,這十年來,老汗王一直對老衲不薄,在有生之年,這恩情不能不報,而老衲最後能為汪罕王子所做的,就是除掉你這個中原皇帝,以及雍綸王子,讓汪罕王子再無後顧之憂。”
 
  “若愚呢?你們對她做了什麼?”龍琛眯細銳眸,大掌緊握成拳。
 
  “太妃殿下?自然有汪罕王子會處理。”最澄呵呵的笑了,這些年來,他當然知道佟若愚對西麝國的付出,但是,身為老汗王的妃子,她的不忠就是最大的死罪!
 
  這時,一隊禦林軍魚貫而入,火把的亮光頓時將屋裏照得明亮,龍琛轉眸看著手下解開了麻繩,鬆開了布巾,卻沒料到露出的不是雍綸,而是他根本就不認得的普通孩子!
 
  最澄看見龍琛愕然的神情,搖頭苦笑,“最後,老衲還是狠不下心,把雍綸王子擱進這布包裏刺死,誰能猜到呢?堂堂一個九五之尊的中原皇帝,會真的肯為了兒子不要性命!”
 
  “來人!把他帶下去拷問,沒問出皇子的下落之前,不准讓他咽下最後一口氣!”龍琛輕沉的嗓音冷若冰霜,他伸手握住劍柄,將劍刃拔出,紅色的鮮血隨著劍刃噴出。
 
  “皇上?!”容牧遠飛快地為主子點住幾處大穴止血,“來人,快傳太醫,帶皇上回宮!”
 
  龍琛咬牙,忍住了撕裂胸口的疼痛,握住容牧遠的手臂,“朕要你帶人去西麝國,快去找她,一定要見到她,不能讓她有危險!”
 
  一口沉重的氣息從他的喉間輕喟而出,胸口的傷口雖然泛著劇痛,但是比起一直盤踞在他心底的痛楚,卻變得微不足道。
 
  原來,他太瞧得起自己,才以為能夠捱過一日接著一日想念她的相思。
 
  這一刻,他是如此地想見她,哪怕只是一眼也好,哪怕下一瞬間就要了他的命,他都想要見到她!
 
  “皇上……”他聽見了容牧遠的呼喊,聲音變得越來越遙遠。
 
  若愚。這些日子,他總是一次又一次在心裏喊著這個名字,但這麼做,卻只是教他更加思念欲狂,每多喊一次,燃燒在他心口灼熱的火焰,就仿佛要將他燒成灰燼……
 
 
第九章
 
  “據說那個龍琛皇帝傷得極重,大半夜裏,寢殿之中宮人進進出出,捧進去的清水,再端出來時,全都被血給染得紅通通,照這個情況看來,只怕沒死也丟了半條命吧!孩兒一聽到這個消息,立刻就過來告訴母妃。”靜靜地聽著汪罕的陳述,她一動也不動,定定地看著前方,清麗的臉蛋上沒有一絲表情。
  
  他究竟傷得多重,究竟流了多少血?!
  
  她好想見他!她想到他的身邊去,想要確定他是否平安無事!
  
  這一刻,她的心在割著,痛得她胸口在翻騰,整個身子都在發顫,她不敢去想像,這個世上再也沒有龍琛,她的心將再在何處才能找到依絆呢?
  
  “母妃,你怎麼了?身子不爽嗎?瞧你的臉色好蒼白,是不是應該代醫官來瞧瞧呢?”汪罕表現得一臉擔憂,昨晚他才從趁危逃回西麝國的部屬口中得知,龍琛皇帝在與最澄的對峙之中受了重傷,今天一早就起來告訴佟若愚。當然,他會告訴他,並非懷著好意。
  
  “不必,我很好。”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遙遠得仿佛像是從幽冥而來。
  
  “母妃是因為聽到龍琛皇帝生命垂危,心裏在擔心嗎?”
  
  “我與他之間早就沒了情分,何必替他擔憂呢?”佟若愚泛起淡淡的微笑,心想她的語調怎麼可以如此平靜呢?
  
  她的心明明就正被利刃給剜割著,每一道傷痕都正血流如注,痛得她渾身發麻,她怎麼還能說得如此事不關己呢?
  
  “如果這次中原皇帝真的死了,那就太好了。”說話的同時,他看著佟若愚的表情,注意著每一寸細微的變化。
  
  “他不會死,絕對不會。”她仍舊定定地望著前方,眼神極肯定。
  
  “母妃為何能夠如此肯定呢?”汪罕箭步上前,不死心地追問。
  
  佟若愚揚起一抹淺淺的笑,回眸看了繼子一眼,這一次她終於看見了他眼底的貪婪與狡猾,她搖搖頭,不回答他的話,轉身走出殿門離去。
  
  不會的,龍琛不會死。她走出正殿,一步步走下階梯,在心裏不斷重複著這一句話,是說服著自己,也是安慰著自己。
  
  他不會忍心的。他不會忍心一個人離去,只留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世上,那她將便是真正的寂寞孤單了!
  
  每當寂寞孤獨時,想著他也活在這個世界上,是她今生唯一僅剩的安慰了!所以他不會忍心的,他絕對不會殘忍得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
  
  就在她走下最後一階時,忽的,一群武裝的軍隊從兩側包圍而上,擋住了她的去路。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她冷冷地看著他們,對為首的將領問道。
  
  “汪罕王子有令,在冊汗大典之前,要請太妃殿下乖乖合作,請您不要四處走動,有任何吩咐,請交代給屬下們去辦!”
  
  “你們想殺了我嗎?”
  
  “不,屬下不敢!”為首的將領搖頭,一臉惶恐,“太妃殿下有功于西麝國,屬下萬萬不敢冒犯,只是想請太妃殿下合作,待冊汗大典之後,屬下便不再為難您。”
  
  佟若愚看著他們,心裏明白,雖然龍琛最後打消了要娶她的念頭。但是,中原皇帝要娶太妃的事情,已經舉國皆知。她的歸來雖然讓臣民們心情振奮,但是,她也知道汪罕在私底下極盡挑拔,只怕眼下已經有不少大臣因為猜疑她,而倒戈于汪罕麾下。
  
  “你們要殺便殺吧!我不會照你們的話去做。”說完,她邁步就要從他們之間穿越而過,就在這時,汪罕喊住了她。
  
  “母妃,請留步!”佟若愚回眸,看見了站在殿階之上的繼子,在他的雙手之間拉了滿弓,而弓上的箭矢正對著她,“不要輕舉妄動,母妃,他們這些膽小鬼不敢對你出手,但不代表我也不敢。”
  
  “太妃——”將士們見情況不對,紛紛大驚失色。
  
  “首先,我必須感謝母妃多年來的教誨,多謝你的鼎力相助,讓我可以順利除掉叔父以及他的黨羽,如果不是母妃,我是決計不可能成功的。”
  
  “我的兒子呢?他在哪裡?!告訴我,綸兒在哪裡?!”
  
  “母妃應該說是你們的兒子吧!你和中原皇帝的親生骨肉,真慚愧,我竟然沒有瞧出來,雍綸與我的父汗根本就不像,原先我也只是猜想。但是,此次中原皇帝受傷,正好證實了我的猜想。”
  
  一切原本只是猜測,但是當中原皇帝為了救孩子而受傷的消息傳回國時,他便明白了,“多年來,我知道母妃一心向著我。不過,只要你的心還系在中原皇帝身上的一天,你就可能成為我的心頭大患。如果不將你除掉,我這個汗位勢必會坐不安穩,所以只好請你委屈了!”
  
  佟若愚深吸了口氣,才正打算開口說話時,宮門忽然傳來磅礴的呼喝聲及馬匹賓士的蹄聲,射箭是同是地,離他們最近的宮門口被突襲而入。
  
  汪罕看見大批湧入的人馬,不禁大驚失色。佟若愚回頭看見湧入的兵馬,他們每個人都是一身玄黑色的戰袍,就如同從地獄而來的魔魅般,不到片刻功夫就包圍了他們。一時之間,刀光劍影,場面變得混亂,但是很快地就見出了優劣,黑衣騎隊每一落刀,都是見血而回。
  
  騎在馬上的容牧遠揭開了覆面,伸手就要接過在人群中的佟若愚,然而,就在這時,一道箭影如疾光般閃過,她幾乎是立刻地跪倒在地,錯過了他所伸出的援手。
  
  “妹子!”容牧遠飛快翻身下馬,來到她的身邊,將她扶在懷裏,看見箭矢深深地從她的背上沒入。
  
  “皇上果然讓你來了!”佟若愚見到舊人,臉上露出一抹虛弱的微笑,她咬著牙,感覺被箭穿刺的傷口泛起了疼痛。
  
  “來人!把那個傢夥給宰了!”容牧遠一聲大喝,就見到幾名黑衣騎士從馬背上飛起,迅速朝汪罕掠去。
  
  “不要殺他!”佟若愚及時在亂刀觸到汪罕脖子前一刻喊住他們。
  
  “妹子?”
  
  “不能殺他,大哥,老汗王對我有恩,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唯一的獨子被殺掉,我做不到!”
  
  “但是他想殺你!皇上有令,凡是誰要傷害你,誰就必須沒命。”
 
  “這是我對大汗許下的承諾,保住他唯一的骨血活命,是我能夠生下雍倫的條件,所以他不能死,在我有生之年,我就必須遵守這個承諾。”
 
  “妹子,你——”容牧遠歎了口氣,他可不以為主子要是在場的話,會聽了她的話!
 
  佟若愚慶倖在場的不是龍琛,她深知著自己心愛的男人,決計不會理會她的求情,他會為了對她的心疼,而將汪罕碎屍萬段。
 
  “大哥……”
 
  “你振作一點!”
 
  “找到綸兒……一定要找到他!”
 
  “你放心,他沒事,皇上已經派出另一隊人馬去找,就在不久之前我得到消息,綸兒已經被救出來,除了一點皮肉傷之外,他沒事,這孩子的個性像你們,遇到這麼大的危險,竟然沒掉半滴淚,勇敢得教人好心疼。”就是因為知道汪罕手裏已經沒了籌碼,他們才敢大膽帶隊攻入皇宮。
 
  “是嗎?我一直知道綸兒很勇敢,只是沒想到他這麼好。”
 
  “皇上令我要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他就怕你會出事,沒想到最後還是來遲了一步。”
 
  “皇上還好嗎?他們說他傷得好重,是真的嗎?”她看著容牧遠抿唇不語,心裏已經有了幾分明白,“他是真的不太好,是不?”
 
  容牧遠臉上的表情有些自責,有些話藏在心裏沒說出口,他沒敢對她說,龍琛在失血過多,差點就要沒命的時候,心底懸念的依舊是她的安危。
 
  他們兩人明明如此深切地記掛著彼此,卻是想念不能相見!
 
  瞧他們如此折騰著自己,讓他這個跟在他們身邊的人瞧著心都揪了!
 
  “這不是大哥的錯,是我沒聽他的話,如果早相信他的警告,或許一切就沒事了。”
 
  “回中原吧!”容牧遠再也忍不住開口,“讓大哥帶你回中原吧!這幾年來,皇上沒有一天不在等著你回去。”
 
  聞言,她好半響說不出話來,心口湧起一陣熱潮,多少年了?她沒有一日不期盼著要回去。
 
  “我知道。”說話的同時,一口鮮紅的血從她的唇畔溢出。
 
  她感覺到被穿刺的傷口就像是火燒似的疼痛,但她卻覺得一陣釋然,終於,她可以從思念的心痛稍稍解放了,比起心痛的糾扯,真正的血肉模糊反倒不那麼令人難受。
 
  她合上美眸,感覺神魂幽幽地往黑暗裏跌墜,滾落頰邊的淚水卻沒停歇,唇間逸出了呢喃,“求你,帶我回去……我要到他身邊去……要留在他的身邊,再也不要離開……”
 
  *  *  *
 
  一路上,她總在半夢半醒之間徘徊,總是在要清醒時,又被拉回了黑暗的深淵,這樣的情形重複了好幾次,直到她快要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生或死。
 
  但她應該是活著的,因為總是在她接近清醒時,背部的傷口就感覺到撕扯般的痛楚,陷入不省人事的昏暗,對她而言反而才是解脫。
 
  好幾次,她覺得渾身冰冷,整個人就像躺在冰窖裏,冷得她就快要無法喘息過來。
 
  但每當這時,就會有一具強壯而溫暖的胸膛將她納入懷裏,她總是還來不及聽清楚那個人的聲音,就因為得到了暖和而舒緩地再度入睡。
 
  “若愚。”
 
  悠悠地,不知道又過了多久,熟悉的低沉嗓音喚醒了她,她聽見了他的聲音,那嗓調溫柔得揪痛了她的心。
 
  “皇上,你不可以有事……你不能死……”她好不容易找回了聲音,第一句就是掛心他的傷勢。
 
  “傻丫頭,在擔心朕的時候,好好想一想自己吧!”差一點要死掉的人,可是你呀!”他歎息,語氣之中摻著一絲苦笑。
 
  她寧願死的人是自己!
 
  如果他們之間只有一個人可以活命,她寧願死的那個人是她自己!
 
  她想對他這麼說,但是她提不起力氣,出不了聲音。
 
  “不哭,你的眼淚把朕的心都給揪了。”他拭著她的淚水,柔軟的聲音充滿了無限的憐惜,“是傷口疼了嗎?但是太醫說不能再給你止疼的藥了,都是因為你,太醫們集體反對朕,說再下止疼的藥,會妨礙你的傷勢痊癒。”
 
  是的!她的傷口在疼,但是,聽見他溫柔的嗓音說著讓她揪心的話語,讓她的心兒更疼。
 
  她勉強想讓自己清醒,她想一直聽著他的聲音,就算是夢幻也好,她曾經夢裏尋過千百度,就是一直找不到他!
 
  但疼痛與虛弱讓她終於撐不住再度昏迷過去,讓她再度從黑暗中被喚回的,是一陣熟悉的花香。
 
  “醒來吧!醒來看花吧!娑羅樹的花已經開了。”他說,在說話的同時,輕吻著她的唇。
 
  她不相信他,騙人,娑羅雙樹已經被砍掉了,怎麼還能夠開花呢?
 
  就當她心裏還這麼想的時候,她嗅到了娑羅花熟悉的香味,香氣縈繞著她,將前塵往事一古腦兒地帶進她的心頭。
 
  她想睜開眼睛,但是卻提不起半點力氣,無助的淚水再度滾落頰畔,又要跌回無盡的黑暗之中時,她聽見了他溫柔的嗓音,要她別哭……
 
  *  *  *
 
  佟若愚終於醒了,在一室娑羅花的香氣之中醒來,當她看著擱在床畔小幾上的那缽娑羅花,她恍惚了好半晌,久久無法回過神。
 
  她揚起眸,看見了瑞香,她已經換上了漢人的服飾,熟練地張羅著丫鬟們忙進忙出,佟若愚揚唇笑了,見她改變的只是外表,其實骨子裏仍舊是西麝國皇宮裏的能幹姑姑。
 
  “主子,你醒了!”瑞香看見她坐起身,驚喜地叫道。
 
  “我是真的回來了,是嗎?”說話的同時,她看著屋內的陳設如舊,仿佛她從未離開過一樣。
 
  “是的!是的!我們是真的回家了。”
 
  “皇上……他在哪裡?我要見他,我現在就要見他!”她想到了龍琛,忙不迭地掀開被褥,急忙地翻身下床,兩腿才一站定,就不支地虛軟跪倒。
 
  “主子,你留心一些,別跌膠了。”瑞香扶住了主子,心裏仍是餘悸猶存,又被她嚇得心驚膽跳。
 
  “皇上在哪裡?他在哪裡?我要見他!”她不想再等待,就算是片刻她都不願意再等待下去!“他的傷……容大哥說他傷得好重……”
 
  瑞香笑了,不知道已經多少年,她不曾見過主子臉上露出如孩子般急切的表情,“咱們剛回宮時,皇上的傷確實很重,不過他痊癒得比主子快,現在已經沒事了,皇上剛才派人過來說,如果主子醒來了,就到永安宮去,他會在雙樹之前等你。”
 
  “帶我去。”佟若愚看著瑞香,眼底沒有半點遲疑。
 
  “遵命!”瑞香當然是樂得照辦,連忙喚來丫鬟張羅主子的穿戴。
 
  佟若愚任由婢女擺佈,美麗的眸子出神似地望著前方,在她的魂夢中,想了千遍萬遍的京城,想了千遍萬遍的皇宮,如今就踩在她的腳下,但她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感到踏實。
 
  這一次,是真的嗎?
 
  她這次是真的回來了嗎?
 
  會不會……再次睜開眼睛,她人仍舊在西麝國,發現一切只不過是夢幻,在她夢醒的那瞬間轉眼成空?
 
  瑞香將她扶上了早就備好的軟轎,短短的一趟路,她卻覺得遙遠得好像永遠到不了。
 
  當她終於抵達永安宮,穿過了回廊,走到雙樹前,看見龍琛高大的身影就立在雙樹前,那瞬間,她的心口湧起一股燃燒般的火燙,佟若愚轉眸看著雙樹,看見它們確實曾經被砍掉的痕跡,但它們真的又活了,從樹幹旁抽出的新芽,比起以前更加緊密依偎。
 
  “我從未想過,自己有生之年還能見到雙樹開花。”她開口輕語道。
 
  冷不防地聽見她柔軟好聽的嗓音,龍琛起初一愣,轉眸看著她摒退了瑞香,一個人踩著不甚穩定的腳步朝他走來,直到最後跌進了他的臂彎裏。
 
  他扶住了她輕盈的身子,斂眸定定地看著她美麗的嬌顏,一刻也不願意移開視線,“是,朕原本也沒有料到,好些年了,朕一直以為這雙樹已經死在自己手裏,沒料到,那天葉總管稟報,他說怕朕會觸景傷情,所以這些年來沒敢告訴朕,說雙樹在被砍掉隔年就從旁邊抽出了新芽,這七年來,兩株新芽日益茁壯,卻從未結過半朵花苞,直到了那一在,仿佛一夜之間,雙樹的枝頭結滿了花苞,那正是你被送回到皇宮的那一日。”
 
  “是老祖宗吧!是她要告訴我,她知道我回來了。”她紅了眼眶,想起了最敬愛的老人家。
 
  “是,是皇奶奶顯靈,才讓朕能在有生之年見到你回到皇宮。”他伸手輕撫著她白皙的臉頰,心裏一陣不舍,明明就已經夠單薄的身子,經過這一次重傷,又清減了不少,“你終於回來了,這趟旅程有些遙遠,是不?”
 
  “是,太遙遠了,遠到我以為自己一輩子也到不了!”話出的同時,佟若愚紅了雙眼。
 
  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此生還能夠再見到他!
 
  她是如此地想念,從那一天,他離去之後,她沒有一時一刻不想念他!
 
  龍琛知道她所說的不是來到這裏的路途,而是他們的人生,幾經波折,好幾次都以為是最後了,一路上荊棘滿地,他們越是想要靠近對方,就越感到阻礙重重,好幾次,當他們見到彼此時,都以為那是最後的相聚!
 
  他的眸光在一瞬間變得黝暗,可以從她的眼神之中,看得出來她是多麼地急切,哪怕是早一刻趕到也好,只為了來到他的身邊。
 
  “在你受傷昏迷的這段時間,汪罕繼承了汗位,替你發了喪,現在整個北大漠的人民正為失去他們最敬愛的鳳殷太妃而感到哀痛悲傷。”
 
  聽到他這麼說,佟若愚怔忡了好半晌,心裏並不是太訝異,因為她早就料想到汪罕會有這個舉動,她的心裏百味離陳,但最多的成分是愕然,因為緊縛住她的痛苦,竟然如此輕易地被解除了!
 
  “你覺得難過嗎?”龍琛問得極小心,因為他深知她對西麝國的經營與貢獻,如今被輕易地抹殺,只怕心裏一時不能接受。
 
  “不,我不難過。”她笑著搖頭,說的是實話。
 
  “那……還有一件事情,就算朕現在不告訴你,遲早你也會知道,所以現在朕還是明白對你說了吧!”
 
  “說吧!這些年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連命都差點沒了,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軟弱不經事的佟若愚了!”
 
  龍琛搖頭,以姆指輕撫過她柔軟的臉頰,“佟若愚從來沒有軟弱過,她一向聰明睿智,在老祖宗的教誨下,她一直都是個令人讚賞的奇女子。”
 
  聞言,她揚起瑰嫩的唇瓣,望著他輕輕的笑了,就像是一朵初春的嬌花,對著心愛的男人綻放出最美麗的姿態。
 
  千萬人的崇拜與敬仰,都不及他一句讚美令她心兒愉悅。
 
  龍琛也是定定地望著她,看著她如昔的美麗,望著她映出他臉容的美眸,那雙澄澈的眸子一如他們初識時那般靈黠動人,就算是一生一世就與她如此對望豐,都不會令他感到厭倦。
 
  “汪罕除了替你發喪之外,據探子可靠的消息回報,他派人到處去散播耳語,說當初朕要娶你,並不是朕的一相情願,這七年來,你其實早就對老汗王不忠,私下與朕苟合,對於這椿婚事,是你主動提出的,心裏是樂意的。”
 
  “他沒說錯,在我心裏,確實是樂意的。”佟若愚淡淡地笑了,如果她的繼子是偽君子,那她就是真小人,誰也沒贏誰多一點。
 
  聞言,他揚唇笑了,但並不代表他能夠輕易原諒汪罕對她造成的傷害,“但他存心要毀你名節,要讓西麝國的百姓對你失望,讓他們以為你是一個不忠不貞的蕩婦。”
 
  “皇上生氣了嗎?因為他散播耳語詆毀我,所以你生氣了?”
 
  “任誰都知道這些年來你對西麝國所做的付出,再這樣下去,你所做的努力將付諸流水,只留下萬世的駡名。”
 
  “如果我仍是鳳殷太妃,我確實會在乎,但鳳殷太妃死了,現在,站在你面前的人,就只是一個名叫佟若愚的女子,這樣的我,你還會想要嗎?”
 
  “自始至終,朕想要的就只是佟若愚。”
 
  “那便無妨了,黑白是非就由得他們說去。”
 
  “或許,說這種話對你而言很不公平,但是朕倒是很感謝他這麼做,因為從今以後,這世上再也沒有鳳殷太妃,你再也不能拿這個擋箭牌阻止朕接近你,再也不能,你是朕的愚兒,就只屬於朕一個人的佟若愚,朕要與你就像當年的鳳闕皇帝與挽燈皇后一樣,一心一意,死生相隨。”
 
  “不,我們不行。”她笑著搖頭,澄亮的美眸瞬間覆上了哀傷的輕愁,“就算我不再是鳳殷太妃,仍舊是另一個男人的遺孀,我這個未亡人已經沒資格隨皇上進宗室的祖廟了。”
 
  “你不能進祖廟,那朕陪你一起。”他眸底映著笑,說得斬釘截鐵。
 
  沒料到他會這麼說,佟若愚好半晌反應不過來,愣愣地瞅著他,腦海裏一片空白,驚愕的程度,不下於當年聽見他說要帶她一起進祖廟的宣告。
 
  他是皇帝啊!
 
  身為帝王,殯天之後進祖廟受後世千代萬代的子孫祭拜供養,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了,但卻為了她,他寧可放棄。
 
  “朕會下令,等咱們百年之後,牌位不進祖廟,就你我一起葬進墳裏,生同衾,死同廓,咱倆的是非功過,就由得後人去評論了。”
 
  一陣久久的沉默之後,一抹如花般嬌豔的笑容在她的唇畔盛放,美麗的笑容將盛在她眼底的淚襯得特別楚楚動人。
 
  “好,就聽你的,咱們就這麼辦。”
 
  說完,她偎進他的懷裏,纖手環住他的腰際,傾耳貼在他厚實的胸膛上,聽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一聲一聲,與她的心跳極合拍。
 
  “皇上知道我現在心裏在想些什麼嗎?”
 
  “想什麼?”
 
  “我覺得自己好像作了一場夢,一場好長、好長的夢,在夢裏有痛苦,有悲傷,現在就像是大夢初醒,心裏反倒有些不踏實。”她柔軟的嗓音說得好輕、好淺,似乎直到現在,心裏都仍舊有著迷惘。
 
  “為什麼?”
 
  “因為我以為這才是夢,下一刻,這夢便會醒來。”
 
  “不,你確實作過一場惡夢,因為朕的錯誤決定,但是,你是真的夢醒了,這是真的,你與朕在一起,一切都再真實不過了。”說著,他收緊了臂膀的力道,將她擁得更牢。
 
  在他的懷抱之中,她露出了甜美的微笑,從被他緊抱的疼痛之中,感覺到了真實,這時候,她的心裏才終於有了踏實的感覺。
 
  “朕還記得皇奶奶曾經說過,說她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你很特別。”他輕撫著她如緞般的青絲,在她的耳邊低語。
 
  “我不知道老祖宗對你說過什麼話,我只記得當鎮上的老長輩宣佈老祖宗要回鄉省親時,大夥兒歡天喜地的情景。”她偎在他的胸口,美麗的眸光像是遙望著往昔,“好像除了我之外,每個人都聽說了老祖宗是要回鄉來挑一個中意的小姑娘進宮,那時候我只是疑惑,怎麼好些天路過裁衣店,裏頭都是人滿為患,原來,各家父母為了自個兒的千金,都是卯足了勁兒呢!”
 
  “但你不只沒穿新衣,甚至於沒去迎接她老人家。”龍琛笑了,似乎想起了祖母對他說過的話。
 
  “是,我沒有,我也沒料到老祖宗會四處走動,當她見到我時,我正給鄰近的趙爺爺在熬藥。”
 
  “皇奶奶說,當她見到你時,你整張臉都被炭給燻黑,簡直就像一個小黑炭,她問你為什麼沒去迎接鑾駕,你還記得自己說了什麼?”
 
  “我說,前去迎接老祖宗的人已經夠多了,不少我一個,但是,如果沒人來給趙爺爺熬藥,他就要病死了,老祖宗問我,給趙爺爺熬藥,我能得到什麼好處?我說沒想過得好處,只知道趙爺爺千萬不能病死。”
 
  說完,她昴起嬌美的容顏,定定地望進他深黝的瞳眸之中,看見了他的眸底盛著笑意,還有一抹許久不見的頑皮淘氣。
 
  “咱們能夠相遇,朕真的必須感謝一個人。”
 
  “誰?老祖宗?”她眨巴了下美眸。
 
  “不,那當然是你給熬藥的趙爺爺。”他俯首在她的唇上偷了個香,“沒有他的差點病死,老祖宗就沒法子看見你的好。”
 
  “趙爺爺差點病死,並不是一件好事。”她一臉正色,忍住了差點溢出唇畔的笑意,此刻,他臉上掛著惡劣的笑意,一如她當年的初識的那個男孩。
 
  “但對朕而言是好事,不過,朕給你一個說服的機會,如果你能夠說服朕,朕就同意那不是一件好事。”
 
  說完,還不給她抗議的機會,他已經先下手為強吻住了她的唇,在她的驚呼聲中騰空抱起她走進屋內。
 
  他已經忍耐太久,狂熱的內心再也按捺不住想要擁抱她的衝動,門扉在他們的身後被掩上,此時,一陣風拂過了雙樹,花兒輕顫,清甜的香味隨著風兒,遠颺上天際……
 
 
尾聲
 
  那一年,在西麝國的百姓哀痛聲中,承旨官宣告鳳殷太妃殯天了,盛大的葬禮,跟隨送喪的百姓連綿了幾十裏長。
 
  西麝的國運就在她殯天兩年之後,達到了最鼎盛,卻也在鼎盛之後,非常迅速地衰弱了。
 
  人們都說,那是因為繼承汗位的汪罕無法守住太妃的偉政,他太過於好大喜功,才會在短短幾年之內把西麝國給毀了。
 
  百年後,在北大漠的土地上,已經再也沒有西麝這個國家,但是就算過了幾百年,在北大漠的鄉野之間,依舊能夠聽到關於鳳殷太妃的傳聞,說她原本是一名漢人,經過了千難萬險除掉了莽古泰叔王,從一開始的備受爭議,最後卻受到百姓的景仰。
 
  在垂簾聽政期間,她奠定了北大漠的文化規制,一直到遙遠的後代,都還能夠依稀在人民的生活之中窺見一些影子。
  
  人們說,她很美,閉月羞花般的美貌教中原皇帝傾心不已,當年,中原皇帝要強娶太妃之事被視為奇恥大辱,但在百年後,兩國之間的恩怨淡了,北大漠的百姓們反倒驕傲。
 
  他們引以為傲的太妃果然不簡單,竟然能讓中原的皇帝不擇手段想要爭奪回去,但太妃最後還是留在他們的土地上,她的陵寢就在首城舊址北方不遠的山谷之間,後世的人們都稱那座山谷為鳳塚,直至今日,仍舊終年翠綠。
 
  然而,中原的人們傳說,鳳殷太妃歿在中原,就葬在京城郊外,與龍琛皇帝共寢一墓,在他們的碑上沒有刻任何文字,只留下了墓塚旁的滿林娑羅樹,每年到了夏天,娑羅花的香味幾裏外就能夠聞到。
 
  因為在正史上從未提及龍琛後帝與鳳殷太妃同寢一墓的記載,所以人們只能在謠傳中談論著他們。
 
  幾百年過去,物換星移,人事已非,只有城郊娑羅花那甜美的香氣未曾改變,一如當年他們兩人孩提時那般,散發著令人沉醉的芬芳……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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