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簡介:
自從迎她入門,他總是漠然冷淡。
當她獨守空閏,他理所當然;
當她笑臉迎人,他無動於衷;
甚至當她哀哀哭求著要一個孩子,他仍是心無所感!
他一直告訴自己,這樁婚姻只是必然的義務,
為了完成他一統天下、登上共主高位的夢想,
她背後所代表的勢力遠遠勝過兒女情長!
後來他才明白,如果身邊沒有她陪伴,
就算站在世界的頂端,也只會覺得孤單淒涼……

 

 

 

 

 

第十一章
 
 
  時面冷,時而熱的昏沉與黑暗,讓他就像是跌落了無底的深淵般,不斷地向下沉去,一身的虛乏,讓他就連半點力氣也使不上。
 
  此刻的他,或許離死亡已經不遠了。
 
  這種已經分辨不清現實與虛幻的感覺,當年,他的大哥也曾經親身體會過吧!
 
  他永遠忘不掉,當他帶人趕到當場時,鮮紅的血從大哥被利刃貫穿的胸口緩緩滲出,卸下兵甲之後,他親眼看著那像是一朵碗大般紅色芍葯的血跡,逐漸地蔓延衣衫的全部。
 
  忽然胸口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中斷了他的思緒,他就像負傷的野獸般喊了出來,緊握住拳頭,不料卻握住了一隻柔嫩卻微涼的纖手。
 
  撐下去,求求你,撐下去。
 
  附在他耳邊低語的柔軟嗓音透出一絲哽咽,貼靠在他額上的嫩頰有著未幹的濕意,滴落在他的肌膚上時,還有著些許溫度。
 
  她哭了。
 
  他還以為她有多堅強,卻沒想到,她也會哭泣。
 
  其實,如果他真的死了,對她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不是一個好人,不能回報她的一片真心,最終,她能得到的,也不過就是被他傷得體無完膚的下場。
 
  不準死,我不准你死……
 
  聽見她一口一聲不准,他在心裡覺得好笑。
 
  像她這樣完全只是悲咽的虛弱嗓音,究竟能命令得了誰呢?
 
  黑暗就像是夜色般,再度一點一滴地將他給籠罩住,他逐漸地不能思考,漸漸地聽不見她的聲音。
 
  菩薩……
 
  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想要把她的聲音聽得更清楚些。
 
  只要您能……十年也好,二十年……菩薩,鳳雛這一生……只要他好,我便於願足矣了……
 
  此刻的他,並沒有足夠的神智判斷自己究竟聽見了什麼,但是,他可以確定她所說的話,對他而言非常重要。
 
  他努力地想要聽清楚她所說的每句話,最後,終究不敵黑暗的襲擊,再一次地昏沉了過去。
 
  她瘋了。
 
  譚琢青、葛豫、洪飛,甚至於是綿柳、青桃,每個人都說她瘋了!
 
  鳳雛像個無助的孩子般,依偎在心愛男人的身畔,眷戀的美眸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俊挺的側顏,唇畔噙著一抹淺淺的微笑。
 
  是啊!她瘋了,就連她自己也是如此感覺。
 
  那日,她看見他受傷倒地,被抬送了回來,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會崩潰,她不能想像,在這天底下沒有他齊天始的存在。
 
  十日了!從他受傷那一天起,十日過去了。
 
  好不容易才解了他的毒,所幸那毒只是發得快,毒性卻不強,下的份量也不多,在餵食了幾天藥之後,終於把他從鬼門關救回來了。
 
  「我希望你快點醒過來,可是,我又怕你醒過來會責罵我,因為,我做了一件會讓你很生氣的事情。」她挪動了下身軀,偎得更緊,她無比地慶幸,在這一刻,感受到的是從他身軀透出的溫暖,而不是冰冷。
 
  她遲疑了半晌,終於伸出纖手環抱住他厚實的胸膛,唯有在這個時候,他才不會將她的手從身上拿開。
 
  真好,她可以緊緊地像這樣將他抱住。
 
  在她的心裡有高興,也有悲傷,因為只有這個時候,她才能佔有他。
 
  鳳雛開始上下其手,在他的身上不安分了起來,不過,所謂的不安分,也不過就是摸摸他的胸坎腰腹,或是牢牢抱住他修長的臂膀,掐掐他的臉頰,扯出個鬼臉來。
 
  最後,她坐起身,跪在他的身畔,玩出興趣來了。
 
  她用兩指食指將他的眼角拉得高高的。
 
  「母夜叉。」
 
  然後,再把他那根很挺的鼻子給往上一按。
 
  「豬八戒。」
 
  當她用兩隻手把他的兩頰給揪開時,忍不住噗哧一笑。
 
  「齊天始,你絕對想不到自己的臉也有這麼像肉餅的時候!如果你現在睜開眼睛,用那種很冷的眼光瞪我的話,那樣子一定會更好笑……」
 
  話才說著,她的眼淚已經是潰了堤,再也忍不住一串串地掉下來。
 
  「我想殺了他們,他們這樣傷害你,其實我恨不得殺了他們……」她低頭輕吻了下他的唇,剔透的淚珠落在他的臉上,「你醒來吧!雖然,你醒了之後,就不能再讓我做鬼臉,不能再讓我想抱就抱,但我還是希望你醒過來,就像其他人一樣,覺得我南宮鳳雛做了天底下最蠢的蠢事,你可以罵我,可以不要理我,就是不要像現在這樣,躺在這裡一動也不動,看見你這個樣子,我真的覺得好難過、好難過……」
 
  當他的眼睛再度睜開,看見光亮時,齊天始好半晌是恍惚的,他感覺自己好像陷在黑暗中過了百年,但卻又像只是昏睡了一瞬間,唯一真實的,是他轉眸時,映入他眼簾裡的那張嬌顏。
 
  終於見到他清醒過來,鳳雛忍不住既驚又喜,勾起笑痕的唇畔微微地輕顫著,用盡了一身的力氣,才沒讓自己掉下喜極而泣的眼淚。
 
  「哭了?」他曲指滑過她的眼睛下方,看見她的眼睛是紅潤的,雖然沒有掉下眼淚,但是可以看出來就在不久之前,才掉了不少眼淚。
 
  鳳雛勾起微笑,輕輕地搖頭,「不,沒哭,方才出去透氣兒一個沒留神教風沙給惹了眼睛。」
 
  「嗯。」他輕吭了聲,知道她是在扯謊,可是卻不打算拆穿她的謊言。
 
  「很疼嗎?傷口還很疼嗎?」
 
  「別擔心,我會好的,不必擔心。」
 
  「是,你一定會好的,一定、一定會好起來的。」說著,一顆豆大的淚珠冷不防地潸然滾落她的臉頰,她飛快地拭去,不讓他瞧見。
 
  「我傷得很重嗎?」他突然問道。
 
  「當然不!你為什麼這樣問?你會好的,一定會好的。」她不想教他擔心,但眼淚卻像是不聽話似的,一顆接著一顆,滾落她的雙頰。
 
  「如果我傷得不重,為什麼你要哭得像下一刻就要為我送喪一樣呢?」他伸出手,舉手之際才驚覺自己的無力,但他仍舊伸手以拇指輕撫過她染著濃厚陰影的眼下,「你累了。」
 
  鳳雛搖搖頭,忍住了眼淚,努力讓自己擠出微笑,「我沒事,我不哭了,我不會再哭了,我讓人去看看藥煎好了沒,就不打擾你休息了。」
 
  「留下來。」他冷不防拉住了她的手,揚起深沉的眸光,定定地瞅著她,「煎藥的事情就讓下人們去辦,你留下來。」
 
  迎視他的目光,鳳雛心裡一陣狂跳,被他握住的手,肌膚上傳來他熨熱的溫度,她深吸了口氣,定了定神,「不怕我打擾了你歇息嗎?」
 
  「怕被打擾,就不會開口留你。」他淺笑道。
 
  不經意看見他勾在唇畔的笑意,好一瞬間,鳳雛幾乎快要喘不過氣,她覺得感謝,覺得激動,不敢想像自己差點就要失去他了。
 
  她忍住了碰觸他的衝動,纖手握成了拳,她想像在他昏迷時那樣抱住他,但如今他清醒了,她便不敢再造次,怕惹他討厭。
 
  齊天始與她四目相望,看穿了她的小心翼翼,對於她與他保持的那一小段微妙的距離,感到有些許的不耐煩。
 
  雖說先前他昏迷的時間居多,但是,就憑著他稀薄的記憶,他能夠感覺到那時候的她與他是親近的。
 
  「弟兄們呢?」
 
  「他們都好,刺傷你的兇手捉到了,也處置了。」最後一句話,雖然有些遲疑,但她仍舊平靜地說完了。
 
  「嗯。」齊天始淡淡頷首,不想在這個時候追究這件事情,他斂下眸光,深沉的眼瞳裡有著一抹深思。
 
  「在想什麼?」她輕聲地問。
 
  聞言,齊天始轉眸,定定地瞅了她一眼,看見她澄澈的眸光之中充滿了疑惑,曾經,對他而言,她像一張白紙般令他感到蒼白,對她,他談不上有任何感覺,甚至於想把她擱得遠遠的。
 
  但,漸漸地,白紙不再是白紙,在他的面前,她這張白紙不斷地被添上了生色的筆畫,這一刻的她,不知不覺地,竟看起來就像是一朵新開的花蕊,那美好的姿態令人忍不住想要一看再看,教他忍不住想要緊緊地捉住她,看著她,直到看清楚她真實的模樣,令他感到不再迷惘困惑為止。
 
  「我在想,當初真的有必要置他於死地不可嗎?這個問題我想過很多次,依然得不到答案。」他輕沉的語氣近乎呢喃。
 
  幾乎是他出口的同時,鳳雛就明白了他所指的人,正是自己的兄長。
 
  她輕抿著嫩唇,靜靜地聽他繼續說下去。
 
  「那天,事情結束之後,我只派了琢青去見爹,告訴他大哥死了,那時我真覺得自己是個懦夫,我不敢親自去見爹,告訴他自己的兒子死了,而且,兇手就是他另一個兒子。」
 
  「是,你確實是兇手沒錯。」她以極平靜的語氣說道,話才一出,就看見他望向她的眸光透出了一絲訝異,但卻沒有見怪,「無論他是否你親手所刃,他終究是因你而死的。」
 
  齊天始揚唇笑了,「你很大膽,我以為你應該會安慰我才對。」
 
  「你希望我安慰你嗎?我覺得不是,你想要有人責備你的不是,所以我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她聳了聳纖肩,偏首微笑,露出了有些淘氣的表情,轉瞬間,她的臉色忽然一換,清澄的瞳眸心虛地從他的臉上稍稍別開。
 
  「你說得很對,我真的很大膽,所以就算知道你會生氣,還是做出那樣的事情,你可以罵我沒關係,但是,除了傷你的那個人之外,這幾日還查出了跟他同夥的一票黨羽,可是我沒罰他們,就算傷你的箭上塗毒,存心是要你命的,但我還是放過他們了。因為,他們一個個都是你大哥的忠心黨羽,雖說他們都明白自個兒的主子不成氣候,遲早是會出大事的,但他們不服氣,因為在他死後,不僅葬不進祖墳,還被按上了罪人的名義,他們想給他討個公道,所以,我替你還給他們公道了。」
 
  聽她一口氣把話說完,咬牙似乎在等著他責難,那副從容赴義的表情,令他頓時間哭笑不得。
 
  「你——」他才想開口,就被她打斷。
 
  「我撤了大伯罪人的名義,還告訴他們,等到有朝一日你當上了皇帝,會再追加給大伯封號,還有他的妻妾家人,一律都不會虧待的。」說完,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閉上眼睛,只差沒有蒙上頭,心想他就算打她也不為過,從這一刻起,他再也不搭理她,也都是她活該應得的。
 
  她話聲歇落,隨即而來的是他的沉默,她硬是吞下內心的不安,對於他一直不開口說話,心裡害怕她的擔憂成真了。
 
  齊天始看著她,忽悠勾起一抹淺笑,眸光深沉得就像是幽潭之中激現的一道光芒,心想他真該好好獎勵她才對,藉著她的手,做了他一直想要解決的大麻煩,他抬起手,並非要打她,只是輕輕地撫著她的頭。
 
  「謝謝你替我出面做了這件事,這些年來,我曾經想要這麼做過,但是,我不能,當年那一役,大哥死了,他的人馬傷亡不少,但跟隨我的弟兄死傷也不少,我必須給他們一個交代,以慰借他們兄弟的在天之靈。」
 
  「所以,你不怪我?」她睜開雙眸,喜出望外。
 
  他搖搖頭,沉靜地瞅著她好一會兒,「我值得嗎?值得你如此全心全意的喜歡嗎?」
 
  「值得。」她雙手握住他厚實的大掌,貼在臉頰邊,「是我自己決定要喜歡你的,一開始,我就沒有期望你能夠回報。」
 
  齊天始眼眸注視著她,指尖感受著她臉頰微涼的膚觸,此刻,在他心上的,是一種他不曾識解過的溫潤情感。
 
  「你說這話,是代表你不想要我的回報嗎?」他挑了下眉梢,話裡有話,「就算我一輩子都不喜歡你,也都沒有關係嗎?」
 
  「不——」鳳雛一時語塞,後悔自己將話說得太滿,她想說剛才的話全都不作數,卻臉皮薄得連一句話也開不了口。
 
  看見她嬌顏漲紅,他輕輕地吃笑了起來。
 
  成親那麼久,她從未見他這般笑過,那爽朗的笑意就像是久違的晴天,令她瞧了舒心,也就像教一陣春風給拂過了心坎。
 
  笑聲漸歇,齊天始閉上了眼睛,像是不堪負荷般喘了口氣,「我想歇歇,可以等我睡了你再走嗎?」
 
  「嗯。」她乖順地點頭,感覺被他掌握的手緊了一緊,被他緊握的充實感,令她的心頭不由得一陣浮熱,紅著臉,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小院裡,飄散著濃厚的藥香味。
 
  鳳雛坐在小火爐旁,纖手執著小扇輕輕地掮著,小爐裡黑呼呼的藥翻騰著,藥香味隨著燒紅的炭火不斷地蒸發,飄散在空氣中,與桂花的香氣交揉成一種和諧的暗香,似有若無的,鑽入人的鼻息裡。
 
  鳳雛看見爐子裡的火勢穩定,融融地燒紅著,才停下手,雖然已經是深秋時分,但是久待在火爐旁,那蒸騰的熱氣讓她巧挺的鼻尖兒冒出幾顆細細的汗珠,白嫩的臉蛋也是透著兩抹淡色的嫣紅。
 
  她才抬眸,就看見了蘇嬤嬤不知何時來到了她的跟前,她看了看那不斷冒著熱氣的藥壺一眼,然後將視線挪到鳳雛身上。
 
  「不後悔嗎?嫁給二少爺,你真的幸福嗎?」
 
  「從你的眼底看來,我幸福嗎?」
 
  「不,你不幸福,因為你所愛的男人,他不愛你。」
 
  聞言,鳳雛並不急著辯駁,只是揚起柔嫩的唇瓣,勾起一抹如花般美麗的微笑,側首出神似的遙望著遠方,「是,他不愛我,或許,終我一生都得不到他的愛,這也將是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可是,我不難過,因為,他並不是不愛我,而是他根本不愛任何人,這是我的遺憾,但也將成為我的慶幸,嬤嬤,你不是我,你不會懂的。」
 
  「是,我是不懂,好好的一個人兒,為何要如此委曲求全?」
 
  「其實,誰說委曲求全就不快樂呢?只要在他身邊,我就覺得好,經過至贊汗王的事情之後,讓我知道,我是可以幫他的。嬤嬤,總有一天,他會知道我的好,然後喜歡上我,我現在只希望這一天早些到來,我相信這一點微薄的心願,上天是願意成全我的。」
 
  「傻孩子。」蘇嬤嬤忍不住搖頭歎氣,才又想要開口說話時,就聽見了外頭傳來了人聲。
 
  「夫人。」千總管的聲音從門牆後傳來。
 
  鳳雛轉眸望向聲音的來源,看見千總管帶著一名小廝繞過門牆走進小院,見到她,立刻是笑容滿面。
 
  「千總管。」她笑喚了聲。
 
  「夫人,剛才你是在跟誰說話?」說著,他張目四下望瞭望,卻沒見到人影,心裡頗是納悶,分明就聽見聲音的啊!
 
  「跟……」她眸光一掃,已經沒見到蘇嬤嬤人影,隨即笑著搖頭,「沒有,是我在自言自語。」
 
  「夫人,這藥燙手,讓奴才來端吧!」
 
  「不礙事,我行的。」鳳雛笑著想拒絕,最後卻拗不過千總管的盛情,還是將湯藥交了過去。
 
  千總管將冒著騰騰熱氣的藥碗擱到一旁奴才遞上的承托,頓了一頓,才吶吶地說道:「夫人,要是以前奴才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就請你多見諒,經過這一役,齊家上上下下的人都能夠看出來,夫人對二爺是真心真意的,以後,我們這些奴才會像對二爺一般,對夫人忠心耿耿,言聽必從。」
 
  「做什麼說這些呢?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氣了。」她笑著搖搖頭,不明白為何他會有感而發,一直以來,他已經算是齊府裡最照顧她的人了。
 
  聞言,千總管低首乾笑了兩聲,掩飾一臉的心虛,畢竟,他做過什麼,自個兒最清楚不過了。
 
  佛堂中,一線清煙裊梟升天。
 
  鳳雛靜靜地站在佛前,雙手合十,仰望著肅靜的佛顏,嘴裡唸唸有詞的,彷彿在訴說祈求著什麼。
 
  或許是因為太過專心了,所以她沒聽見在身後門外,有人踩雪而來,無聲無息地走進了門。
 
  直到她默念完心裡的話,擱下了手,已經站在她身後好一會兒的人才悠悠地開口:「聽下人們說,你經常都到這個佛堂裡上香祈求。」
 
  鳳雛沒料到會聽見齊天始的聲音,微微吃了一驚,轉眸看見他的視線越過她,停駐在佛身上,那眸光像是在審視,也像是在評判。
 
  她點點頭,「嗯,成親以來,我就常來這裡求神拜佛,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他們都說些什麼,青姚這丫頭什麼本領不會,就最會把這些閒言閒語帶回來給我。」
 
  「喔?我倒不知道,府裡的人都談論你些什麼?」他的眸光挪回到她的臉上,挑了挑眉梢,表示疑惑。
 
  鳳雛知道他的話不假,一向他都不管這些閒事的,「他們總說,我在向佛祖祈求寵愛,希望你可以疼我些,畢竟得了寵,我這正妻之位才能坐得穩實,不怕教人給搶了。」
 
  聽罷,他好半晌沒說話,眸光深沉地瞅了她一眼,「你是嗎?你所求的真如他們所說的一樣嗎?」
 
  「不。」她毫不遲疑地搖頭。
 
  「如果不是,你在求什麼?」
 
  鳳雛頓了一頓,仰起美眸,沒瞧他,轉而望向總是沉肅不語的佛顏,啟唇輕輕地吟道:「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蒸,歲歲長相見。」
 
  別人以詩映景,她則是以詩映情,她回眸望著他俊朗的臉龐,臉蛋微紅,心裡有些忐忑,看見他也在瞧著她,兩人四目相望,雖是無聲,卻勝有聲。
 
  以為他會說些不太好聽的話,嘲笑她的天真,但是,他沒有開口,只是抿起一抹淺笑,伸出大掌輕撫著她的臉頰,執起一束青絲,在指間把玩著。
 
  「我喜歡你的頭髮,像絲緞一樣柔軟。」
 
  好半晌,鳳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沒料想到他突如其來的溫存言語,讓她一顆心就像是揣了只小兔,狂亂地怦跳著,絲毫不受她的控制,「那我就為了你,這一生都會好好養著它,好與你一輩子結髮。」
 
  「嗯。」他不置可否地悶吭了聲,噙在嘴角的笑容淡淡的,較之他所說的溫柔言語,他眼底的神情稍嫌冷淡了些。
 
  是的,她令他感到迷惘。
 
  至今,他仍舊不懂,眼前這女子究竟可以多愛他呢?
 
  可以為了他,就連性命都捨棄嗎?
 
  是不是只要給她一點呵護與溫柔,她就可以連命都給予他呢?
 
  驀地,胸口的傷傳來痛楚,他摀住胸口往前傾倒,就在這時,鳳雛大步上前扶住了他。
 
  「你以為自個兒的力氣有多大?」他及時按住一旁的幾案,沒將自己全身的重量壓上她,他挑起眉梢,一臉不以為然,「如果我真的跌在你身上,你這纖細的身子骨只怕被我壓斷幾根肋骨不止。」
 
  他瞅著她,卻見她沒有被他的嚴厲給嚇到,反而嬌巧地笑了。
 
  「鳳雛承認自個兒的力氣真的不大,可是,我會用盡全身的力氣扶住你,倘若全身的力氣不夠,至少,還能給你當個墊背的,讓你可以少吃些疼,只要你好,我心裡就樂意。」她仰起嬌顏,衝著他甜甜一笑,想起那一日,她給昏迷的他所做的鬼臉,她的笑容就不禁更甜了。
 
  看著她的笑臉,驀然間,齊天始感覺心口就像是被人給使勁擰住了,一口氣險些喘不上來,她毫無保留的喜愛幾乎到了令他震驚的地步。
 
  齊天始瞇細銳眸,定定地凝視她好半晌,這瞬間,在他眼前的女子令他感到一絲痛恨,因為她無怨無悔的付出,只是更突顯出他的自私與殘酷。
 
  「怎麼了?」她疑惑地眨了眨眼,「是傷口還疼——?」
 
  最後的話尾未及出口,她柔軟的唇瓣已經被他覆落的薄唇給吻住了,在四唇接合的那一剎那間,鳳雛腦袋一片空白,無法思考。
 
  屬於他嘴唇的飽滿觸感,成了她所能夠感覺的全部,他陽麝的氣息隨著溫度,不斷地、不斷地熨進她的身子裡,入侵她的思考。
 
  「不喜歡我親你嗎?」他抬首勾起一抹邪氣的笑,沉聲問道。
 
  她搖搖頭,迷濛的神情有些急切,「不會不喜歡,只是不習慣,這是你第一次主動親我,我只是不習慣而已。」
 
  「是嗎?那再來親幾次,你就會習慣了,是這個意思嗎?」話落,他再度封攫住她柔軟的唇瓣,輾轉地碾揉著她的唇,雖然不是激烈的狂熱,但卻是十分堅定的佔有。
 
  承迎著他的吻,鳳雛的心臟狂跳著,她狂喜而且不敢置信,他的溫度與觸感都是如此地鮮明,但她仍舊感到有些不切真實。
 
  久久一吻方畢,鳳雛喘息著,視線片刻也不願從他的臉上移開,生怕只要自己一閃了神,再回神時,會發現這一切只不過是她的白日夢。
 
  但,不是夢。
 
  就在她還恍惚著不能自己時,已經被他強而有力的雙臂給摟進懷裡,她的臉頰被擠貼在他的胸膛上。
 
  她閉上眼,感覺在她耳邊響起的心跳聲,一聲一聲的,有力而且沉穩,是如此地真實,熨在臉頰上的溫熱,暖得令她想要落下眼淚。
 
 
第十二章
 
  又是一年到頭。
 
  雖說隆冬已過,春天將至,但是天地之間仍舊是冰寒一片,連下了幾日的風雪,終於在元宵的前一天止歇住了。
 
  一片雪白的凍地與春節的大紅喜氣,形成了極強烈的對比,因為有大批將士們在外征戰,留守在家裡的女眷孩子們便格外顯得孤單冷清。
 
  鳳雛取得了齊天始的首肯,給家中有男人在外打仗的家家戶戶加金加菜,另外還在元宵辦了燈會,讓他們可以感覺到熱鬧,不致於讓娘兒們孤零零在家,對出門在外的男人思念。
 
  入了夜,齊城內外皆是一片熱鬧滾滾,不過齊天始為怕鬧中出事,下令要加緊巡邏,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幾發煙火上了天,將黑暗的夜空照得一片璀璨生亮,但煙火的數目不多,怕要是真的發生緊急事件,會看不見城外的弟兄們打上天空的火炮。
 
  鳳雛明白這道理,所以特地安排了上千盞的百獸燈,燈上繪著龍鳳虎豹等動物,形象生動,再加上胡騰舞的助興,氣氛還是熱鬧萬分的。
 
  經過一切的種種,齊天始驚訝於她的心細如髮與面面俱到,或許,他真的娶到了一個比自己想像中更好的妻子!
 
  鳳雛不知道如今的他,是如何看待她的,她只是盡力地想要做到最好,希望自己在他心上的地位,可以更特別些。
 
  居高臨下的樓台,雖然臨近熱鬧,但卻因為高度而得到些許僻靜的空間,齊天始與鳳雛並肩地坐著,在他們的身畔,是幾名親近的手下。
 
  「我喜歡胡騰舞。」鳳雛說著,視線從人們熱舞的廣場,旁移到夫君的臉上,與他交眸,「因為,這舞蹈男人與女人都可以跳,男人跳起來剛強有力,由女子來跳,動作俐落又不失嬌媚,比起霓裳羽衣舞這種比較陰柔的舞蹈,元宵節還是跳胡騰舞好,大夥兒可以同歡,不必拘於男女有別。」
 
  「既然喜歡,怎麼不下去跟大夥兒一起跳呢?」他低沉的語氣依舊是一貫的淡然,不含太多的情感。
 
  鳳雛頓了一頓,眉眼之間不期然地躍上一抹輕淺的笑意,「不,今兒個還是不了。」
 
  聽出了她話裡的遲疑,齊天始側眸覷了她一眼,見她只是抿著一抹輕淺的微笑,看了看他,然後轉頭看著檯子上隨著歌樂舞蹈的人們。
 
  他沒發現自己的眼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臉上,但是在一旁的手下倒是發現了,幾個人起哄著說傳聞她的學識極好,要她即興出個燈謎,存了心眼是要鬧他們夫妻二人了。
 
  她看了看齊天始,見到他頷首,她也跟著點頭回應,先是輕蹙了下眉,思考了一會兒,才緩慢啟唇吟念道:「聽好了!我的燈謎很長,不要聽漏了,燈謎是,下珠簾焚香去卜卦,問蒼天儂的人兒落誰家?恨玉郎全無一點知心話,欲罷不能去,吾把口來壓!論交情不差,染成皂難講一句請白話。分明是好鴛鴦卻被刀割下,拋得奴力盡才又乏,細思量口與心俱是假。」
 
  她才念完,眾人一片靜默,彼此面面相覷。
 
  「這……這哪是猜謎,根本就是一首詩,哪有什麼謎底呢?」洪飛抱著頭哇哇大叫,卻是誰也沒敢笑他,因為她們自個兒也聽得一頭霧水。
 
  是啊!這哪是謎呢?根本就是首詩了呀!大夥兒也是如此想法。
 
  「其實,謎底很簡單的。」鳳雛笑著說。
 
  「這……」洪飛轉頭看向主子,「二爺能猜得出來嗎?」
 
  齊天始像是置身事外般,搖頭輕笑了聲,「猜不出來,不過,要非知道這是燈謎,我還以為這幾句話是身為妻子對丈夫的埋怨呢!」
 
  「不不不,我絕對沒有那種意思,我……」鳳雛急忙地搖頭,想要說明自己的心意。
 
  「我知道。」他像是安撫般,大掌握住她微涼的纖手。
 
  感覺到他盈手的暖意,鳳雛不自禁地愣了一愣,她看著不意被他握住的手,好半響,心口像是被哽窒了般湧上一股溫熱。
 
  「我知道。」他低沉的嗓音又說了一次,卻不自覺地轉開視線,避開她往他投來,渴望與他交心的注視。
 
  這時,僕人們端來新做的剛煮好的元宵,遠遠的就能聞到上等金桂的香氣,香氣之中揉和著湯圓的糯香,及至端上桌,眾人一見湯底,明明就是清澈的白湯,卻有著一股子似有若無的甜蜜味道。
 
  「各位爺兒們先吃元宵吧!」領首的錦柳笑瞇瞇地說道:「這加在湯裡添香的金桂花蜜是我們家小姐親制的,可以說呀,這碗元宵是從秋天桂花一開,就已經開始準備了,請各位爺們細心品嚐吧!可千萬不要浪費了我家小姐的一番苦心啊!」
 
  「錦柳!」鳳雛又急又氣地喝止婢女多嘴。
 
  錦柳一臉理直氣壯,覺得自己既然句句實話,自然不怕捱罵,她親眼看主子花費那麼多心思,當然不甘心這些苦心不被當一回事。
 
  「算了,何必凶她,她說的不都是實話嗎?」齊天始問道。
 
  「是實話,可是我不想她拿來說嘴。」鳳雛語氣吶然。
 
  「既然是實話,就沒有理由責怪她,有一個如此忠心護主的隨侍,你應該覺得高興才對。」
 
  「嗯。」鳳雛點點頭,眼角餘光仍舊是含嗔地瞪了錦柳一眼。
 
  錦柳聳聳肩,知道主子心裡怪她,卻不會真正責罰她。
 
  一碗碗冒著熱氣的元宵陸續端了上來,但還沒得到謎底的眾人沒肯善罷甘休,鬧著鳳雛給答案,免得他們幾個人梗著這謎底噎心。
 
  「其實,答案真的很簡單,下珠簾焚香去卜卦,下字去了蔔,不就是一嗎?問蒼天儂的人兒落誰家?天字少了人,不就是二嗎?很玉郎全無一點知心話,少了一與點,玉字不就成了三嗎?欲罷不能去,吾把口來壓!罷字將能去了,便成了四,論交情不差,染成皂難講一句請白話,皂字沒了清白,是七,分明是好鴛鴦卻被刀割下,是八,拋得奴力盡才又乏,拋字無才又無力,形似九,細思量口與心俱是假,而這一字……」
 
  「我知道,我知道!少了口和心,就只剩下十了!」洪飛跳起來,搶著把答案給說了。
 
  眾人聞言大笑,瞧他難得有那麼頭腦靈光的時候,這時,底下熱鬧滾滾,樓臺上也是笑語不斷。
 
  「吃吧!趁熱吃,此時香氣與味道是恰到好處。」鳳雛笑著提醒大夥兒快些動湯羹吃元宵,自個兒也吃了起來,但是才舀了一顆元宵湊近唇間,一股子糯香味聞起來卻令她覺得反胃。
 
  她急忙擱下手,身子往後一靠,忍住了反嘔的衝動,原本微微紅潤的臉色在一瞬間蒼白到了極點。
 
  「怎麼了?」齊天始轉眸注意到了她的不適。
 
  「沒什麼,忽然覺得身子不太舒服。」她笑著搖頭,感覺又是一股子酸液就要湧上喉頭。
 
  「既然身子不舒服,為何不請大夫呢?」他定定地瞅著她,壓沉的嗓音裡有著一絲嚴厲。
 
  鳳雛不以為意,因為,她能夠從他的語氣之中聽出擔憂,她的夫君一向都是性子極涼薄的人,要不是因為心底在乎,是不會動氣的。
 
  「我沒事,請夫君放心,為了夫君,我一定會保重自個兒的身子。」
 
  聞言,齊天始側眸定定地瞅著她玉白的容顏,微微挑起一邊眉梢,像是在質疑她說是一套,做是一套,只是教他訝異的是,在質問她不愛惜自己時,他的心理確實有些動了氣。
 
  雖然他抿唇不語,但鳳雛明白他的眼神,是指她既然愛惜自己,為何遲遲拖著沒請大夫前來診治。
 
  「來人——」
 
  「不必了,夫君。」她立刻就猜到他想讓人去請大夫,急忙地捉住他的肩膀,輕輕地搖頭,「今兒個時元宵佳節,鳳雛不想驚動大家,請夫君放心,明兒個我一定請大夫診治,不礙事的。」
 
  「不礙事自然是最好。」說完,他從她的身上轉開眸光,依舊是一副略顯得涼薄的目光,不經心地看著面前五顏六色,無比璀璨的花燈,「記得一定要請大夫確定是否無礙,開春之後,我將親自率領大軍出征,屆時經年累月無法回到家中,我不想有事掛在心上,知道嗎?」
 
  「是。」她笑著點頭。
 
  他低沉的嗓音說得極輕,意思聽起來是要她別教他操煩,在熱鬧的吵聲中,就只有她能聽得見,雖說那嗓音極淡薄,但她能夠聽得出來,在他的語氣裡,其實充滿了對她的關心。
 
  鳳雛注視著他峻挺的側顏,壓抑似地抿住嫩唇,只要一點點就夠了!她不是曾經這麼想嗎?更何況,眼下他對待她,已經比一點點更好了!如果再要求更多,那便是奢求了啊!
 
  她深吸了口氣,按捺住心裡的渴望,轉眸循著他的眼光,看著那一盞盞顏色亮麗的花燈,清澄的美眸在一瞬間顯得有些迷離了起來。
 
  隔日一早,鳳雛就帶著錦柳,坐著馬車進到了城裡,小胡同底,有著一戶人家,城裡的人都知道這戶人家裡住了一位老大夫,雖然上了年紀,但醫術卻是公認的精湛。
 
  「確定嗎?您真的確定嗎?」
 
  鳳雛坐在椅上,微顫的嗓音之中,有著喜悅,有著不敢置信,她一手按住猶是平坦的小腹,不敢相信在她的肚子裡已經有了齊家的血脈,雖說早就疑心了,但是聽人親口說出時,心裡仍舊激動不已。
 
  「千真萬確,夫人確實有喜了!」已是滿頭白髮,兩道白眉的老大夫點頭收手,滿臉笑意。
 
  好半響,鳳雛的腦海裡一片空白,她愣愣地盯視著滿臉笑容的大夫,見他再度肯定地點頭。
 
  「夫人不必懷疑,老夫以畢生所學的醫術給夫人打包票,你這是有兩個多月的身孕了,孩子的脈息穩定,你只管寬心。」
 
  「錦柳?」鳳雛伸出手,立刻就被錦柳給握住。
 
  「是是是。」錦柳迭聲地說道,「小姐就不要再懷疑了,如果小姐真的不信,那錦柳就請大夫再說上千百次,說到小姐願意相信為止,成嗎?」
 
  鳳雛回神,聽出了婢女話裡的取笑之意,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
 
  這一刻,在她心裡的迫不及待,就像是一隻雀躍的鳥兒,鳳雛再也按捺不住,起身奪門而出,腳步飛快。
 
  「小姐!你要上哪兒去啊?」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告訴夫君!我要去告訴他這個好消息。」鳳雛回眸笑道,腳下的步伐卻是一刻也沒停下。
 
  「小姐,你走慢些!當心自個兒已經是有身子的人了!」錦柳瞧著心驚,連忙地喊住了主子。
 
  這一提醒,鳳雛像是驚醒了般,嚇得停住了腳步,在原地由得錦柳趕上她的腳步,「我……我等不及了!我想要去告訴他這個好消息,錦柳,我現在真希望自個兒能長一雙翅膀,飛到他面前,去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我知道!我知道!」錦柳笑歎了聲,伸出臂膀搭住了主子的纖手,「我知道小姐心裡的歡喜,可是,才兩個月的身孕,正是要最當心的時候,哪能容得小姐如此毛躁呢?」
 
  聞言,鳳雛吐了吐粉嫩的舌尖,露出一抹孩子般調皮卻又不好意思的笑容,由著錦柳扶住她往門口走去,這時,她的心理既高興又恍惚,不太敢相信這一切是真實的。
 
  這時,小廝端來了腳凳,讓主子可以踩著上馬車。
 
  鳳雛提起裙擺,踏上凳子,忽然頓了一頓,回眸問道:「他會高興嗎?錦柳,你說他會高興嗎?」
 
  「當然是高興的呀!小姐,就算姑爺不是一個熱性子的人,知道自己要當爹了,心思應該也是喜悅萬分吧!」
 
  「可是……」鳳雛欲言又止,像是想起了些事情,一抹憂色令她臉上的笑容為之黯然。
 
  「小姐,以前奴才常聽說有身孕的女子是會變笨的,如今看來真是一點都不差,自從知道有了身子之後,你一會兒犯毛躁,一會兒又犯糊塗,才會懷疑姑爺是否會高興。」
 
  「是,我是犯糊塗了。」鳳雛從未有一刻如此甘願承認自己的蠢笨,猜疑齊天始的想法,絕絕對對是她多心了。
 
  上了馬車,鳳雛靠在軟枕上,聽見外頭錦柳吩咐了聲,馬車開始往前駛去,她雙手交疊在仍舊平坦的小腹上,斂眸看著自己正懷著心愛男人骨肉的地方,心裡有著千萬個驚喜,千萬個不敢置信,那滿心的愉悅,熱呼呼的,幾乎要將她整個人給融了!
 
  剛一回府,就見青姚站在門口,見到馬車就急忙迎了上來,說姑爺派人到處在找她,現在齊府上下,個個都忙著在找人。
 
  聽罷,鳳雛急忙地進門,腳步匆忙地往大廳趕去,一路上錦柳不忘提醒她千萬別跌了跤,滿心憂心忡忡,青姚一路上跟著,不解為何好姐妹要這樣提醒主子,一直以來,她們家主子就不是一個懂安分的人,別說是跌跤了,兒時還曾經從馬背上摔下來呢!
 
  就在錦柳不知第幾回又要開口提醒時,教青姚給截住了口,「好了好了,姐姐呀,咱們家主子又不是琉璃雕的人兒,跌不碎的,你就不要再一口一聲,教主子擔心受怕了。」
 
  「那是因為……」錦柳才正想把話說明白,就得到主子的眼神暗示,並非是青姚說不得,而是後頭一大票人像粽子似的尾隨她們趕過來,她不想人多嘴雜,及時示意她住嘴,「算了,你等會兒就知道,究竟是不是我愛操心。」
 
  鳳雛見她說得心不甘情不願,忍不住莞爾一笑,走到了大廳門口才止住了腳步,讓兩名婢女給她端正了下儀容,才提裙緩步進門。
 
  一進門,就見到齊天始,他見到她進來,只是抿著薄唇一語不發,似乎等著她自個兒開口解釋。
 
  「你生氣了嗎?」她柔軟的嗓音有著一絲膽怯與遲疑,她並非是膽小如鼠,就不知怎地,總是怕惹他生氣。
 
  「一大早就不見人影,你去了哪裡?既然身子不好,為什麼要出門呢?」他直視著她,微微瞇細的瞳眸之中閃過一絲不悅。
 
  「我去看大夫了。」見他眉梢微微跳動,她急忙地解釋道:「我知道的,府裡也有大夫,但我不想驚動他們,因為,我怕只是空歡喜一場。」
 
  「空歡喜?」
 
  「是,我從不知道自己的臉皮那麼薄,怕教人取笑。」她低首斂眸,唇畔輕躍起一抹羞澀的微笑,「其實,我早就知道自個兒的身子出了什麼問題,我只是想要求證,事情是否一如我所想的那樣。」
 
  齊天始定定地瞅著她,聽她幾句話像在拐彎兒似的,說得他越來越糊塗,他心裡覺得不高興,並非因為她不說一聲就帶人出門,而是不高興一早傳喚了大夫,卻不見她的人影時,他心裡為了她的行蹤不明而擔憂不已。
 
  就在這時,洪飛的大嗓門從門外傳來。
 
  「二爺!二爺!」在下一刻,他粗大的塊頭隨著囔聲闖進了門,一口上氣還接不了下氣,就急忙地說道:「我問過我家婆娘了,我家婆娘說是好事啊!她說夫人會覺得噁心不適時因為——」
 
  「是因為我有身孕了!」鳳雛搶在他之前開口說出,一雙美眸半是氣惱半是埋怨地瞪著洪飛,明明是該她自個兒開口的喜事,差點就被他給搶先了。
 
  「對對對,就是有身孕了。」洪飛笑呵呵地介面,還不知道自己差點闖了大禍,直到被追在後頭的譚琢青給打了個響頭,拖到了一旁。
 
  在場的眾人一片寂靜,每個人的眼光都落在鳳雛身上,瞧得她好不自在,但是她最在意的,仍舊是齊天始。
 
  聽見她說自己有了身孕,齊天始好半響反應不過來,他感覺她剛才所說的話離自己非常遙遠,有種不近真實的感覺。
 
  這時,人們的眼光從鳳雛的身上挪開,轉移到他這兒來了,每個人都在期待看著主子的反應。
 
  他朝她伸出手,示意她過來。
 
  鳳雛遲疑了片刻,乖順地走到他面前,將纖手擱到他的掌心上,在下一刻被他給收掌握住。
 
  「你不高興嗎?」她咬唇輕聲問道,生怕自個兒心裡的擔憂成真了。
 
  「怎麼會?」齊天始頓了一頓,反駁了她的猜想,不自覺地緊捏了下擱在他掌心裡的柔荑,那觸手的溫潤,像是要熨進他的心坎兒裡,「我高興,只是太過驚喜,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真的?」沒想到他會說的如此坦白,鳳雛一時之間倒感到不踏實了。
 
  齊天始看著她的神情,知道他所說的話,並沒有教她立刻就相信了,但那是因為連他都無法說服自己。
 
  鳳雛笑視著他,他的喜怒與心情,一向都是她努力揣測卻捉摸不透的,在來這裡告訴他之前,她的心裡是忐忑的。畢竟,她的肚裡能懷上這孩子,全部是當初他們的約定,這孩子,是她給他提出的條件,她沒忘記,當初他答應她的條件時,那神情並不是樂意的。
 
  「當然是真的!」一旁的洪飛逮到了機會,哈哈大笑地說道:「咱們家的二爺再怎麼世故老練,想到自個兒要當親爹了,心裡自然也是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聽到「世故老練」四個字,齊天始似乎不太以為然地挑了挑眉梢,回眸反覷了他一眼,撇了撇唇角,沒置片語。
 
  洪飛看見主子不善的眼神,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連忙的低下頭,半聲再也不敢吭。
 
  反倒是鳳雛噗哧一聲莞爾地笑了。或許,是她眼誤錯瞧了,可是,她剛才似乎真的瞧見了夫君臉上出現那抹赧然在他線條冷硬的臉龐上出現,令人感到分外有趣。
 
  知道她正在取笑他,齊天始一雙銳眸細細地瞇起,卻只是悶吭了聲,沒有發難,他靜瞅著她如花般美麗的笑顏,耳畔是眾人此起彼落的笑語聲,就算他心裡再有不願,也不得不承認,她來了之後,齊家真的不同於以往了!
 
  一彎明月,皎潔如玉,高高地勾在夜空之上。
 
  剛過了元宵節,天候依舊寒冷,卻已經連著數日不下雪了,但是院子裡依舊堆著一層未化的薄雪,在月色之下,反射出淡淡的光芒。
 
  趁著月色正好,鳳雛再溫暖的屋裡待不住,推門而出,斂眸俯瞰著一地的殘雪,別有一番風情。
 
  錦柳與青姚兩人急忙地張羅著火爐,拿著暖襄給主子裹上,不意見到姑爺正好走上樓,她們正想出聲叫喚,就被他以眼神示意退下。
 
  她沒有開口,只是轉眸望著月色,以此向他示意。
 
  雖然少了言語,但是齊天始幾乎是立刻就知道她在邀他賞月,他順著她的意,走出樓台,不自覺地張開一雙臂膀,從身後擁住了她。
 
  鳳雛驚訝於這親暱的舉動,抬眸瞧了他一眼,卻只見他的神情自然,仰高的眸光直視著天邊的月。
 
  她紅了紅臉,也跟著回頭一起與他看著月色,無法克制在他的懷裡感受到的悸動心跳,她試著將身子靠向他,將頭枕在他厚實的胸膛上,怕他會拒絕,可是他沒有。
 
  「今天的氣味是乳香。」他湊首將氣息擱在她的發間。
 
  「嗯?」她疑惑地回眸,正好對上他的眼。
 
  「我說,今天在你身上的味道是乳香,上一次是安息香,也曾經聞過檀香的味道,每次親近你,沾染在你身上的氣味好像……總是不太一樣。」
 
  聽罷,鳳雛的心裡覺得驚喜。原來,他一直都有留神她的,這事實令她感到雀躍萬分,「夫君的鼻子真靈,鳳雛每天供佛禮拜,都會用上一些香料,時而是檀香,時而是安息香,今天是乳香,原本是想用沉香的,可惜前兩日用完了,不過今天是最後一日用乳香,因為這香料能活血,雖然沒有文獻說孕婦不能聞乳香,可是能活血之物,我想自個兒還是少用以求心安。」
 
  「嗯。」他的大掌往下按住了她平坦的肚皮,至今仍舊不敢相信,在她的肚子裡懷著他的骨肉。
 
  「大夫說孩子的脈象很穩定,說明瞭孩子會是個健康的小傢夥。」她柔軟的手心按住了他的手背,仰眸衝著他甜甜地一笑。
 
  聞言,齊天始但笑不語,湊首吻著她的髮絲,任由她發間的馨香縈繞在他的鼻息之間。
 
  至今,他仍舊無法習慣與她太過親近,但卻不討厭與她親近。
 
  他想,如果她更懂得算計一些,更令人厭煩一些,他心裡會覺得好過一點,但是,她是如此地美好,用全然的純真喜愛著他,讓他希望她可以壞些,卻又捨不得放棄她的好。
 
  矛盾的心情就像兩股力量,不斷地拉扯著他,他忍不住泛起一抹苦笑,即眸與她望著一樣的月色。
 
  「夫君想喝茶嗎?」她冷不防地說,見他質疑地挑動了下眉梢,又接著笑說道:「我知道,現在喝茶,時辰是晚了點,再說眼前這良辰美景,該是品嚐好酒才對,可是,鳳雛是有身子的人了,不能飲酒,就讓我泡一壺好茶,勉強還可以淺嘗上一兩杯,也請夫君一起與我以茶代酒吧?」
 
  「嗯。」又是一聲不冷不熱的悶吭,他放開了她,看見她往屋子裡走去。
 
  他與她一起坐在窗邊的長榻上,看見她熟練地煮水泡茶,那嫻熟的動作說明瞭她常做這些事。
 
  她究竟還有多少地方可以讓他感到驚奇的呢?他在心裡不敢置信地想。
 
  「夫君,請喝。」
 
  她以雙手端住茶杯,呈到他的面前。
 
  齊天始接過她手裡的茶杯,還未湊到唇邊,就已經聞到一股子濃厚的香氣,他斂眸看著茶湯的顏色艷紅,近聞那香氣,倍覺馥鬱怡人。
 
  「這是什麼茶?」
 
  「是祈門焙酵過的熟茶,又稱祈紅,產量一向稀少,以香氣濃厚見長,人們形容這香氣像是糖蜜,又像是蘭花的香。小時候,家裡愛茶的長輩都說這叫祈門香,獨一無二,除了這一味茶之外,再也無法從其他茶品之中覓著。」
 
  聽罷,他淺飲了一口,「確實是香氣芳馥,但是嘗之滋味醇厚,絲毫不覺香氣逼人,果然是值得品嚐的好茶。」
 
  「下次,讓我為夫君泡上一壺滇紅,那茶也是有著一股子甜味,但是較之祈紅的蘭花蜜香,滇紅的甜味聞起來像是荔枝,別有一番風味。」
 
  「嗯。」他頷首。
 
  雖然只是一聲不慍不火的輕吭聲,聽在鳳雛心裡,已經是極歡喜受用了。
 
  就這麼一輩子與他過下去,也是好的。
 
  不管什麼江山,也不管百姓蒼生,更別管什麼鴻圖霸業,只要平平靜靜與他就這樣過下去,她就覺得這是天底下至高的幸福了。
 
  她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取下他手裡的茶杯,擱在一旁的小案上,雙手捧住他的臉龐,低頭將額心輕輕地靠上他的。
 
  「你知道嗎?其實我心裡好怕,怕我下輩子也這麼喜歡你,該怎麼辦呢?你會喜歡我嗎?能比這輩子多喜歡我一點嗎?」
 
  她的嗓音輕輕軟軟的,不敢對他有太過分的強求,她抬起頭,在他寬廣的額上,挺直的鼻上都落下了幾個輕吻。
 
  就在她遲疑著沒往下吻時,就已經被他冷不防抬上是唇給覆住了,他扣住她的後腦勺,吻得又深又狂烈。
 
  她就快要喘不過氣來,感覺他的吻就像暴風般在掠奪著她,她不知所措,卻也沒有抗拒,下一刻已經落進他強健的懷抱裡。
 
  齊天始不知道該如何與內心莫名湧上的狂潮共處,胸口為她而起的疼痛,讓他到了幾乎煩躁的地步。
 
  她喜歡著他。
 
  這個女人從來毫不掩飾這一點!
 
  她的雙唇嘗起來甜蜜而且柔軟,吸引著他更加貪婪地品嚐,他猛然反轉將她按在身下,擁抱住她彷彿不堪一擊是身子骨,但他知道她並非是柔弱的,在她的身子裡,藏著足以一次次令他驚奇的智慧與勇氣。
 
  隨著一次又一次加深的吻,他們之間的糾纏越來越不可收拾,喘促的氣息,零亂的衣飾,都像是蠱惑的語言般,催促著他們更進一步。
 
  「孩子。」她好不容易逮到了一絲空隙,憑著最後一絲理智,雙手抵在他厚實的胸膛上,小聲地提醒。
 
  他像是被震醒了般,頓了一頓,斂眸瞅著她泛著紅暈的白淨臉蛋,驀然逸出一抹苦笑,嘲弄自己就像個十七八的毛躁小子。
 
  「對不起。」她滿臉的歉意,像是做錯事的孩童,抬起臉一次次地輕吻著他的臉頰,如果可以,她根本就不願意他停止。
 
  她的吻就像是軟撲的羽毛般不斷地搔弄著他,齊天始終於忍住不住緊緊抱住她,牢牢地以高大的軀體箝制住她的輕舉妄動。
 
  「夠了,你是存心要將我逼瘋嗎?」他壓沉的語氣有著一絲無奈,以及被惹惱的不悅。
 
  鳳雛聽出他的語氣之中只有著不甘願的惱意,而不是怒氣,乖順地偎在他的懷裡,輕笑出聲,挪了挪身子,讓自己的臉頰剛好靠上他的肩窩。
 
  該死!被她挑起的火苗,不斷地在他的腰腹間蠢動著,已經到了再也禁不起一絲一毫挑逗的地步了。
 
  「不要再動了。」他咬牙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充滿濃厚警告的意味。
 
  「是。」她十分聽話地回答,心裡也是十分溫暖的,她能夠感受到他克制的緊繃,可為了呵護她與孩子,還是忍下了。
 
  在他溫暖的懷裡,她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當幾個時辰她醒來時,已經睡在暖炕上了,張望著沒見到他的蹤影,知道他又去處理軍事了,但她手裡卻還捉著他的外袍一角不放,讓她雖然是一個人清醒,卻絲毫不覺得孤單。
 
  她泛起甜美的微笑,擁抱住他留下的衣袍,任由獨屬於他的陽剛氣息縈繞在她的呼吸之間……
 
 
第十三章
 
  戰事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彷彿不將這天下燒成一片焦土誓不甘體似的。
 
  因為雙方勢均力敵,一時之間還看不出勝負,但是齊天始的兵馬十分淩厲的攻勢,教人不敢小覷。
 
  更何況,南宮家一向佔領南方的肥沃之地,物產一向豐饒,更使得大軍的前進沒有後顧之憂,這令白世頤與隆道武傷足了神,想盡了辦法要破壞兩方的關係,但一方是女婿,一方是岳父,這半子的情誼又豈是外人能輕易動搖?
 
  對於接二連三的戰事,鳳雛與娘親皆只是在傳遞家書中淡淡地提及,似乎雙方都有默契,男人的事就由他們自個兒去忙。但她們女人家也不是閒涼著,身為雙方的當家主母,她們指揮著女眷裁衣織布,張羅治病治傷的藥材,裡裡外外大小事情,真要算起來,並不比在外頭打仗的男人清閒。
 
  而就在鳳雛傳出有了身孕的消息之後,齊家與南宮家的結盟之勢更加牢不可破,每個人都在期待小世子的誕生,對兩家而言,都是天大的喜事。
 
  但卻也在同時,外頭流傳起一則謠言,那謠言隨著燒不盡的戰火,短短時間就傳得眾人皆知。
 
  才剛接見完幾位將領,商討軍情,就在他們都離去之後,齊天始不讓任何人打擾,一個人在書房假寐片刻,準備稍後前往軍營。
 
  其實,他應該早就親自領兵打仗,可是,他的妻子太有手腕魅力了,眾人為她請命,要他至少等到肚中的孩子滿三個月的安定期之後,才好出遠門,如此一來,才能對得起美嬌娘與親家。
 
  這是生平第一次,他的手下敢與他的意願雖反調,但他卻不排斥聽他們的意見,或許,在他的心裡,也是想留下的。
 
  雖然他不願意承認,但是在他的心裡早就習慣了她的存在,就像原本就陪伴在他的身側,不曾離去過一般。
 
  齊天始仰靠在椅背上,雙眸閉起的臉上浮現一抹淡淡的笑痕,或許他早該對自己承認才對,這一生有她的陪伴,其實是極好的。
 
  這時,門外傳來了人聲,打擾了他的沉思。
 
  「你這兔崽子,告訴你,以後要是敢在府裡亂說胡話,小心本總管給你好顏色看!」千總管壓低的聲音充滿了嚴厲。
 
  德三的聲音頓了一頓,還是接著說道:「可是,不只我在說,大夥兒都在說,總管,夫人不會是真的把自個兒金枝玉貴的身子給了至贊汗王,才得到他們的馬匹吧?」
 
  「你還說!」一個大大的巴掌聲隨著斥聲響起,力道下得極重。
 
  「不敢了!不敢了!」德三咚地一聲跪了下來,連忙求饒,「德三不敢再說了,請總管饒命!」
 
  「小聲些,當心吵著了二爺。」千總管連喊了三聲,「去去去。」
 
  門內,齊天始仍舊是坐著一動也不動,閉起的雙眸連眼皮子也沒掀一下,像是什麼也沒聽見似地面無表情。
 
  「來人。」就在門外變得寂靜之後,他揚聲喊道。
 
  「在,二爺。」千總管看著德三走遠,才連忙應聲進來。
 
  一直等到千總管走到跟前,齊天始才緩緩地睜開眼睛,定定地瞅了他半晌,才沉沉地開口問道:「夫人呢?」
 
  千總管連忙笑著回答:「回二爺,夫人在西廂小院裡,半個時辰前, 從南宮親家那裡送來了好幾大車的補品藥材,說是要給夫人和肚子裡的小貴人補身子,還有不少上等的布匹,因為數量太多,所以夫人指示搬到原本就空著的西廂小院裡擱著,現在正與幾名奴才在清點,說是用不上的物品,要撥給各家女眷,順道也給她們添添喜。」
 
  「親家送東西來了,不知現在西廂那邊該是何等熱鬧光景。」他沒動聲色,只是勾唇淺淺一笑。
 
  「是啊!聽說熱鬧極了,二爺不過去瞧瞧嗎?」
 
  「不了,我還有事情要辦,那些事情就由她忙去吧!」說完,他一臉冷淡地站起身,隨手抄起一卷兵圖,頭也不回地往門外走去……
 
  雖說西廂小院裡的主屋不小,卻也被南宮家送來的東西給堆滿了半間屋子,綿柳笑說老爺夫人八成是將家裡上好的東西全給送來了。
 
  「是上好的絲棉布呢!小姐,咱們夫人到底是養過孩子,知道送什麼衣料給孩子裁衣最好。」綿柳抱著一匹月白色的布跑了過來。
 
  「嗯。」鳳雛點頭,嫩唇輕抿著一抹淺淺的微笑,纖手輕輕滑過那匹料子柔軟的表面,心裡的高興像是一股熱氣般湧了過來。
 
  看見娘親細心為她還未出生的小孫子備上這些禮物,鳳雛的心裡還是感動的,還記得那年大嫂臨盆,給他們南宮家生了第一個長孫,她娘親給孫兒備上的見面禮一樣不少,看來出來得了第一個孫子的愉悅。
 
  對於剛產下麟兒的長嫂,娘親也是命令下人一定要細心做好月子,也賞了不少絲綢珠寶,表示他們南宮家沒虧待了她這個媳婦兒。
 
  但是,娘親私底下對她說,最好的貨色全給她這個女兒留下來了,她說,媳婦兒嫁時家裡,當婆婆的她照顧得到,但是女兒嫁出了門,嫁得好自然是滿心歡喜,但是,如果在婆家受了委屈,她這個娘親也是鞭長莫及,自然有機會時,方方面面都要疼愛照料一些。
 
  娘親說她爹心裡也明白這一點,雖然嘴上沒說,卻是默許妻子如此盤算的,幾個月前,娘親給她捎來一封家書,信裡提及他們一日夜晚談到了她這個女兒,兩老的心裡都是惆悵的。
 
  ……你爹說,以前便聽說女兒賊,你沒出嫁前,不知道你這個賊子竟然如此厲害,才嫁出了門,就讓咱倆日日夜夜惦念著你,想你當初出門的那些嫁妝倒都事小了,雛娃,你真帶走的,是爹娘日日夜夜的憂心啊!
 
  一思及此,鳳雛的眸光不禁顯得黯然,她的心裡覺得難受,但是並非悲傷,還有更多的是對爹娘的思念。
 
  她的手輕輕地撫過一隻花梨木盒,不消打開來看,也能猜到裡頭裝著娘親費心給她張羅的寶貝。
 
  鳳雛另一隻手按住了已經有著微微硬實觸感的小腹,低頭笑著對肚裡的孩子說道:「瞧見了沒?你的外公外婆對你可好呢!還未出世就得了那麼多禮物,你可要記得,這可是托了娘的福才有的呀!」
 
  「小姐真是的,怎麼跟孩子吃起醋來了!」綿柳在一旁笑說道。
 
  「本來就是。」鳳雛皺皺俏鼻,露出一抹淘氣的笑,她哪裡是真心在跟孩子吃醋呢?不過是在跟孩子開開玩笑罷了。
 
  這時,她注意到總是聒噪的青姚,今兒個倒是在一旁邊顯得非常安靜,「青姚,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想家了嗎?」
 
  「才不是!」青姚飛快地搖頭,「青姚一進府就跟著小姐,有小姐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只是……只是心裡有話,悶得難受。」
 
  「你有話就直說,這裡沒有外人。」鳳雛笑著搖頭。
 
  「小姐,難道……你去織局都沒聽說嗎?」
 
  「我該聽說些什麼?」
 
  「就是——」
 
  「青姚,你住嘴!」綿柳冷不防地斥住她,「別人不知道,咱們還能不明白嗎?那些蜚短流長的都是一些胡說八道,你就不要再說了!」
 
  看見綿柳不太尋常的反應,倒是徹底引起了鳳雛的興趣,她揚手制止綿柳再進一步說下去,定眸看著青姚,「你說,到底有什麼事情是我應該知道的?」
 
  「小姐……」綿柳擔心地叫道。
 
  「你不要說話,讓青姚說。」
 
  「是。」青姚遲疑地覷了綿柳一眼,看見她氣急敗壞的神情,頭垂得更低了,吶吶地說道:「近些日子,齊府裡裡外外都在傳說,當初,小姐能讓至贊汗王答應供給大批駿馬,全是因為小姐……給了他身子。」
 
  「那是什麼意思?」鳳雛才一開口說完,心裡就立刻想明白了,她不敢置信地瞪圓美眸,好半晌說不出半句話。
 
  「小姐……」綿柳擔心地瞅著主子。
 
  「我沒事。」鳳雛搖頭,臉色顯得有些蒼白。
 
  「小姐,你想,要是這話姑爺也聽說了呢?」青姚小聲地問。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信他,他應該知道我對他的情意不假,他是個聰明人,不會不懂的。」鳳雛的語氣極堅定,說服著她們的同時,也在說服著自己不需要操無謂的心。
 
  但是,再堅定的語氣,都安撫不了在一瞬間湧上心頭的不安, 不會有事,她一再地告訴自己,必須要相信他,因為,除了相信之外,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再做什麼了!
 
  「嬤嬤。」
 
  夜深人靜之時,鳳雛再度踏入了那偏僻的小院裡,她的雙手捧著一個以紫色錦布包好的木盒,盒裡裝了幾樣上好的補身藥材,其中包括了一支百年人參,準備拿來送給蘇嬤嬤。
 
  看見鳳雛走進來,人在小院才正要進門的蘇嬤嬤頓了一頓,已經不怎麼能挺直的背抬了一抬,表面上雖然不動聲色,其實是高興她的來訪。
 
  「恭喜你,終於如願以償了。」
 
  蘇嬤嬤遲疑了半晌,才接過鳳雛手裡遞上的錦包,掂在手裡份量不輕,裡頭想必裝了不少好東西。
 
  鳳雛知道老人所指的如願,是指她懷上了齊天始的孩子,「知道我懷有身孕,他也很高興,身上的傷勢也好了很多。嬤嬤,今天我來這裡,是想要請你多幫忙,你是以驗老道的長輩,以後,要仰仗你的地方不少,還希望你不要嫌棄鳳雛駑鈍,請你儘管教導我,行嗎?」
 
  今兒個天上沒有月亮,只有幾顆星子明亮地閃爍著。
 
  蘇嬤嬤聽完鳳雛所說的話,搖頭輕笑了聲,「如果他……當初大少爺身邊也能有像你如此聰慧解語的女子,他不會落到今天這種地步,說起來,二少爺真是得天寵幸,這天底下,好像什麼好事全都給他了。」
 
  「嬤嬤……」
 
  一瞬間,鳳雛幾乎以為自己從老人的眼底看見了恨意,直直朝她望來時,她以為那恨意是針對自己的。
 
  「不要害怕,我沒怪你,相反,我要謝你,感激你恢復了大少爺的身份,沒讓他以罪人的身份世世代代遭人唾罵,謝謝。」
 
  「嬤嬤,你不必客氣,他是夫君的親兄弟,說起來,是自己人。」她沒料想會得到如此慎重其事的道謝,心裡感到些許訝異,「夜深了,嬤嬤,你早些歇息吧!鳳雛這就不打擾了。」
 
  說完,她笑頷了頷首,轉向就要往小院門口走去,卻是冷不防地,蘇嬤嬤開口喚住了她。
 
  「聽嬤嬤一句勸告,他不是好人,丫頭,還是為自己多留些心吧!」
 
  聞言,鳳雛停下腳步,停頓了好半晌,才轉回頭,美麗的眼眸深處閃過一絲不悅的火光,「嬤嬤,他是我的夫君,是我喜歡的男人,也將成為我孩兒的親爹,我希望你那些話,今兒個晚上是最後一次說了。」
 
  「拿著這個。」蘇嬤嬤完全無視於她的怒氣,從袖袋裡掏出一個白色的錦囊,錦囊上繡著一朵紅色芍葯,半是強迫地交到她的手裡。
 
  「這是什麼?」鳳雛疑問道。
 
  蘇嬤嬤笑歎了聲,直視她充滿疑惑的美眸,「這是他曾經對你做過的事所留下的罪證,你可以出了這個小院就將它給扔了,但是,如果你想要知道,為什麼我說他不是好人,那你就讓人拿著這東西,去給高明的大夫瞧瞧,屆時你就會知道,那男人的心思有多陰狠了。」
 
  那夜,從蘇嬤嬤手裡取得的白色錦囊,鳳雛沒有丟棄,卻也沒有交代給下人拿去問大夫,只是妥善地將它收好,沒教任何人知道。
 
  兩日後,又是幾大車的禮品浩浩蕩蕩地送進了齊府大門,不過,這次送禮的不是南宮家,這幾大車的東西,來自於東汗國,送禮人是至贊,目的是為了要慶賀鳳雛情有身孕。
 
  這份大禮的豐厚程度,教眾人為之瞠目結舌,人們說至贊汗王想必對鳳雛是舊情難忘,才會送上這份大禮,畢竟是與他有過露水姻緣的女子啊!
 
  對於傳得越來越過分的流言,鳳雛並不是沒有放在心上,雖說,齊府上下人心大多是向著她的,可是,還是不免在私底下談論這些流言,為了不落人口實,她原想將這份賀禮退回,卻又怕人說她是心虛避嫌,在徵求了齊天始的同意之後,她只好收下這份厚禮。
 
  押送賀禮前來的使者給了好她一封信,信是至贊親筆所寫,他在信裡寫道,想當她肚裡孩兒的義父,無論是男是女,他都備了厚禮要送給孩子。
 
  若她生了兒子,就給他一把金匕首,這把鑲玉匕首象徵了東汗國王子的身份,日後孩子長大成人到了東汗國,只要出示匕首,便會被國人以王子之禮侍奉尊敬。
 
  若她肚裡的孩子是個女兒,他也準備了一隻珊瑚金手環,同樣的,在東汗國,只要出示金手環,人們便會知道她是尊貴的公主,也將被以大禮伺候,絕對不會被怠慢。
 
  信裡雖然如此寫道,但是,鳳雛找遍了所有禮盒,卻找不到他所說的那只紋著王室徽章的楠木盒,心裡覺得有些奇怪,就在這時,跟著主子一起翻找東西的青姚大叫了一聲。
 
  「小姐,這……這是白綾嗎?」
 
  鳳雛轉眸,看見青姚拿著一段長長的白色絲巾露出吃驚的表情,不由得莞爾搖頭,「那不是白綾,它有名字,叫做哈達,以絲線織成,長度從幾尺到丈餘都有,在宗教上,東汗國的人會拿來敬獻給神明,也會贈送給對自己重要的人,表達他們最誠心的祝福。」
 
  「哦,原來如此,嚇了我一跳。」青姚拍拍胸口,大喘了一口氣,「我還以為至贊汗王送小姐一段白綾,要詛咒小姐呢!」
 
  「他做什麼要詛咒我呢?他是正人君子,不會耍那種小人把戲。」說完,鳳雛瞪了婢女一眼,沒譴責的心思,只做了無奈的表情。
 
  青姚吐了吐舌頭,連忙拿起那段白色哈達,改換上一臉讚賞的表情,「說得也是,瞧這哈達織得極好,絲質也是上等的,想必不是臨時起意,怕是早就備好了,就等著今天這機會派上用場呢!」
 
  「綿柳。」
 
  「在。」
 
  「替我派個人傳個口訊兒給汗王,就說他的心意,我收到了。」
 
  「是,綿柳回頭就去辦。」點了點頭,綿柳一臉好笑地瞅著青姚,「小姐,我聽說這哈達也有別的顏色不是?綿柳聽說過還有明黃色的是吧?」
 
  「是,哈達也是有明黃色的。」鳳雛笑著頷首。
 
  「那讓綿柳擅做主張,給小姐的口訊兒裡加一條,就是請至贊可汗以後改送別的顏色的哈達,免得一番心意又被咱們青姚姑娘給誤解了,說什麼白綾,真虧得她了!」
 
  「我……小姐,你看綿柳啦!她又取笑我了!」青姚噘起了嘴,跺著腳,又急又氣地大聲嚷嚷。
 
  看她那副受了委屈的模樣,鳳雛與綿柳兩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大笑出聲,一時之間,屋子裡充滿了各種聲音,但無論是叫嚷或是取笑,那感覺都是快樂而且愉悅的。
 
  鳳雛也是在笑著,可是美眸深處掩著一抹黯然,她不願意讓自己多心,但是,卻無法忽略在這份賀禮送抵時,齊天始眼底那抹幾近冰寒的眸光。
 
  這幾日,他不似前些日子那樣與她親近了,彷彿又像回到了從前,不,情況比以前更慘,以前,他雖然同樣歇在書房,但偶爾還是會來找她的,可是,現在不了,他們之間的互動,又恢復了冷淡。
 
  他也聽說了是嗎?聽說了她的不貞,以及對他的不忠嗎?
 
  他在乎嗎?終究,他還是信不過她嗎?
 
  「小姐,你的臉色看起來有點蒼白,歇著吧!讓我和青姚來找,一定會把那個盒子給找出來。」綿柳扶著主子坐下。
 
  「一定要找到,綿柳。」她握住婢女的手臂,忍不住一臉憂心忡忡,「雖是至贊哥哥的好意,但那東西不能留下,我必須把那兩樣東西還給他,否則怕教有心人知道了,又有生不完的是非了。」
 
  說完,她忍不住泛起一抹苦笑,轉眸望著窗外青藍色的天空,心想這哥哥還真會適時給她添麻煩,再多賀禮她都能收,但唯有那兩樣東西,她是絕對碰不得的,因為,那兩樣象徵尊貴身份的寶物,一直以來,就是東汗國主在得知妃妾有孕時,親自為即將誕下的兒女準備的東西。
 
  若是在以往,那也就罷了,為何偏偏是這多事的時候呢?鳳雛想著,忍不住一聲輕歎逸唇而出。
 
  她纖手揪住襟口,無法停止內心的惴惴不安,終究,他還是信不過她嗎?就像,她也無法堅持對他的相信一樣嗎?
 
  齊天始靜靜地坐在書案前,已經約莫半個時辰,動也沒動一下。
 
  若不是他的胸口仍有呼吸起伏,以及眼皮偶爾眨動,會教人以為他石化成沒有生命的雕像。
 
  又或者,該說是冰鑿的,因為,在他半斂的深邃眼眸底,隱藏著的是比千年寒冰更冷的光芒,足以教人望之心生懼怕。
 
  他沉靜地看著擱在案上的那只楠木盒,刻在那盒蓋上的東汗國徽,像是帶著針刺般教他看了眼睛生疼。
 
  「琢青。」他輕沉地開口喚道。
 
  「在。」譚琢青頷首回答,他一直在旁邊保持著安靜,他一向是知道分寸的,尤其是這種敏感的時刻。
 
  「我該相信她的,是不?」
 
  「無論夫人在東汗國做了什麼,她所立下的是大功一件。」
 
  聞言,齊天始冷冷地笑了,打開盒蓋,一手拿住金匕首與手環,站起身走到火盆前,眼眸凝視著那燒得熱燙的紅火好半晌,大掌一放,兩件東西一塊兒落進了火裡,瞬時間濺揚起無數的火星。
 
  「二爺。」譚琢青擔心地看著主子,看見他的手被火星給燙了,但是他卻一動也不動,似乎完全沒感覺到疼痛。
 
  齊天始斂眸,一語不發地看著兩件寶物被火舌給燒噬著,幽邃的瞳眸底,也燒著兩簇火焰,他不會不知道,這兩件東西在東汗國,是國主送給新生兒女的見面禮,以示他們尊貴的身份。
 
    這是什麼意思呢?
 
    意思是指鳳雛肚裡所懷的孩子,是他的嗎?
  
    一絲惱怒就像火硝般,在他心底揚起。
  
    不,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只要她肚裡的孩子爹親可能是至贊,那麼,那塊血肉就不能留!
 
    齊天始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了,竟然無法抑制痛燙的火在心裡燒著。
 
    「琢青。」
 
    「是,二爺。」
 
    「你想,她會知道自己肚裡的孩子父親究竟是誰嗎?」他伸出大掌,擱在火盆上方,感受著那熱度燙刺著手心,但那疼痛,卻遠遠不及他此刻內心幾乎快要被焚燬的痛楚。
 
    譚琢青沒料到主子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心下一驚,「二爺?」
 
    「我知道,這件事情處理起來不能不謹慎,在她的背後,有兩股勢力給她撐著腰,其一是南宮家,其二是東汗國。」齊天始的嗓音輕沉,像是在喃喃自語般,他收回手,攤開掌心瞧視,已經是一片不尋常的燙紅。這時,譚琢青見情況不對,立刻喚進千總管拿藥膏進來。
 
     就算是跟隨在主子身邊多年的他,都忍不住覺得心驚,因為,他從未見到像此刻這般,冷酷得近乎猙獰的表情,彷彿是一隻嗜血的狂獸,眨眼間就會咬斷人的喉嚨。
 
    千總管不知道為什麼主子會將自個兒給燙傷,急忙著給他上金瘡藥。
 
    「我要你把蘇太醫找來。」齊天始轉眸對正忙著給自己包紮傷口的千總管交代道。
 
    「是是,小的等會兒就去請蘇太醫,二爺這傷不輕,還是給蘇太醫瞧瞧才好。」千總管忙不迭地點頭。
 
    齊天始沒有反駁他的說法,只是勾唇揚起一抹淺笑,轉眸正視著站在一旁的譚琢青。「她說她喜歡我,那就讓我們看看,她為了所喜歡的人,可以犧牲到什麼地步。」
 
 
第十四章
 
  「你這個沒心肝的惡魔,把我的兒子還給我,把他還給我——」
 
  過了這麼多年了,那位失去兒子的母親淒厲的叫喊聲,仍舊在他的耳畔縈繞不絕——一聲又一聲的,就像厲鬼奪魂一般。
 
  初八的月,就像一面玉盤硬生生地被剝成了兩半,只留下一半在夜空之中閃爍著令人看起來像是孤寂的光亮。
 
  齊天始站在窗邊,抬頭看著那半月,不知怎地,他無法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位也曾經非常疼愛過他的母親。雖非他的親娘,可是,自小對於他的呵護疼愛,相信就算他的親娘仍舊在世,也絕對不會輸的。
 
  或許,那日鳳雛想逼安芙娘喝下紅花湯的舉動,看起來是狠心了些,但是,她說對了一句話。
 
  正妻未有所出之前,剩妾不得擅自誕下孩兒,為了避免日後兄弟鬩牆的悲劇發生,心不能不狠。
 
  當年,他的親娘心就是不夠狠,才為齊家往後埋下禍根。
 
  「二爺。」千總管端著一碗還冒著熱煙的湯藥進來,他看著湯藥,又看了看主子,一臉的猶豫。
 
  「把那碗藥擱著,你告退吧!從這一刻起,除非我開口喚人,否則,無論這房裡傳出任何聲響,都不許任何人進來。」齊天始閉上雙眸,沉靜地說道。
 
  「二爺……」
 
  「我說退下!」他加重了語氣,臉色也更加陰沉。
 
  「是。」千總管硬是吞下滿肚子想說的話,一臉難受地出去了。
 
  齊天始聽著他沉重的腳步聲遠離,不過半晌,腳步聲由遠而近,不過,聲音卻是輕巧的,他沒有回頭,知道是她來了。
 
  鳳雛站在他的身後,白致的臉容上泛著恬靜的微笑,試圖以笑容讓自己看起來是從容的,其實,在她的心裡,有著沒由來的不安。
 
  齊天始轉過身面對她,在他的唇畔,勾著一抹望之和煦的笑痕,「這些日子冷落了娘子,你不會見怪於我吧?」
 
  「不會,當然不會。」她搖頭,「夫君為征戰之事日理萬機,已經是萬分辛苦,就請夫君不要掛念鳳雛,我一定會照顧好自己跟孩子的,倒是你的手,好端端的,怎麼受傷呢?」
 
  明明是關切的問候,但由他們的嘴裡說起來,像是客氣的陌生人,鳳雛心裡覺得難過,卻仍是由恰如其分的笑顏掩飾自己真正的心情。
 
  「沒什麼,不過是一點小傷。」他揚了揚包紮著繃布的手,走到她的面前,伸出大掌輕撫著她頰畔的髮絲,曲起指背緩慢地滑過她如凝脂般的嫩頰,「那真是我的孩子嗎?」
 
  「什麼?」一瞬間,鳳雛不確定自己聽見了什麼。
 
  齊天始冷不防地收回手,轉身走到桌畔,手邊就擱著那碗湯藥,他直視著她,眸光十分幽冷,「如果不想要我們的後半輩子都在猜疑之中度過,現在,就請你把這碗藥給喝下去,明日一早,我會對外宣佈,說我們的孩子小產了。」
 
  「這是……什麼?我不懂,夫君,這碗藥究竟是什麼意思?你到底又在說什麼呢?」鳳雛嬌美的容顏在一瞬間失去了血色。
 
  「你曾經說過,我齊家門楣極高,世代都是尊貴的世家,繼嗣的問題當然也是最最要緊的,是不?」
 
  「是,我確實曾經說過這番話,但那又如何呢?」
 
  「所以,我齊家的後嗣,絕對不能是來路不明的野種。」在說出這句話的一瞬間,他盯視著她的眼眸冰冷到了極點。
 
  望著他的眸光,鳳雛感到不寒而慄,「你越說我越犯糊塗了,夫君,來路不明的野種?你所指的究竟是什麼?」
 
  「我指的是懷在你肚裡的那塊肉。」冷得沒有一絲感情的話語,從他輕啟的唇間緩緩被吐出。
 
  鳳雛聽完他所說的話,看了看他,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雖然懷著三個月的身孕,卻仍舊平坦的肚子,好半晌,她無法會過意,但是,等她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之後,她開始忍不住發抖。
 
  「我不准你這樣說咱們的孩子!他是你的親骨肉!他是!」她激動而且憤怒,緊緊握住的拳頭不住地戰慄。
 
  「他或許是,畢竟咱們同床共枕過,但是,他也可能不是,畢竟,誰也不知道你去見了至贊之後,你們究竟做了什麼。」
 
  「我和至贊之間,沒有你想的那麼齷齪!」她用盡全身力氣,喊出聲,轉頭想要出去,卻被他給箭步上前揪住了膀子,牢牢地捉住動憚不得。
 
  「你心虛了?想逃了嗎?」
 
  「你瘋了!」她被他給捉得好痛,揚手看著他,已經是眼淚滿眶,「相信我,夫君,請你相信我,我是如此喜歡著你,你知道的,我對你的情意有多深刻,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才對。」
 
  「是,我很清楚,所以我更清楚你為了我,沒有做不到的事。」其中也有可能包括了把自己的身子送給至贊,當成是交換條件。
 
  他覺得諷刺可笑,這一瞬間,他真寧可她不要如此深愛著他,或許,她就能夠為自己保留住清白。
 
  他覺得一切都變得矛盾滑稽了起來,當初,利用她一片真心,要她前去東漢國的人,不就是他自己嗎?
 
  鳳雛不停地搖頭,激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喝下這碗湯藥,沒了這孩子,我們可以重新開始,我答應你,從今以後,我會對你很好,足以彌補你所失去的一切。」
 
  「我不喝。」只是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從她的嘴裡虛弱地說出時,已經是支離破碎,「你答應我,要給我一個孩子的。」
 
  她感到憤怒,感到絕望,可是,淚水確實不爭氣地盈上眼眶。
 
  「我會給你一個孩子,但不是你肚子裡懷的這一個。」他端起湯藥,遞到她的面前,「聽話,不要令我逼你,鳳雛,沒了這個孩子,我們以後可以再生,聽我的話,把這碗藥喝下。」
 
  鳳雛一揚手,狠狠地將他手裡的那碗湯藥打落在地上。
 
  「來人。」他眸色鎮靜地瞅著她,揚聲朝外喊道。
 
  幾乎是立刻地,一名小廝又端了碗新的湯藥進來,將湯藥擱到桌上之後,靜悄悄地退出去。
 
  鳳雛不敢置信地看了看那碗還冒著淡淡熱氣的藥,再轉首看著自己的丈夫,心口緊揪得叫她快要無法喘息。
 
  「你可以再翻倒這碗藥,但我先告訴你,無論你打翻多少碗,都還會有新的送進來。」他低沉的嗓音不疾不徐地陳述著事實。
 
  「相信我,我沒有對不起你,我沒有……」
 
  「就算你有,我知道你一定是不得已的。」他說話時,臉色依然十分平靜,平靜得幾近無情。
 
  「不!」她大聲激動地反駁,不敢置信地看著他,豆大的淚珠就像是斷了線般一串串地滾落雙頰。
 
  她睜圓了美眸,不敢置信地瞪著面前的男人,他那張令她愛戀的熟悉臉龐,在這一刻陌生猙獰了起來。
 
  「就算我會恨你,你也不在乎嗎?」一字一句,伴隨著她哽咽,聽起來都像是把心肝給掏出來般痛苦,「你執意要我喝藥,就是在逼我恨你,難道,就算我會恨你,你也不在乎嗎?半點都不在乎嗎?」
 
  最後一句話,她喊得聲嘶力竭,無論她多努力地想要逃掉,卻始終被他牢牢地扣住,「放開我——」
 
  聽見她說會恨他,有一瞬間,齊天始感覺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人給狠狠地掐住了,但是,他很快地忽略掉這種感覺。
 
  鳳雛望進他深邃的冷眸之中,知道自己識自抬身價了,他就連她的愛都不在乎了,又怎麼會在乎她的恨呢?
 
  「需要我餵你喝嗎?」話聲才落,他端起碗仰首大飲了一口,重重地將還有半滿的碗給擱回桌上,扣住她小巧的下頷,堵住了她的嘴唇。
 
  「不——」她死命地推開著他,卻無法阻止他將湯藥給灌進喉嚨裡,就算她咬破了他的唇,都無法阻止他的強勢。
 
  一口、兩口、三口……就算她用力地反抗,想盡辦法不把藥吞進去,卻仍舊有大半的藥汁被他給餵了進去。
 
  「齊天始!」她大聲地喊出他的名字,淒厲的嗓音之中充滿了悲切與絕望,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推開他,等著他的雙眸,已是淚水朦朧。
 
  她顫著唇,跪倒在地,看起來淒楚且狼狽,被溢出的藥汁給染出了一片髒汙,她說不出半句話,緩緩地搖頭,放佛是心裡感到迷惘,不明白這一切為何會發生。
 
  齊天始同時也在看著她,嘴唇在掙紮之間被她給咬破了,鮮紅地淌出血絲,這一刻,她悲傷的淚眼震懾了他,教他好半晌不能言語,胸口就像是被萬人割剮般,緊張地痛了起來。
 
  鳳雛想要問他為什麼?
 
  他究竟是如何的鐵石心腸,能夠對她做出如此殘忍的事?
 
  可是她開不了口,一陣又一陣翻騰的情緒哽住了她的喉嚨,令她幾欲作嘔,她咬住了唇,嘗到了血的腥甜味,卻分不清楚那絲腥甜,是她或他的。
 
  她揮開他伸出要攙扶她的手,拉住一旁的桌布,扶著桌沿慢慢地爬起來,她立刻就看見那個已經空了的碗,纖手一揮,將它給掃到地上。
 
  瓷碗落地的那瞬間,成了無數的碎片。
 
  破碎的聲音尖銳地刺痛了他們的耳膜。
 
  在瓷碗跌成碎片的那一剎那,他們的心不約而同地感到一陣疼痛。
 
  齊天始是因為一陣沒由來的不安而揪緊,彷彿在這只瓷碗碎裂的同時,在他們之間有某種東西也跟著消逝了,而她的心卻是因為破碎而抽痛,在這只瓷碗成碎片的同時,她的心有某種情感也跟著死掉了。
 
  她再也忍不住,任由一串串淚珠滾落頰畔,她垂眸看著一地的白瓷碎片,在她心裡死掉的愛情,像是一道利刃般割開了她的心,滿腔的情感像是不斷從傷口湧出的鮮血,不斷地沿湧而上,幾乎教她快要不能呼吸。
 
  「鳳雛……」
 
  「不要喊我,你不配喊我的名字,我不要聽你喊我的名字……」說完,她強撐起最後一絲力氣,轉身踉蹌走了出去。
 
  在她離去之後,只剩下他與一片寧靜。
 
  或者,該說是寂靜。
 
  相較於剛才那些驚天動地的聲響,此刻,在這屋子裡的靜寂,就像是死絕了一般沉寂,齊天始一動也不動,在原地靜站了許久。
 
  他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她離去的方向,就算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
 
  這一刻,他反覆回味著自己的心情。
 
  一再地、一再地反覆回味,直到他鮮明地感受到那紮在他心裡的痛處,來自對她的在乎。
 
  就像是剛烙上的火印,在他的胸坎上發燙著。
 
  為了端正齊家的血統?他的心思真的有如此冠冕堂皇嗎?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自己逼她喝下那碗藥湯的猙獰私心。
 
  是嫉妒。
 
  想到了另一個男人也曾經擁抱過她的身子,便有像火一樣燒心的嫉妒,燒昏了他的神智。
 
  「原來,這就是喜歡上一個人的心情嗎?」他低沉的嗓音輕輕震碎了寂靜,向著已經離去的她而說,「你也曾經覺得不甘心嗎?鳳雛,明明是自己的心,卻不由自主地喜歡著另一個人,你也曾經像我現在一樣,覺得不甘心嗎?」
 
  他俯身拾起地上的一枚碎片,像是拾起她破碎的心似的,擱在掌心,收指握住,任由那銳利的邊緣割破了手心依舊沒有松放,鮮紅的血從他的指縫之間滲出,緩緩地滴落在地上。
 
  是的,他不甘心,卻也同時有著更多的悔恨,恨自己當時的愚蠢,他緊握著手裡的碎片,如果,這真是她破碎的心,是唯一僅剩給他的 ,那麼,即便只剩下疼痛,他也會緊緊握住不放。
 
  緊緊的,握住她不放。
 
  痛楚。
 
  一陣一陣狂湧而上,像是要將她撕得粉碎的痛楚。
 
  痛楚已經分不清楚,疼痛的究竟是身子,還是胸坎兒裡最柔軟的深處,那一片用盡了全力愛他的真心。
 
  她跌跌撞撞地循著路走回了寢院,咬唇忍住肚子的疼痛。
 
  不裹,當然不裹,咱的小雛娃,身上多受一點疼,娘都心痛得不得了,哪捨得給你折斷腳骨,讓你把腳裹小呢?
 
  這一瞬間,她想起娘親。
 
  想起她總是不忍心對女兒多說半句重話的溫柔與疼愛。
 
  鳳雛是我家的閨女兒,咒她沒男人敢要,是存了心在罵我這親爹養出了一個嫁不出去的女兒嗎?你這是在罵她,還是拐彎兒在指責我的不是呢?
 
  鳳雛想起了她爹。
 
  爹親總是護著她,就算關起門來將她罵得狗血淋頭,說她一個女兒家不該太野,不該太放肆,但是再外人面前,無論如何就是捨不得她受半點委屈,總是板著老臉,先給她出頭。
 
  她也想起了,當初懇求著要嫁到齊家,他老人家是多麼的百般不願,最後還是拗不過她的不孝,忍著不捨讓她嫁了過來。
 
  誰也不許給咱南宮家的女兒委屈受,就算那個人是齊天始,爹也不怕,娃兒啊,要是他敢讓你不好受,千萬別怕給爹知道啊!
 
  臨出閣的那一日,爹親給她所說的話,一字字,一句句,這一刻都在她的心口上燙著。
 
  燙得她無法不難受,一口氣兒就要喘不過來。
 
  爹!爹!爹——
 
  她在心裡喊著爹親,再也無法抑制滿腔的悲傷狂湧而出,朦朧的淚眸看見了寢院那邊傳來的光亮。
 
  在屋子裡的綿柳與青姚聽見院子裡傳來不尋常的聲響,跑出來一看,就看見了主子倒臥在門口,臉上已經分不清楚是冷汗或淚水。
 
  「小姐,你怎麼了?到底是出了什麼事?你不是應該與姑爺在一起嗎?」綿柳驚慌地叫道。
 
  「救孩子……」
 
  「孩子?」
 
  「孩子要沒了……救他!一定要救他!」鳳雛緊緊地握住綿柳的手,冰涼的指尖微微地顫著,「去找大夫,去幫我找大夫,我要我的孩子,我不要失去他,綿柳,去找大夫……」
 
  「是,我這就去,青姚!先把小姐給扶進屋裡。」說完,兩人合力將主子給扶進屋裡,讓她躺在坑上。
 
  「小姐,綿柳這就去請大夫,你千萬要撐著些,我很快就回來了。」說完,綿柳轉身就要出門,卻在門口撞上正要跑進來的千總管。
 
  千總管顧不得被撞倒在地上的綿柳,拉著年老的大夫進門,「快!大夫,你快點想辦法,千萬要把我們齊家的小主子給看住了!」
 
  鳳雛看著老大夫熟悉的臉容,又看了看千總管,腹部傳來的疼痛讓她有些失神,「為什麼……」
 
  「對不起,夫人,奴才對不起你,二爺的吩咐奴才不能不聽,可是,我已經把藥量給減了一半,大夫,引胎的湯藥只吃一半,孩子應該不會出事吧?」千總管拉著老大夫急忙問道。
 
  「這個老夫不敢保證,先讓我把把脈再說。」
 
  聽見是什麼引胎的湯藥,綿柳與青姚兩人都是吃了大驚,但綿柳回神得快,趕緊上前張羅,讓大夫可以給主子把脈。
 
  這時,在一旁急如鍋中螞蟻的千總管喃喃自語道:「老天爺一定要保佑啊!我家的夫人好不容易才懷上孩子,沒吃那帖藥,好不容易才懷上的小貴人,可千萬不能就這樣沒了啊!」
 
  「你在說什麼?千總管,我聽不懂……什麼藥?你在說什麼?」鳳雛雖然十分痛苦,卻沒有疏忽掉他話裡的不尋常。
 
  「對不起,夫人,是奴才該死,一切都是奴才該死,請你不要怪罪二爺,一切都是奴才的錯!」千總管不住地搖頭,確實說什麼都不肯再開口了。
 
  又是一陣痛楚襲上,鳳雛咬牙沒讓自己喊出聲,她緊閉雙眼,逐漸地任黑暗吞噬她。「綿柳,我要回家,帶我回家……」
 
  「小姐?」綿柳弄不清楚主子究竟是醒著的,或是已經昏迷了過去,「大夫,我家小姐不會有事吧?你不要就皺著眉,也說說話啊!」
 
  鳳雛感覺周圍的聲音越來越遠,疼痛也漸漸地模糊了起來,只有淚,仍舊隨著囈語不斷地滾落,「爹,我想見您……雛娃好想見你們,娘……雛娃在喊你,你聽見了嗎……?」
 
  隔日清晨,天未大亮,一輛馬車就開出了齊府大門,直往南方而去。
 
  人去樓空的院落裡冷冷清清的,一夜未眠的齊天始走進房門裡,環視著一室的靜寂,冷峻的臉龐沒有一絲毫表情。
 
  「二爺。」千總管隨著主子身後走進來,「夫人的身子還虛弱著,不宜遠行,是不是該派人……?」
 
  齊天始恍若未聞般,做到床畔,斂眸看著主人匆忙離去,未能及時整理的淩亂被褥上,一攤已經乾涸了,令人觸目驚心的血跡。
 
  望著那攤血,他的喉嚨像是被人給掐住了一般,喘不過氣,他伸出手,在半途頓住,最終,他沉痛地閉上雙眼,大掌握拳收了回來。
 
  「二爺?」
 
  「大夫怎麼說?」他閉著眼,感覺每說出一個字時,在心裡的抽痛。
 
  千總管頭垂得低低的,臉上的表情像是有千言萬語,一時間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大夫說,只要調理得宜,夫人還是能懷上孩子的。」
 
  話說得婉轉,卻藏著一個殘酷的事實,那就是她肚裡所懷的孩子,最終,還是沒能保住。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千總管看了主子沉凝的臉色一眼,轉身退出門外。
 
  屋子裡,只剩下一片幾乎要教人窒息的寧靜,教齊天始不禁懷念起前些日子的熱鬧與歡笑聲。
 
  就算我會恨你,你也不在乎嗎?
 
  耳邊彷彿又聽見了她充滿悲咽的控訴聲,他緩緩地睜開眼眸,正視縈繞在他週身的寂靜。
 
  「如果,我告訴你我在乎,你會相信嗎?鳳雛。」他對著那寂靜說話,唇畔勾著一抹自嘲的苦笑,一字一句,說得緩慢而且痛苦。
 
 
第十五章
 
  同樣的二月天,北方還像是冬天般教人冷得直哆嗦,可是,到了南方,已經有了濃厚的春天氣息,花兒像是爭妍般,成團成群地綻放盛開。
 
  鳳雛站在未出嫁時的閨房裡,看著一切如舊的陳設,心裡有幾分熟悉的懷念,也有著幾分悲傷。
 
  她走到窗畔,看見她當初栽在窗臺上的金色水仙依然活著,這一個花季,開了不少花苞,昨兒個,照例來此打理的婢女小晴說,夫人吩咐,雖然小姐已經出嫁不住府裡了,可是,每日的帚掃還是必要的,花花草草一定要照顧好,要是誰沒留神讓它們枯了、死了,絕對追究不饒。
 
  不知不覺地,她回家已經七日了。
 
  還刻七日前的那個傍晚,當她的馬車停在南宮家前,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家人們見到他,無不是高興地大叫著。
 
  但是,隨即地,他們就發現了不對勁。
 
  因為,只有她與綿柳青姚一起回來,沒見到齊天始現身,已經出嫁的女兒一個人孤零零回了娘家,而且事先沒有一點預警,是極不尋常的一件事。
 
  娘親見她臉色不好,沒有強加追問,趕忙著讓她回房歇息,並且派人去軍營把丈夫給找回來,說什麼都要他們回來為她吃頓洗塵飯。
 
  風雛靜靜地望著窗外,一切景致如昔,她卻有著恍若隔世的感覺。
 
  「女婿知道你回來嗎?」那日,一家人在吃著飯,爹親忍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
 
  還記得那時候她只是笑了笑,沒動聲色,「他能不知道嗎?爹,我們住在同一個家裡,我這麼大一個人不見了,他能不曉得嗎?」
 
  她一邊吃著娘親挾給她的菜,平靜得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只有在席間看見兄嫂哄著第二個才剛滿月的兒子,眸裡忍不住閃過一絲悲淒。
 
  在她的心裡,不是沒想過跟爹娘訴苦,可是,真見到了他們兩人,反倒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或許,在她的心裡,真的希望在她的身上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或許,是最後一刻,她找回了理智,知道自己根本就不該讓爹娘擔心。
 
  「他會來接你回去嗎?」爹親依舊是沒改愛操心的個性。
 
  「爹,眼下是什麼時局,你該是比別人更清楚才對,外頭現在是兵荒馬亂的,再不久,咱們兩家的軍隊要在寧遠道會合,一舉進攻京城,這時候,他能抽開身,顧得上我嗎?」
 
  「雛娃,你是個聰明人,既然知道眼前的時機非比尋常,就更不該在這個時候讓他操心才對。」
 
  「老爺……」在一旁伺候的綿柳想開口,卻被主子給淡淡地喊住了。
 
  「我們父女在說話,有你插得上嘴的餘地嗎?退下。」風雛擱下碗筷,接過一旁青姚遞上的棉巾試了試唇,轉眸無奈地對娘親笑道:「娘,你也說說爹吧!你是過來人,一定更知道女人有了身子,往往性子一起來,是管不住自己的,是不是?」
 
  說著,彷彿觸動了心事,她的眼圈驀然紅了起來,一旁的兄嫂連忙把孩子抱給一旁的乳娘,靠過來安慰道:「快別哭了,老一輩的人常說,有身子的女人掉眼淚是最傷眼的,別哭了。」
 
  鳳雛點點頭,掉著眼淚,笑視了兄嫂一眼。
 
  「是你爹犯糊塗了,他忘了當初我懷上你們兄妹時,吃了多少苦頭,使些小性子,又算得上什麼呢?」娘親護女心切,忍不住出來給他住持公道,「你就讓女兒安安靜靜在家裡住個幾日,看在咱們未出世的外孫面上,就別再讓她難過了。」
 
  「我知道了,算我怕了你們娘兒倆了!」敵不過妻女二人的手攻勢,爹親終於舉雙手投降,最後才和和樂樂地吃完那頓飯。
 
  想起爹親那一副又氣又歎又好笑的表情,鳳雛忍不住泛起微笑,纖手輕輕地撫著水仙柔軟的花瓣,齊天始冷峻的臉龐冷不防在這一刻躍上她的腦海,想起了他,她咬唇難忍心痛。
 
  這時,綿柳進門,走到主子身後,遲疑了半晌,才終於開口湊在主子的耳邊稟告道:「小姐,姑爺來了。」
 
  當鳳雛走過天井,才要走到前廳去見爹親時,正好遇上從廳裡出來的齊天始,他們看見對方,頓住了腳步。
 
  這一段不近不遠的距離,正好可以讓他們將延彼此看得一清二楚,鳳雛看他剛從屋裡走出來,知道他才剛跟她爹說完話。
 
  一瞬間,她心裡忐忑著,不知道他究竟向爹說了什麼,但她咬住嫩唇,沒讓自己開口問他。
 
  「幾日不見,難道,你沒有話要跟為夫的說嗎?」齊天始先開口,看見她回南宮家養得氣色極好,讓他感到放心,卻也同時有一股失落。
 
  「我沒想到你會來。」所以,也沒想過有話要跟他說。
 
  「我是你的夫君,親自來接你回去,是理所當然的。」見到她嬌顏上刻意冷淡的神情,他只有苦笑的份。
 
  「如果,我說不想回去呢?」
 
  「我想,你應該不會願意教岳父岳母擔心我們才對。」
 
  「卑鄙。」她別過嬌顏不想看他,痛恨他一針見血地指出她的弱點,走到他的面前,卻發現他沒打算挪開腳步,「請你讓開,我要進去。」
 
  「我沒告訴你爹,孩子已經沒了。」他沉著聲道。
 
  「如果你說了,我會殺了你。」她柔軟的噪音輕輕冷冷的,「讓開,這裡是我家,我不想讓人看笑話。」
 
  齊天始,斂眸深深地瞅了她一眼,才挪開高大的身形,給她讓出一知路。
 
  就在她越過他的身邊時,好冷不防地伸手擒住她纖細的臂膀,直視著前方,輕幽幽地說道:「我一定會帶你回去。」
 
  鳳雛聽見了他語氣裡近乎專斷的堅決,心裡沒有高興,有的只是更多的憤怒,她用力地掙開了他,不置片語,頭也不回地走進門內……
 
  「爹。」
 
  聽見女兒的呼喚,南宮昭轉過身,看見女兒清麗的姿容,無論經過多少年,在他的心裡,仍舊有著一份身為她親爹的驕傲。
 
  「他跟我說了,你們小倆口之間確實有些誤會,是他的錯,他希望可以好好勸說你,跟他回家,給他一個彌補的機會。」南宮昭上前拉住女兒的手,笑歎了聲道:「我認識他比你還久,他從來不曾向任何人低過頭的,可是,他卻肯為你先低頭,雛娃,給爹一個面子,跟他回去吧!」
 
  卑鄙!
 
  鳳雛忍不住在心裡又暗咒了齊天始一聲,為她低頭?哪是真心的呢?這一刻,她好想對爹親說出那男人曾經對她做過的好事,可是話才到了喉頭,就又硬生生被她吞下去。
 
  「可以不回去嗎?」
 
  「你說什麼?」
 
  「爹,我可以回來嗎?雛娃好想家,想回來,可以嗎?」她用力地吞下了喉嚨的哽咽,眨了眨眼,眨去了在眼底染紅開來的淚意。
 
  南宮昭看著女兒,看見她紅了眼,那脆弱無助的模樣,教他這個當爹親的人心疼不已。
 
  可是,他告訴自己絕對不能心軟,就算心裡再不捨,他還是必須做出對女兒最好的決定。
 
  「不行。」這兩個字從他的口中堅決地吐出,他搖了搖頭,放開手退了幾步,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嚴父,「爹不能讓你回來,雛娃,你娘說得對,你已經是南宮家嫁出去的女兒,是人家的媳婦兒了,不能永遠惦著娘家、惦著爹娘,現在,齊府才是你的家,回去!這裡已經不是你該待的地方了。」
 
  最後一句話,他努力讓自己說得冷硬而決絕,不願再給她一絲希望。
 
  鳳雛淚眼婆娑地看著爹親沉肅的臉色,知道爹親是為了她好,是她不肯開口說出實情,才教他們以為她是因為想家才跑了回來。
 
  可是,就算知道侈親是為了她好,但是聽到他叫她回去,說這裡已經不是她該待的地方時,她仍舊覺得好難過,心痛得快要死掉。
 
  「好,爹的意思我知道了,對不起,是雛娃不懂事,是我太任性了,才會教爹為難了。」她努力讓自己扯開微笑,只是那抹笑卻被就快要湧出眼眶的淚意給染得淒楚迷離,「讓我再去跟娘道別一下,我就回去了。」
 
  「好,你去吧!」南宮昭硬著聲,心裡儘是無法出口的不捨。
 
  鳳雛點點頭,轉身就要往外走去,忽然,她頓了一頓,沒有回頭,背著身對身後的親爹說道:「我走了,爹,以後女兒不在身邊,你老人家一定要保重。」
 
  「我會的,這事已經不是你操心得上了。」南宮昭繃著臉,硬著聲說道,看見女兒走掉,雙眼已經是通紅的。
 
  「才回來幾天而已,娘還沒給你多養出幾兩肉,怎麼就又要回去了?」聽見女兒要走了,南宮夫人一方面驚愕,一方面不捨。
 
  「他來接我了。」只是一句話,淡淡地交代而過。
 
  鳳雛看著娘親,美眸深處有著惆悵,最後終究是深吸了口氣,勉強自己抿起一抹甜美的笑顏。
 
  但那抹笑沒有騙過南宮夫人,總歸是自己親手帶大的女兒,還有誰能比她更清楚明白了,「雛娃,你終究還是沒告訴娘,日子過得好好的,怎麼會突然想要回來呢?」
 
  「因為你們都不去看我,我想見你們,所以就自己回來了。」她拉住了娘親的手,到一旁的長榻並肩坐下,「我只是太想念你們了,太想、太想念了!所以,才會忍不住跳上馬車,趕回來探望你們。」
 
  「不是他欺負了你吧?」
 
  「當然不是,娘沒瞧他還親自來接我嗎?如果不是對我還有幾分上心,眼下這關頭,他哪會抽空來接我呢?」
 
  聞言,南宮夫人也點點頭,「那倒是,虧他有這份心了。」
 
  「娘,記得我告訴你的,無論今後你聽說了什麼傳言,無論是好的壞的,都別掛上心。」鳳雛笑視著娘親,「你只能記著,雛娃會過得好好的,從今以後,無論你聽見了什麼,都只要記著,我是好好的,可以嗎?」
 
  「好,我記著了。」南宮夫人不知道女兒的心思,但是心裡相信女兒所說的話肯定是真的,「可是,娘還是要告訴你,回去之後,要小心照顧自己,你現在是有身子的人了!不許再毛毛躁躁的,也不許你再上馬,不許貪吃生冷的飲食,也不許……」
 
  「知道!知道!知道!」鳳雛連應了幾聲,半摀住兩年耳朵,一副楚楚可憐地瞅著娘親,「女兒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娘就知道要叨念我,這教女兒以後怎麼敢輕易回來呢?」
 
  「你……你這……」南宮夫人一時語塞,不知道接下來的話該不該繼續叨念下去,怕女兒一個賭氣,就真的不肯回來了。
 
  看見親娘一臉拿她沒轍的無奈表情,鳳雛噗哧一笑,臉上露出久違的頑皮笑容,親暱地從背後環住娘親,「雛娃說笑的,娘千成別當真。」
 
  南宮夫人笑歎了口氣,拍了拍胸前女兒的手背,「孩子生了,立刻派人回來知會娘,知道嗎?」
 
  「知道,孩子生下了,雛娃絕對第一個讓娘知道,我向娘保證,您會有一個好孫兒的,一定會的。」說出這些話時,鳳雛的眸色是朦朧悲傷的,只有噙在唇邊的那抹微笑,像綻放的花朵一樣深刻而鮮明。
 
  「嗯。」南宮夫人點點頭,「等孩子生了,娘會尋個事頭去探望你,給你做做月子,到那時,別說是你爹,誰也攔不住我去瞧你!」
 
  鳳雛張唇欲言,最後還是打住了,抿起一抹輕淺的微笑,點了點頭,最後一次將臉兒埋進娘親的懷裡,汲取溫暖……
 
  依依不捨地告別了父母,鳳雛隨著夫君坐上了馬車,一行人從南宮府邸離開,往北方一路漸行漸遠離去。
 
  鳳雛坐在馬車中,緊握住雙拳,忍住了不讓自己回頭看。
 
  她怕自己真回頭看了,會捨不得,眼淚會掉下來。
 
  比起出嫁那日,今兒個,她更是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是出嫁的女兒了!身後越離越遠的南宮府邸,再也不是她說想回就回的家了!
 
  「以後要回來,先問過我一聲,我會陪你回來。」齊天始坐在她的身畔,一臉沉靜地說道。
 
  「我不需要你陪我回來,那裡是我的家,我想回來就回來,不想問你。」她猶嘴硬著,眨了眨泛紅的美眸,不讓眼淚掉下來。
 
  「你已經嫁給我,齊府才是你的家。」說完,他閉上雙眸,輕歎了口氣,彷彿是為了心裡的苦澀而歎息。
 
  「你不需要說這種話,我沒說,我沒告訴爹娘半句你的壞話,如果你擔心的是這一點,就請你儘管放寬心吧!」
 
  說了又如何呢?
 
  她不會說的,即便是死,她也一句怨言都不會對爹娘說的。
 
  無論這段姻緣,這個男人,都是她自個兒選擇的,便是想怪想怨,她只能怨自個兒沒那福份。
 
  「我不怕你說我壞話,我只是擔心你這樣不說一聲就跑回娘家,你的爹娘會以為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要是他們問起,我不好交代。」他以極淡漠的口吻說著,閉起的眼眸看不見她此刻的神情。
 
  他的話,就像一片銳利的刀芒,再一次割上鳳雛已經血淋淋的心。
 
  她不想回答他,乾脆別過臉兒,閉上了眼睛,像是死了心般,不願也不想再多瞧他一眼。
 
  靜默就像一片烏雲般籠罩住他們之間。
 
  這時,齊天始睜開了眼睛,轉過眸看著她略顯得蒼白的嬌顏,他伸出的大掌頓在半空中,最後還是收了回去。
 
  其實,他對她所說的那些話,並非是他的真心話,但他不想對她表現出內心的慌亂無措。
 
  生平第一次,他覺得深深的害怕,怕從此失去了她,所以,即便是時機不宜,即便會教人看他齊天始的笑話,他都還是來接她回家。
 
  只是,雖然如願地將她的人帶回身邊了,但,或許就某個意義而言,他已經失去她了!
 
  回到齊府之後,一連數日,鳳雛閉門不出,除了幾個新近的人之外,她不接見任何人,就像是將自個兒關進了牢籠,不再對誰敞開心房。
 
  當然,其中也包括了齊天始。
 
  孩子小產的消息只讓幾位元親近的家人與將領知道,一連幾天,幾家的夫人都想過來安慰她,她一個也沒見,只教綿柳出去傳話,希望她們能夠保守秘密,至於南宮家那方面,她會擇日選個恰當的時候告知兩位老人家,這也是她與齊天始的約定,他答應她,一切由她作主。
 
  傍晚,天色逐漸地昏暗了起來,今兒個天氣稱得上是晴朗的,只是時辰越近晚,天邊的雲朵漸漸地堆疊了起來,緩慢西移的霞色,紅得就像是能淌得出血似的,將雲朵的顏色給映得十分瑰麗。
 
  鳳雛靜靜地坐在屋內,看著屋子被籠罩在近晚的黃昏之中,慢慢地、慢慢地變暗,青姚進來說要上燈,卻被她給拒絕了。
 
  「晚點再上燈吧!讓我一個人靜靜,青姚,綿柳要是回來了,就叫她直接來見我。」她笑視著青姚站在門口背對著光線的翦影。
 
  「是,青姚知道了。」
 
  人走了,屋子裡又再謨一片寂靜,漸漸地,晚霞的光芒退盡了,屋子裡漸漸地暗成一片,就連要看見東西都很難。
 
  「小姐,綿柳回來了。」
 
  青姚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她在廊外上了燈,並且交給綿柳一個燭台。
 
  「小姐。」綿柳走進來,動作熟練輕巧地在房內的四周上燈,一時之間,屋子裡從黑暗變得明亮,最後,她將燭台擱在桌子上,回到主子跟前,「小姐,綿柳回來了。」
 
  「嗯。」鳳雛仰起眸,笑視著她,「我聽見了。」
 
  「我聽青姚說,小姐一直在等我回來,連晚膳都還沒用,小姐,不如你先用晚膳吧!餓壞了身子……不好的。」
 
  「大夫怎麼說?」
 
  「大夫說……他說……小姐,大夫說……」
 
  「你不把話說清楚,是要我親自拿著東西去見大夫,去問他嗎?」
 
  「不,綿柳說,但是,在這之前,請小姐一定要平心靜氣。」綿柳深吸了口氣,從袖袋裡掏出那個白底芍葯錦囊,交回到主子手裡,「這錦囊裡的幾味藥材,我已經拿去給大夫看過了,大夫證實這是皇宮裡頭流出來的藥方,只要持續服用這些藥材,就算是受了男人的精血,也不易懷孕,但於陰於損,只要停止服用,也就好了。」
 
  「原來,是宮裡的藥材。」鳳雛緊緊地握住錦囊,唇畔勾起一抹諷刺的淺笑,「停止服藥也就好了,他以為自己是神嗎?他憑什麼……他憑什麼這樣對待我呢?為了求他的孩子……我還必須卑微的去求他,如今想來,那樣的我,真的好可笑。」
 
  「小姐,身子要緊。」綿柳擔心地看著主子。
 
  「我知道。」鳳雛閉上美眸,輕吐了口氣,仰眸朝著面前的好姐妹彎起一抹燦爛的微笑,「我知道,讓青姚張羅晚膳吧!我吃,放心,我答應過娘,一定會過得好好的,現在,我一定要好好的才可以。」
 
 
第十六章
 
  一線清香裊裊而上,帶著人們的想願,直達天聽。
 
  佛堂中,一片寂靜,鳳雛雙手合十,仰起眸光凝視著面前不語的佛顏,她的神情是虔誠而敬畏的,在她的心裡彷彿有千言萬語要對佛祖說,一直過了許久,她才放開手,卻仍舊是站在原地,久久不動。
 
  在片刻之前,齊天始悄然無聲地來到她的身後,一語不發,只是斂眸凝視著她纖細的背影,他聽下人們說,這些日子她除了整日將自個兒關在房裡之外,最常待著的地方,就是這個佛堂。
 
  在她的心裡,究竟有什麼非要實現的願望不可呢?
 
  以前,對於她內心的想法,他總是不太在意的,但是,現在他卻想知道她在想什麼,是否……與他有關呢?
 
  他想起了那一日與南宮昭的對話,提起自己的親生女兒,那臉上忍不住露出驕傲的笑容。
 
  她那丫頭老是以為我這個爹不知道她在外頭幹了什麼好事,成天就愛往外跑,好像非要把這天下都給看遍似的,還好啊!當初沒給她綁上小腳,要不,她只怕早因為被關在家裡而鬱悶死了!
 
  齊天始注視著她背影的眸光添上了一絲溫柔的光芒,他不敢想像她被裹上小腳的模樣,當初,他也曾經質疑過,在南方,一向風行給女兒家裹足,尤其越富貴的人家,就越講究將自家女兒的腳給裹得小巧,最好不盈一握,可是,在她身上卻找不到那雙金蓮小腳。
 
  但即便不裹,她那雙好看的蓮足也是十分秀氣的,勻稱白淨的肌膚,每一根腳趾都是恰如其分的,就連那指甲都像是淡粉色的花瓣,更加顯得她的膚色剔透如瑩。
 
  他想起了第一次在草場上與她見面,她在眾家兄弟的包圍下,仍舊十分飛快地奔跑著,那俐落的身手……已經許久不曾見過了。
 
  這時,鳳雛感覺到身後有人注視,她淡淡然地回首,正好對上他盯視的眸光,她沒有躲避,直直地望進他的眼眸深處。
 
  「不必你勞動尊駕親自過來,沒得到我派人過去傳的話嗎?你即將遠行,身為你的妻子,我沒有道理不出面送你。」
 
  「是,我知道你會前去送我,但是,我私以為親自過來接你,會顯得比較有誠意些。」
 
  他笑視著眼前的女子,不知道究竟是應該感到激賞,或者是覺得她可怕,明明已經與他到了幾乎決裂的緊繃關係,她仍舊一手操辦他與將士們的餞別宴,他可以感受到她心裡對他的埋怨,但是,卻也知道她沒有因此疏忽掉任何細節,依舊是心細如髮,猶若從前。
 
  鳳雛沒有回應,只是勾唇輕輕一笑,「既然得到你的誠意,我也不好拒絕,否則就是卻之不恭了,走吧!要是耽誤了大軍出發的吉時就不好了。」
 
  「先不要走。」他冷不防地伸出大掌,握住她纖白的柔荑,定定地瞅著她微訝的美眸,「我還想好好跟你說說話。」
 
  好半響,鳳雛沒有開口,清澄的眸光凝視著他握住她的大掌,被他包覆的手像是火燙似的發熱著,與盤據在他心底深處的那股子涼意形成了極強烈的對比,她勾起嫩唇,搖搖頭,「我不知道可以與你說些什麼。」
 
  說完,她掙紮著想要抽開手,但他卻緊握著,沒肯輕易放開,那觸手的溫熱幾乎到了讓她焦躁的地步。
 
  「如果,我真的能夠凱旋而歸,你能夠與我比一場鞠賽嗎?」
 
  「什麼?」
 
  「我記得你踢鞠的功夫很好,我想與你比試一場,可以嗎?」
 
  鳳雛不知道他究竟在打什麼心眼,抿嘴靜默地凝視他好半響,才啟唇幽幽地說道:「你想要捉弄我嗎?說這種話捉弄我,很好笑嗎?夠了,齊天始,就讓我們用最真實的一面對待彼此,不必再作戲了。」
 
  說完,她用另一隻手剝除他的掌握,轉身走出門口。
 
  「你站住。」他沉聲喊住了她。
 
  鳳雛雖然滿心不願,卻還是停住了腳步,定定地站在原地,背對著他。
 
  他轉眸望著她的背影,渾厚的嗓音有著十分的篤定,「我會讓你當上皇后,讓你主掌中宮,母儀天下。」
 
  說起來可笑,因為想要給她整個頭銜,他想要取得天下的慾望,竟然比以前更加強烈。
 
  他想給她最好的,他想把這天底下最好的,全都送給她。
 
  「讓我當上皇后,是你要給我失去孩子的補償嗎?」她直視著前方,完全無視身後投射而來的銳利注視。
 
  「不是補償,那一日,我向你爹承認過了,會給你這天底下最尊榮的頭銜,我心裡已經決定的事,沒有人能夠改變。」他瞇細了銳利的眼眸,不太高興她在這個時候重提舊事。
 
  鳳雛揚唇露出了一抹苦笑,知道自己的不識抬舉惹惱了他,她搖搖頭,表情沒有高興、沒有激動,只有一貫的淡然與不在乎。
 
  「我不是我爹,你們之間的約定,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如果你是為了補償我,那大可不必。」她斂眸噙起一抹淺淺的微笑,伸手輕輕地擱在肚子上,知道他從身後是看不見她這舉動的,「我不需要。」
 
  「你說什麼?」
 
  「我說,我不需要皇后的頭銜,我不在乎,或許,從前的我在乎過吧!但是,對於現在的我而言,還有更重要的事物更值得我重視。」
 
  「是什麼?對你而言,比當我的皇后更重要的事物,究竟是什麼?」他大步越過身,走到她的面前,斂眸瞪著她。
 
  面對他的逼問,鳳雛清澈的美眸依舊堅定,她迎視著他的目光,一字一句說得極緩慢,「是我自己。」
 
  聞言,他瞇細了深沉的銳眸,知道她所說的並非是真心話,可是,他卻沒有餘地及立場反駁,他站在原地不動,任由她從眼前走開,他知道這一切都是自己一手鑄成的,但,他的心還是無法不感到疼痛……
 
  鳳雛親手為夫君著好了戰袍,最後,為他扣上了護腕,出了軍帳,外頭的大軍已經是整裝待發,她從一旁將士的手裡取過玄色披風,為他披上,細心地打上繩結。
 
  初春的風,冷冷地刮在她的臉頰上,讓她白淨的肌膚透出了一層紅撲的顏色,打好了繩結,她仰起美眸,對著他勾起一抹微笑。
 
  齊天始看見她的笑顏,卻只感覺到從她美眸深處透出的疏離,他看不見一絲毫他所期待的不捨。
 
  「二爺,打擾了。」譚琢青上前交給主子一隻蠟封的軍函,因為十分緊急,所以他剛接到手,便一刻也不緩地呈交。
 
  「嗯。」齊天始絲毫不避諱她就在眼前,將信打開閱看,幾乎是立刻地,他深沉的陣底躍上了一絲笑意,他望向鳳雛,「你不好奇這信裡的內容嗎?」
 
  「夫君曾經教過我要懂得安分守己,現在的鳳雛只是一個婦道人家,對於你們男人的事,我不想過問。」
 
  他彷彿無視於她的回答,逕自又問道:「你一定知道何謂『圍師必缺』的道理吧?」
 
  「不知道。」她轉身想要退開,卻被他給揪住了手腕,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實在不願與他繼續爭執不下,遂不甘願地開口道:「那是圍戰之道,圍其四面,須開一角,以示生路,使敵不堅,則城可拔,軍可破。」
 
  說完,她用力想要抽回手,卻仍舊被他牢牢地握住,他的掌握就像焊得死緊的鋼鐵般,讓她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
 
  「白世頤只怕料想不到,他以為買通劉公公,掌握了皇帝,就能夠操控朝廷的兵權,卻不知道這幾年來,我早就布好了局,他以為能夠把持軍隊,其實,有大半早就由我佈置的人手所掌握,想必他們現在早就發現了這一點才對。」他低沉的嗓音不冷不淡,像是在談論著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
 
  「這件事情,我爹知道嗎?」
 
  「我暗示過他,你爹是個聰明人,很快就懂得其中的道理,所以,你知道這天下遲早會是我的。」
 
  「但你所說的,並非圍戰之道。」鳳雛平靜地反駁,原來,她的親爹早就知道了他的可怕,想來,竟是她小覷了自個兒的夫婿。
 
  「是,現在隆道武及白世頤二人應該已經發現了自己著了我的道,京城不是他們能久待之地,與其讓他們佔住京城死戰,我不如將他們的兵力削減,我給他們留了一條活路,讓他們以為自己可以逃到西邊的陪都去,我的手下快馬加急給我送了這封軍函,表明隆白二人已經開始行動了。」
 
  「說是活路,其實,根本就是死路一條,如果是他們能夠更聰明一點,應該會懂得這個道理才對。」
 
  「現在,我非常慶幸,你不是站在他們的陣營與我為敵。」他勾起一抹笑痕,放開她的手,將她往前輕推了兩步,「向將士們說些話,直到最近我才發現,你比我料想中更得到他們的愛戴。」
 
  鳳雛瞪著他淺笑的臉龐一眼,知道不照著他的話去做,他是不肯放過她了,她回眸面對大隊將士,其中有幾個人的面容她是熟悉的,他們都曾經來拜託她寫過家書,但除了這些人之外,其他人見到她的臉色也都是喜悅的,似乎在不知不覺之間,她已經成了他們的一分子,不再是個該提防的外人了。
 
  「曾經,我讀過一本古書。」她柔軟的嗓音不疾不徐,開口時,回眸看了齊天始一眼,然後,回眸將眼光擱在軍隊之上。
 
  「我還記得,那本書叫做《春秋序》在那書裡曾經提到了五靈獸,分別是轔鳳龜龍虎五者,文中形容它們是神靈之鳥獸,王者之嘉瑞也,而五靈又分屬五方,麟顯中央,龜顯北方,龍騰東方,戶處西方,鳳居南方,我想,在場的兄弟大夥兒們都曾經聽說過,人們以這五靈獸來比喻我們五大家族,這比喻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說完,她靜默了半響,深吸了一口氣。
 
  「但你們以為人們只是因為咱們幾家人分據天下各方,所以才以五靈獸喻之嗎?」鳳雛頓了一頓,清靈的眸光掃視了眾人一眼。
 
  「不是的,百姓不是笨蛋,他們的想法怎會是如此膚淺呢?他們都是明白人,比咱們自個兒都看得更清楚,五大家族不只是分據各方,更是制衡著彼此,人們所隱喻的是更深的意義,在五靈中,龍屬木,鳳屬火,麟屬土,白虎屬金,神龜屬水,在這五行裡,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一物克一物,說說hi制衡,那是好聽了,在咱們五大家族興兵互克的同時,也克出了一個民不聊生的天下。」
 
  此話一出,將士們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齊天始也是抿著唇沒有出聲,因為他心裡也明白,他的妻子所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但就算他認同她的話,心裡仍舊覺得紮似的痛,因為,照她所說的,他也是鬧得天下民不聊生的「兇手」之一。
 
  「可是,我也要你們知道一件事情,五行不只相剋,卻也同時相生的,所謂木為仁,火為禮,土為信,金為義,水為智,要治天下,這些要件絕對是缺一不可的。」
 
  說完,她笑抿起嫩唇,不再繼續說下去,齊天始知道她最後幾句話,是在對他說的,他的眸光深沉,靜靜地凝視著她纖細的背影。
 
  「二爺,吉時已到。」一旁的將領前來催促該出發了。
 
  像是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衝動,不顧在場眾多將士,齊天始箭步上前,張臂緊緊地將她給摟進懷裡。
 
  鳳雛一動也不動地任由他抱住,乖順得就像是沒有生命的偶人般。
 
  「你知道嗎?我真寧可你生氣的打我、罵我,但你沒有,你的沉默令我覺得害怕。」他壓沉了嗓音,在她的耳畔說道。
 
  「你也會有害怕的時候嗎?」她笑歎了聲,啟唇輕聲道:「得民心者的天下,這千百年來,無論朝代如何更替,只有這個道理未曾改變過,答應我,要當一個好皇帝,給百姓們過上安樂幸福的日子,對我而言那便是足夠了。」
 
  「要我當一個好皇帝,是你的願望嗎?」
 
  「算是吧!」
 
  「好,那我答應你。」
 
  「謝謝。」說完,她雙手抵在他的胸膛上,不著痕跡地將他推開。
 
  對於她生分的道謝,齊天始心裡覺得不太高興,但終究只是撇了撇唇角,將內心的不悅給按捺了下去,「等我回來。」
 
  聞言,鳳雛沒有答聲,仍舊是抿著嫩唇,彎著一抹淺淺淡淡的微笑,就像是這春天裡最鮮嫩的桃花似的,只是在那鮮嫩之中卻隱藏著一抹晦澀,「祝你一路順風,早日取得勝利。」
 
  從未有一個人的存在,讓他在離別時,感到思念。
 
  軍營主帳中,齊天始靜靜地坐著聽取手下的稟報,卻意外地心不在焉,他沒有辦法克制自己不在腦海裡記掛鳳雛的倩影。
 
  她的笑、她的哭、她的一舉一動,在距離變得遙遠之後,反倒一切生動鮮明瞭起來,讓他生平第一次,嘗到了想見一個人的滋味。
 
  「二爺。」譚琢青出聲喚回主子的注意力。
 
  「嗯?」在很明顯的一頓之後,齊天始才挑起眉,回望對方。
 
  幾名親近手下看見主子不尋常的表現,不由得面面相覷,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剛才說到隆道武撤了一支右師大軍往西邊山險逃去,盛將軍已經派兵追擊,只是,所謂『窮兵莫追』就怕到時候……」
 
  「就怕到時候狗急跳牆,反倒對咱們不利。」齊天始揚起淺笑,把譚琢青說到一半的話接下去,「是,這道理一點也沒錯,但是,傳令下去,我要盛將軍繼續追下去,所謂窮兵莫追,也要看那窮兵還有沒有跳起來反咬敵人一口的能力,依我所見,隆道武這支窮兵軍隊是氣數已盡。」
 
  「是,屬下明白了。」
 
  眾人聽完主子的話,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雖然近些日子主子有些不太尋常的表現,但並不影響他的英明睿智。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通報,一名士兵帶著書信進來,交到齊天始手裡。
 
  「千總管派人快馬送來這封書信,請二爺過目。」
 
  聽到是從家裡送來的緊急信函,齊天始一怔,質疑地瞇細了銳眸,拆看封函,攤開書信讀看內容,一瞬間,他的臉色陰沉到了極點。
 
  「出去,統統出去。」他將信紙捏成一團,緊閉上雙眼,沉聲地說道。
 
  「二爺?」眾人不解為何主子的臉色突然變得十分難看,跟隨在他的身旁多年,從未見過他曾有一刻露出像這樣驚慌失措的表情。
 
  倒是與他有多年兄弟情誼的譚琢青知道此時不宜多話,朝眾人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照主子的話去做。
 
  眾人出去之後,他不放心地看了看主子鐵青的臉色,最後,還是跟著退了出去,如果依他猜測沒錯的話那封書信裡所提及的,必定是與主子近些時日所牽掛的人兒有關……
 
  轉眼間時序交替,夏去秋來。
 
  無論這天底下發生了什麼事,是太平日子也好,是戰火連天也好,一年四時從未停止過腳步,在人們的喜怒哀樂愁苦中不停地更迭。
 
  雖然已經是秋日時分,但是,大片的竹林依舊是一色的綠,驟風吹起,沙動的聲音如浪潮般不絕於耳。
 
  雖然各地還有零星戰火,但是,人們都知道戰爭其實已經算得上結束了,齊天始的軍隊已經佔領了京城,只是尚未宣佈稱帝而已。
 
  這天下雖已易主,但是,這大片竹林卻猶若從前,一直矗立在林間的宅邸,也依然沉靜地立於天地之間,未曾受到戰火波及,沒有半點改變。
 
  但沒有改變的只是外表,這一點,在隆道武與白世頤的心裡,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
 
  一席圓桌上擺著豐盛的酒菜,席間坐著四個人,由齊天始為首,兩旁分別是南宮昭、隆道武以及白世頤,在南宮昭的身後站著他的獨生子南宮容,讓他參與這場宴會,是南宮昭的請求,因為兒子在這次戰事中出力不少,已經可以獨當一面,在竹林大會之後,南宮家將正式由南宮容當家做主。
 
  看到一臉正色卻稍嫌木訥的南宮容,齊天始幾乎立刻就知道在南宮昭的心裡,會偏疼女兒鳳雛多一點,或許,當初沒給她裹上小腳,也是懷上一份私心,想將聰穎過人的女兒當成兒子養育。
 
  「許久不見,沒想到你變仁慈了。」白世頤在大量了齊天始好一會兒之後,率先開口。
 
  「是嗎?何以見得?」他回視對方,唇畔抿著一抹淺淺的笑。
 
  「要是以往的齊天始,只怕早就已經開了殺戒,凡是擋你去路者,一律是格殺勿論,而今,我們還有命可以在這竹林裡與你把酒共談,如果不是你變仁慈了,那還會是什麼呢?」
 
  「我不是沒想過殺了你們。」此話一出,立刻見到隆白二人變了臉色,齊天始伸出手撚起團金酒觴,敬了敬在座眾人,仰首一飲而盡,「可是,有人不希望我殺你們,她告訴我要以仁治天下道理,我聽她的,所以我不殺你們,但是,我有個條件,我希望你們在我登基的那一天,給我送上一份大大的賀禮。」
 
  「你的意思是……?」白世頤與隆道武面面相覷了一眼。
 
  「我希望在我登基那一日,得到你們手上的兵權,我大可不必對你們提出這個要求,但是,我要你們心悅誠服,尊我為帝,然後,接受我給你們的封號,從此退隱山林,再也不過問政事。」
 
  「只要我們接受你的提議,就可以活命?我們哪知道你會不會在得盡好處之後,反悔殺了我們!」隆道武不信地叫道。
 
  「如果不是道了已經走投無路的地步,你們今天會傻得赴我的約,來到這竹林嗎?我說過,我大可不必提出這個要求,我不想殺了你們,但是,不得已時,我還是會下手。」
 
  「好,我答應。」白世頤首先點頭。
 
  「我也答應。」隆道武也明白時勢逼人的道理。
 
  「容兒。」南宮昭側眸喚了兒子一聲。
 
  「是,爹。」聽到爹的叫喚,南宮容點頭,上前一步,頷首對著齊天始說道:「在新帝登基那日,南宮家也會宣佈放棄兵權,從此之後,這天底下再也沒有五大家族,新帝將成天下共王。」
 
  「好,你是一個很優秀的帶兵人才,我不會忘記的。」齊天始笑著對妻舅點頭,臉上的表情十分平靜。
 
  或許是因為知道大勢已去,沮喪的心情讓隆道武與白世頤多喝了幾杯,一頓飯菜還沒吃完,他們已經醉倒了,由手下給抬了出去。
 
  南宮昭也藉口將兒子給支開,終於,席間就只剩下齊天始與他二人。
 
  「岳父大人。」齊天始笑視著眼前長者,從主位恢復了晚輩的身份。
 
  「喊爹吧!現在沒聽你喊,等你登基為帝之後,我就再也聽不到了。」南宮昭搖頭笑道。
 
  「是,爹。」
 
  「雛娃呢?她還好吧?算算日子,孩子也快出世了,她的娘親一直惦記著她,一直盼著小外孫生了,可以去看女兒,如何?她的身子還好吧?我那外孫沒太折騰他親娘吧?」
 
  「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對了,你近半年來都在外頭征戰,怕是很少過問家裡的事,雛娃是個懂得分寸的人,她一定不會想要讓你操心才對。」
 
  聞言,齊天始抿唇不語,站起身,頓了好半響,才緩緩地啟唇說道:「孩子在幾個月之前,已經小產了。」
 
  「你說什麼?」
 
  「而我之所以說不知道,是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此刻人在何方,自然也就不知道她的狀況如何了。」
 
  「你說什麼?再說一次。」這次,南宮昭跳了起來,加重了語氣,幾乎是咆哮的大吼,內心的急切讓他不由得慌了起來。
 
  但齊天始的神色仍舊平靜如昔,「在五個多月以前,就在我帶兵離開齊城後不久,就接到她離開家裡的消息,這些日子我不斷派人找她,但一直沒有她的下落。」
 
  「孩子為什麼會小產?你老實告訴我!」
 
  「在她回南宮家之前,她肚中的孩兒就已經沒了,是我親手給她喂的引胎藥,才讓她的孩子小產的。」
 
  好半響,南宮昭教心裡的震驚給弄得說不出半句話,他不敢相信齊天始所說的,如果,他說的都是事實,如此殘忍的事,為什麼他能說得如此平靜?如果,他說的不是事實,那鳳雛為什麼會離開齊家呢?
 
  齊天始的表情平靜,是因為他來此之前,就已經打算對岳父坦白他曾經對鳳雛做過的一切,他早有心理準備接受責打,所以坦然以對。
 
  他開始訴說一切的過往,從與鳳雛成親開始,一直說到了那也逼她喝下引產的湯藥為止,每多說一句話,南宮昭的臉色就越沉重。
 
  「老夫真想殺了你,齊天始,光憑你對我女兒所做的事,我就有足夠的理由殺了你!」他咬牙切齒,雙目冒出怒火。
 
  「是,您說得沒錯。」
 
  「你……該死!」面對著彷彿就算受千刀萬剮,都不會加以擋抗的他,南宮昭是又氣又無力,想起了那日鳳雛求著要回家,卻被他給拒絕了,他就忍不住心痛紅了眼,「那日,她說想要回家,到底是多絕望的心情,才讓她說出那句話的呢?我這個糊塗的爹,怎麼就沒答應她啊!我怎麼就沒答應她啊……」
 
  打從兒時,他對這女兒就沒少過半分疼愛,然而,卻在她最需要他這個親爹的時候,硬生生地將她給擋在門外,讓她求助無門。
 
  南宮昭此刻心裡的悔恨,就如同潮水般,幾乎將他給淹沒了。
 
  「請爹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將您的女兒帶回來,這一次,我齊天始以自己的生命向您擔保,一定會善待她,絕對不教她再受委屈。」
 
  齊天始的眼神篤定,表情十分認真,就算是將他這一生從不為任何人卑屈的自尊給踩得體無全膚,他也必須開這個口,向這位父親請求,可以再一次得到他的女兒。
 
  南宮昭被他堅定的眼神給撼動了,但就算知道他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他仍舊無法輕易相信。
 
  「找到我的雛娃,向她證明你說的話,再讓她自個兒親口向我說,你是真的待她好,到時候,我才能夠相信你說的話是真的!」
 
 
第十七章
 
  「夫人,瞧瞧這匹布,這可是上等綠色杭絹啊!像這樣的貨色,並不常見,給夫人裁製新襖子剛剛好。」
 
  布莊裡,胡老闆熱絡地招呼眼前的貴客,,雖然只帶著兩名丫鬟,稱不上是太大的陣仗,但是,從女子貴氣靈秀的眼眉看起來,她的夫君非福即貴,最重要的是她自始至終都是得體大方的態度,令他感到敬重,所以揮退了店裡的夥計,親自招待她們主僕三人。
 
  「這不是我們家夫人想要的布,老闆,我們家夫人來你這兒挑布,是要給未出世的孩子裁衣用的,你拿幾匹緞子花色材質俱是上等,但可惜了,這花色只適合給女人家穿,不適合給咱們家將要出世的小公子或小千金穿。」青姚搖搖頭,把布推回去給胡老闆。
 
  「是要給孩子裁衣的呀!那便不需要太貴的布料了。」胡老闆恍然大悟,這才注意到眼前的年輕夫人身懷六甲,一襲香色潞綢合領對襟寬袖襖兒恰到好處地修飾她隆起的肚腹,但看來應該是快足月了。
 
  看見那襖兒上的一對寬袖,他約莫心裡有數,只有貴族的女眷才能穿上那合領寬袖規制的衣衫。
 
  青姚不太滿意他的說法,氣囔道:「老闆說那是什麼話?是怕咱們沒錢嗎?既然是我們小公子或小千金要穿的,布料當然是要上好的才可以。」
 
  「姑娘好大的口氣。」老闆無奈的搖頭笑歎,「我是說不需要太貴的布,可沒說不要太好的布,如果你家的小公子或小千金是皇帝的子女,要一匹幾千兩的布料,我這兒也有,不過呢,說句真心話,我也是當人爹親的,跟賤內一起養大了三個毛頭小子,知道孩子手腳長得快,衣服也換得勤,給他們裁衣的布料,只需要舒服就好,不必要昂貴。」
 
  說完,他從櫃上抽出一匹顏色柔和的棉布,顏色介於月牙白與淺黃色之間,舒服得質地教人愛不釋手。
 
  鳳雛伸手撫著那匹布料,柔軟的觸手質地不下於當初娘親給她準備的絲綿,她笑歎了口氣,直視老闆。
 
  「雖然生逢亂世,你卻依然能夠正直經商,真心地替客人出身著想,實在令人欽佩。」
 
  這時,青姚悶悶地撅起了嘴,似乎心有不服,綿柳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但是主子在場,她不便多說。這丫頭心裡自然是在想這布莊老闆有眼不識泰山,她們主子肚中的孩子身份是何等尊貴。
 
  這時,大街上有人敲著鑼,由遠而近跑來,大聲地喊道:「改朝換代了!齊家的主子要當皇帝了!」
 
  「齊家的主子要當皇帝了!」
 
  聽到這個石破驚天的消息,一時之間,街道上的商號紛紛為之騷動不已,就連布莊裡的客人也都忍不住擱下手裡挑的布,跑出去湊熱鬧了。
 
  「小姐……?」綿柳看著主子微微蒼白的臉色,擔心地低叫了聲。
 
  鳳雛沒動聲色,仍舊是輕抿著微笑,把手裡的布交給她,「外頭的熱鬧沒咱們的事,出門一整天,我覺著有些累了,你們趕緊幫我挑好布匹,我想早些回去歇息了。」
 
  「是,綿柳知道了。」綿柳點頭,連忙拉著青姚選布,中途忍不住幾次轉頭看著主子,看見她像是沒事人般,平靜地挑選布料,甚至於還能與老闆談笑風生,聊著要給孩子做什麼款式的衣衫才好,像是真的對自己的夫婿即將當上皇帝之事漠不關心似的……
 
  一整日,齊天始吩咐不見任何人,獨自關在養心殿中,就只與一張畫像相對,在那張畫上,描繪著他想過千百遍的清麗容顏,在那臉蛋上輕綴著一抹如花般嫣然的微笑,瞧得他心都痛了。
 
  登基為帝,坐擁了江山,在他機關算盡,終於得到了至高無上的權位之後,他的感覺竟然只是無止盡的孤獨。
 
  「你究竟在哪裡?鳳雛。」他伸手輕輕地撫過畫中人兒的臉頰,那眼、那眉,觸手的冰涼,教他更覺得難受。
 
  十名宮廷畫師,經過已經難以計算的重畫修改,才終於如他的要求,畫出了她的模樣,終於再見到她的樣子,卻只是讓他發現自己的相思欲狂。
 
  原來,他是如此地想她。
 
  他想見她,那強烈的念頭,遠遠比他想像中更甚。
 
  「來人。」他揚聲喊道。
 
  「在。」
 
  「傳朕的命令,要畫師們復抄這張畫,送至各地縣衙,要他們張貼在榜上,就說誰能找到畫中女子,將重重有賞。」
 
  「是,遵命。」宮人們恭聲答道。
 
  話落,殿中再度恢復寂靜,齊天始斂眸靜靜地看著畫裡的人兒,勾起一抹似是溫柔,卻又像是勢在必得的微笑。
 
  「鳳雛,你教我要懂仁慈,要我不殺他們,我聽你的了,可是,現在我也該聽聽自己心裡的聲音,我想要你回來,除了我身邊,哪兒都不准你去。」
 
  數日後,各地府衙張貼出女子的畫像,立刻引起了百姓們不小的騷動,人們在畫榜前議論紛紛。
 
  有人談論著女子秀麗的姿容,紛紛在猜測她究竟是何方人物,有人在討論賞金,不多不少五千兩的懸賞,教許多人眼紅,紛紛開始到處打聽尋找,希望可以得到那大筆賞金。
 
  「胡老闆。」
 
  在西直胡同裡做賣油生意的趙老闆沒想到會在畫榜前見到好友,他立刻將胡老闆拉上前。
 
  「你也來湊這熱鬧啊!那倒是,瞧這張畫像裡的娘子模樣長得真好,任誰看過了她這如花似玉的容顏,只怕都忘不掉吧!可惜我就沒見過,要不,五千兩的賞金不只可以拿來買房買地,還能給自個兒討個小妾過好年呢!」
 
  「啐,嘴上說說罷了!誰不知道你老趙妻管嚴,別說娶房小妾,光是多聞幾口粉味,都准教你打噴嚏。」胡老闆沒好氣地瞪他一眼,見好兄弟摸頭呵呵乾笑,似乎在掩飾被人一語說穿的不自在。
 
  「那你呢?看到這五千兩,你不動心嗎?」
 
  「白花花的銀兩,誰會不動心,不過,我在想自個兒應該看見過這位娘子,可是……」胡老闆欲言又止,半響,搖了搖頭,想是自個兒多心了。
 
  「可是什麼?胡老闆,你不要話說一半,存心急死人嗎?五千兩啊!要是你能找到她,五千兩白花花的賞金就是你的了!」趙老闆一臉急切,心想要是真能拿到五千兩,可真是發大財了。
 
  胡老闆搖搖頭,扯開好友巴著不放的糾纏,「不了,我想自個兒看到的那位娘子,並非畫像上這一位,看來五千兩是與我無緣了!我還是專心回去賣我家的布,比較實在一些。」
 
  說完,他轉身就走,不理會趙老闆在後頭不停的叫喚,其實,他心裡約莫有七八成的肯定,那日來他莊裡買布的年輕夫人,就是畫像中那一位。
 
  也並非他不貪財,但是,在還不清楚官府為何花重金尋人之前,他不想貿然去指認,畢竟,看她都已經快要足月臨盆了,要是這時惹上官府,出了什麼亂子,到時候他就算得五千兩發了財,也都將一輩子良心難安。
 
  初更時分。
 
  在白天熱鬧不已的商街,到了這時已經收得差不多了,就只剩下街頭兩攤賣豆腐腦兒與餛飩餃子的小販亮著燈籠,讓入晚的寒冷的空氣之中,飄著吃食的鹹香味道。
 
  在另一端,布莊也是燈火通明,胡老闆送走了最後一個客人,開始要夥計們收拾善後,自個兒則是在櫃檯前撥著算盤,整理今天的帳目。
 
  尋常在這個時候,布莊應該是已經歇業了,可是,稍早之前來了一個幾十年交情的熟客,急著要給遠行的兒子買布做新衣,胡老闆不好意思拒絕,這一招呼下來,沒想到就過了打烊的時辰。
 
  「二爺,就是這間布莊。」
 
  胡老闆聽見門外傳來了聲響,抬頭看出去,看見幾名無論是神情打扮都不似尋常百姓的男人,其中,尤以居首的男人的氣度最顯矜貴,那是一種渾然天成的威嚴,是想學也學不來的。
 
  「幾位大爺,今天小店已經打烊了,如果要買布的話,明日請早。」胡老闆站在櫃檯後動也沒動,示意夥計上前送客。
 
  「我們不是來買布,而是我們家公子想來向老闆你問個人。」洪飛拉大了嗓門說道,推開夥計,讓主子順利進門。
 
  「問人?不知道公子想找的人,老夫認識嗎?」
 
  「你見過這張畫像裡的女子嗎?」一旁的葛豫拿出畫像,在胡老闆的面前攤了開來。
 
  「這……」
 
  「你見過她,是不?」齊天始立刻聽出了他語氣之中的猶豫。
 
  胡老闆被眼前男人沉銳的眸光給瞅得心底發涼,但他還是硬著頭皮,開口問道:「不知道這畫裡的娘子是公子的什麼人?」
 
  「她是我的妻子,在先前的兵荒馬亂之中與她失了聯繫,想必她應該也心急在找我才是。」齊天始臉不紅氣不喘地扯著謊,「老闆,如果你真的見過她,可以告訴我她的下落嗎?」
 
  聽他的語氣十分真心,胡老闆終於打開心防,老實地說道:「回爺的話,這名娘子我見是見過,可是,不敢肯定自己所見的那一位,與畫像裡的娘子是同一個人。」
 
  「為什麼?」齊天始質疑地挑起眉,心裡有一絲忐忑,深怕他只不過是見到面容相仿之人,怕好不容易得到的消息,就此斷了線。
 
  「因為,在那張畫像裡的娘子看起來弱質纖纖,體態神情都是姑娘模樣,但小的所見到的那位娘子,姿容雖然也是清瘦,但已經懷了幾個月的身子,總覺得有些不相似,所以說不准小的是認錯人了也不一定。」
 
  「二爺?」葛豫驚叫了聲,對於當初夫人小產一事,他是知情的。
 
  齊天始沒動聲色,定定地看著胡老闆,「你確定她懷著身孕?」
 
  「是啊!老夫萬分肯定,她與兩名丫鬟來我這布莊,就是為了要給孩子裁布做衣的,所以,她確實懷有身孕沒錯,我還告訴她,該給孩子裁什麼款式的衣衫比較好。」胡老闆像是想起什麼,大叫了聲,「對了,我想起來了,其中一名丫鬟的名字就叫綿柳,不知道爺們是否識得她呢?」
 
  葛豫等人的眼光不約而同地露出訝異,十分肯定胡老闆所見到的人就是他們夫人沒錯。
 
  而齊天始卻是被這個消息給震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的胸口就像是被人緊緊地揪著,怎麼可能呢?她怎麼可能懷有快足月的身孕呢?
 
  「對了尊夫人那日在敝店挑了幾款布,除了要給孩子裁衣之外,還請我們莊裡的女紅為即將出世的孩子縫小襖兒,畢竟接下來是冬天了,這天候也涼了,襖兒已經縫好了,東西還在我這兒,打算明天給她送過去呢!」胡老闆吩咐夥計,要他進去裡頭,把交代的兩件東西拿出來,然後,把其中一件鎖子花紋的小襖兒遞到齊天始手上。
 
  「瞧,這鎖子花紋做的小襖兒多好看,這鎖子的形狀像鎖甲,有辟邪之意,還有,這嬰嬉花紋兩色緞,」他高高地攤開手裡的另一件織品,「尊夫人要我們把它縫成枕巾,要是老夫沒猜錯,尊夫人的出身只怕不低吧!就算不花大錢,用的東西還是十分講究。」
 
  齊天始根本就沒聽見胡老闆的說明,他看著拿在手裡的小衣衫,一臉的不敢置信,他收緊掌心,把那件小襖兒牢牢地捏在手裡,感覺那柔軟的料子竟像是長了針刺般,蟄得他的手心發疼了起來……
 
  入秋以來,就屬今兒個確實風最大,一陣陣寒風撲在認的臉上,像是針紮般,紮的教人不舒服。
 
  隨著天候越來越冷,綿柳與青姚給主子改換上較能禦寒的羊絨衣與紆絲,只是,那都已經是當初離開齊府所帶的衣衫,雖然稍做了修改,但鳳雛現在臨月的身形來穿,已經是勉勉強強了。
 
  今兒個確實風大,鳳雛給自己挑了一件顏色較為沉穩的鴉青緞子襖兒,穿上擋風禦寒,她站在院子裡的老樹下,仰眸看著那像是騷動般隨風狂舞的枝葉,湛藍的天光透過樹梢,撒落在她的臉上,形成了深淺不一的光影,如花紋般流動不息。
 
  她瞇細美眸,想起了今早一位江湖老友托人給她送來了一張畫像,她一看到畫裡的人,就知道那是自己,聽說這張畫已經傳遍了天下,她知道齊天始找到她只是時間遲早的問題。
 
  又是一陣寒風吹來,讓她忍不住揪緊了豎領,瑟縮起雙肩,但卻忍不住深吸了口氣,感覺清冽的空氣滑進鼻腔,讓腦袋變得清醒,思考也更加明白。
 
  該如何讓他明白,她不願意再回到過去的決心呢?
 
  現在,她的心裡只想著在這個四合小院裡,將孩子平安生下,跟著孩子與綿柳青姚,從此過著舒適自在的日子。
 
  為什麼他就是不肯放手呢?就此讓她離開了,不是挺好的嗎?
 
  反正,他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她,只怕是一絲不捨都不曾有過吧!
 
  想起他從來不曾將她掛在心上的冷淡,她的心裡仍舊是忍不住泛起酸楚,痛苦的記憶依然十分鮮明。
 
  「天冷了,怎麼就不知道要給自己再多添件衣裳呢?」
 
  渾厚的男人嗓音從她的身後傳來,那熟悉的低沉教她渾身為之一顫,鳳雛定住好半響,終於緩緩回頭,看著齊天始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她身後不遠,一雙深邃的眼眸直勾勾地盯住了她。
 
  「我……應該跟你恭賀才對,皇上。」或許是因為終於被他找到了,她的心裡不再忐忑,經過太久的緊繃,她現在反倒有一絲釋然。
 
  齊天始抿唇不語,斂眸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最後,他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肚腹上。
 
  鳳雛注意到了他的盯視,她覺得好笑,此刻,他看著她圓滾的肚腹,像是在注視著一頭不應該存在的怪獸似的。
 
  她無奈地笑歎了口氣,好心地為他解釋,「是,你沒有看錯,孩子還活著,你只怕萬萬料想不到,原本應該已經死在你手裡的孩子,竟然還安安穩穩的在我的肚子裡活著。」
 
  「怎麼可能?」他搖頭,依舊是不敢置信。
 
  「千總管沒騙你,他應該未跟你說過,我的孩子小產了吧!我讓他跟你說,只要調養得宜,就能再懷上孩子,這是事實,所以他沒騙你,但那並不代表孩子已經沒了。」
 
  好半響,齊天始說不出半句話,平靜的眼色看不出喜怒,最後,他終於忍不住歎了聲,「好,算我服了你!鳳雛,你比我想像中還要聰明。」
 
  「不敢當,既然千總管沒騙你,你……應該不會罰他吧?」
 
  「他沒騙我,可是他知情不報,也是罪狀之一。」說完,他冷哼了聲。
 
  「我與他約好,等孩子出世了,就會告訴你。」若然不是她做出了這個承諾,忠心耿耿的千總管絕對不會背叛主子。
 
  「這算是先斬後奏嗎?」
 
  「不,是防患於未然,那晚,孩子是真的差點就沒了,好不容易最後保住了他,我不能再冒險。」
 
  說完,她看著他的眼神裡,多了一絲防備的敵意,但是,她卻覺得自己無法分辨他此刻真正的表情。
 
  大風吹動了老樹繁茂的枝葉,讓投射下的樹影不斷地產生變化,有時只是薄薄的一層光影,下一瞬間又變成重重疊疊的,讓他的臉龐時而明亮,時而又被黯影給朧住了,總是在她還來不及看清楚之前,就改變了模樣。
 
  唯一不曾改變的,是他無論在明亮或黯影之中,都仍舊閃亮的眼眸,在那雙瞳眸的深處,她看見了自己的身影。
 
  同樣的光彩也投映在她的臉蛋以及身上,齊天始一瞬也不瞬地盯瞅著她,看著那被風不斷改變的光影宛如花紋般雕刻在她的臉上,時而卻又像是流水,卻是無論如何改變,都令他覺得賞心悅目。
 
  「我要你回來。」
 
  「不!」她想也不想,斬釘截鐵地拒絕。
 
  「離開是你心裡的決定,不是我的,我從來沒有允許你離開過,以前不曾,現在也不曾,往後,也依舊不變。」
 
  「我不想當你的皇后。」她雙手握拳喊道,語氣有些動怒,不明白為什麼聰明如他,卻好像聽不懂她所說的話。
 
  「你曾經說過,要當我的正妻,這個位置,你無論如何都不會出讓。」
 
  「是,我確實說過這些話,可是,我不是你,你的決心沒有改變,但是屬於我的那份決心已經改變了!」
 
  她昂起美眸直視著他,這一刻,他想起了在草場上初見她的那一天,她神采飛揚,精神奕奕,眉宇之間昂然的英氣不讓鬚眉。
 
  可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女子,久違不見的美麗臉蛋上有著令人無法忽視的憔悴,那雙美麗的瞳眸裡有著強忍住的悲傷。
 
  「只要你回來,我答應你絕對不傷害孩子,但是如果你依然不肯,我無法向你保證,不會追究千總管的失責。」他刻意讓自己的目光看起來冷靜平淡,不願在她面前揭示害怕被她拒絕的懦弱。
 
  「齊天始!」
 
  鳳雛氣急敗壞地連名帶姓喊他,已經管不得他九五之尊的身份,突地,她痛苦地咬住嫩春,捂著肚子彎身,「好痛……我的肚子好痛……」
 
  「鳳雛!」
 
  看見她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慘白,齊天始箭步上前,將她給扶起抱在懷裡,神情因為著急而顯得鐵青,「撐著點,不准你有事,我不准!」
 
  鳳雛知道孩子怕是要出世了,她伸手緊緊揪住他胸前的袍襟,指間因為用力而隱隱泛白,一開口,聲音卻因為疼痛而兒不成聲,「不要傷害孩子,求求你,不要傷害他……」
 
  經過幾個時辰的折騰之後,鳳雛生下了一名男嬰,雖然還是初生時紅通通的模樣,但是可以看出五官端正,前來張羅裡裡外外大小事宜的千總管說,那活脫脫就是他孩提時的樣子。
 
  齊天始站在搖籃旁,已經將近一個時辰了,他看著裹在繈褓裡嬰孩,內心百味雜陳,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這是他和鳳雛的兒子,他們的親生骨肉,卻險些還在娘胎裡,就喪命在自個兒親生父親的手裡。
 
  他想起鳳雛在臨產之前,那心急的哀求,求他不要傷害孩子。
 
  原來,他在她心裡的形象,是如此地可怕而且殘忍。
 
  一思及此,盤踞在他胸口的痛楚,忍不住張狂地發作了起來,痛得教他幾乎不能呼吸。
 
  「來人!」他揚聲道。
 
  「是,二爺。」千總管進來,在宮外,他還是習慣喚主子舊稱。
 
  「把孩子帶回宮裡。」
 
  「可是,二爺,夫人現在還昏睡不醒,她還沒見過小少爺,就這麼將孩子給抱走,只怕夫人……」
 
  「只要她肯跟我回宮,就能見到孩子了。」齊天始以長指輕碰著兒子軟呼的小臉頰,眸光閃過一絲深沉。
 
  他想,當她醒來見不到兒子時,想必會痛恨他吧!但是,他在她的心裡早就已經是個無可救藥的薄情郎了,所以,也不在乎再多添一樁利用兒子逼她就範的罪名了!
 
 
第十八章
 
  鳳雛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如何更痛恨這個男人!
 
  當她清醒,聽見孩子已經被帶回宮裡時,她幾乎不能置信自己親耳所聞,她想要見兒子,可是卻不甘心因此而就範。
 
  經過宮裡太醫細心的調養,還不出十日的時間,她的身體狀況幾乎已經恢復了大半,就連體態看起來都像是未曾妊娠過一般纖細。
 
  但她不願見齊天始一面,就算她知道他每天都來四合小院,但她就是不肯見他,她痛恨他的狠心,痛恨他的不擇手段。
 
  他不只帶走了孩子,就連綿柳與青姚,都被迫隨著孩子離開她,但知道她們兩人跟著孩子身邊,她放心了許多。
 
  半個月了!
 
  她生下兒子整整半個月,竟然一面也不曾見過他!
 
  就算千總管每天都來向她稟報兒子的情況,說他一切安好,但仍舊無法撫慰她內心想見兒子的思念。
 
  整整九個月的血肉相連,卻剛出了娘胎,就被迫生分了!
 
  拗不過她的堅持,從宮裡被派出來伺候她的宮人只能依令安排馬車,讓她出門散心,鳳雛站在臨著湖畔的高臺上,撲面的風雖寒,但是天色卻是如寶石般湛藍澄淨,她版斂著美眸,看著湖畔的那一片已是強弩之末的柳綠色,秀淨的臉蛋沒有一絲毫表情,靜靜的,淡淡的,任由風兒吹動她的發。
 
  驀地,一隻男人的大掌執住她飛揚的髮梢,湊在唇間輕吻,在她看不見的身後,齊天始幽邃的眸光溫柔得幾乎教人心醉。
 
  鳳雛知道是他來了,她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地歎了口氣。
 
  「讓我見他,請你讓我見他。」
 
  「只要你答應跟我回宮,就能見到咱們的兒子。」對於自己所堅持的,他半點也不想退讓。
 
  「其實,你從一開始就不要他的,不是嗎?從我們成親開始,你根本就沒想要我懷上你的孩子,不是嗎?」她轉過身,痛恨地瞪著他,從懷裡掏出那只芍葯錦囊,用力地扔到他身上,被他被接住,「這就是證據,這就是你根本不想要我懷上孩子的證據。」
 
  齊天始拿起錦囊,湊近鼻端輕嗅了下,一雙眼眸在瞬間變得陰沉,「這個東西是誰給你的?」
 
  不會是千總管!雖然,這件事情一直都是他負責經手的,但是,除非有他的允許,否則千總管是絕對不會說出這秘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鳳雛冷笑了聲,看見他驟然一變的臉色,就算她心裡還有一點懷疑,也都消失無蹤了,「兒子是我的,是你答應給我的,你憑什麼決定可以不還我呢?」
 
  「跟我回宮。」他低沉的嗓音變得強硬。
 
  「你這是在以皇帝的身份命令我嗎?」
 
  「如果你覺得是,那就是。」他已經無法在乎她是如何想他了!此刻,他心裡唯一所想的,就是不再讓她離開。
 
  「我要出家。」她冷不防地說道。
 
  「你再說一次。」齊天始不敢置信地瞇起銳眸,扣住她的手腕。
 
  「我說,我想要出家。」她柔軟的嗓音十分堅定,注視著他的眸光,也是絲毫沒有動搖的,「我不會跟你回宮的,皈依了佛門,我便是世外之人,即便你是九五之尊,也命令不了我,即便是常伴青燈,為戰爭死去的將士們祝禱,都好過當你的皇后。」
 
  「你真的鐵了心要跟我作對嗎?」他咬牙低嘶道。
 
  「是,是你逼我的,如果不是你苦苦相逼,我不必下這個決定。」
 
  「好,我答應你。」
 
  他的爽快答應,一瞬間倒教鳳雛感到不踏實了,她美眸圓睜,一臉不敢置信地盯視著他神情平靜的臉龐。
 
  「可是,朕不要你為那些死去的亡靈而祝禱,所謂逝者已矣,那些戰亡將士們的勞苦功高,朕惦記在心裡,一時片刻都不敢或忘,但朕也沒忘記他們在臨死之前的記掛,那些他們尚且留著世間的家人,能否因為他們的犧牲而過上好日子,才是他們真正懸心的。」
 
  逝者已矣,這句話或許聽起來無情,但鳳雛心裡知道他所說都是實情,曾經,她也親眼見識過因為征戰而死亡的士兵,在他們的心理最後牽掛的,就是留在家鄉的老弱妻小。
 
  她也曾經為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弟兄們代筆寫過家書,每每聽著他們要她落筆寫下的思鄉情切,總是教她的內心震撼感動不已。
 
  「來人!」他揚聲喚道。
 
  「奴才在。」身後的宮人上前應身。
 
  「傳朕的命令,在中宮辟一處佛庵,讓皇后可以使用。」他揚起一抹輕淺的笑痕,看見她一臉不敢置信,像是上了他的當,「你想常伴青燈,親近佛祖是吧?我允許你,但只能在中宮,但你不許落髮,只要你的心意真誠,相信佛祖不會介意你留下那一頭美麗的青絲,最後,你所祈福的對象,不是那些將士們,只有我,我要你只為我一個人祈求庇佑,你應該比誰都清楚,唯有我當一個好皇帝,才能讓百姓們過上好日子。」
 
  說到底,他還是不死心要她當皇后!「不要勉強我,齊天始,你就真的想讓我更恨你嗎?」
 
  「比起你對我的無動於衷,我寧可你恨我。」比起無動於衷的一無所有,他寧可用恨,牢牢地被她記掛在心裡。
 
  這男人?鳳雛瞪圓美眸,不敢置信他的瘋狂。
 
  「皇后聽旨,朕——」他改換了身為九五之尊的自稱,沉肅的口吻,充滿了不容被反抗的權威,「命你,盡你的萬分誠心,為朕的江山,為朕的帝業能夠永續千秋而祈福。」
 
  齊天始每一個字句都說得極緩慢,這並不是他想將她留在身邊的原因,但如果這是唯一能夠留住她的理由,他也只好接受了!
 
  說完,他深沉的眸光定定地擱在她顯得有些蒼白的臉蛋上,從齒縫中迸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鏤刻般堅定。
 
  「就只能為了朕,在你的心裡,只能有朕一個人。」
 
  「你好自私。」她閉上眼眸,痛恨地叫道。
 
  「隨你怎麼說,朕都無所謂,你要當皇后,無論你願不願意,皇后這頭銜到死都跟定你了。」他定定地啾著她,深沉的眸光深處,有著如鐵石一般堅決的意志,「記著,朕就算是死了,也要帶上你,南宮鳳雛,終你一生,是休想再離開朕了。」
 
  不久之後,皇后入主中宮的消息傳遍了天下,南宮鳳雛原本就是新帝的髮妻,當上皇后本來就是意料中的事。
 
  但是,令人們不可思議,津津樂道的是,這中宮有的只是虛名,其實,是一個富麗堂皇的尼姑庵,皇后娘娘只除了沒落發之外,整日就是吃齋念佛,不似尊貴的中宮娘娘,倒像是一個已經出家的尼姑。
 
  人們開始盛傳,其實,皇帝根本就不愛他的皇后,只因為她是明媒正娶的髮妻,因為她是南宮家的女兒,是助他奪得天下的女子,所以,他才不得不給她中宮的頭銜。
 
  明明就是個尊貴的皇后,卻讓她在中宮過著樸素失寵的日子,就連親生的兒子都難得讓她見上一面,就是最好的證據。
 
  這件事很快就鬧得天下人盡知,南宮昭當然不會不曉得。
 
  雖然已經將當家的位置傳給了兒子,不打算再過問世事,但是,他今天還是硬著頭皮進宮,請求要見齊天始一面。
 
  他想起當初在竹林中,第一次見到齊天始時,還是個出滿二十的年輕人,才不過幾年的光景,今時已經不同往日,眼前的男人已經是手握天下的帝王,不容冒犯了。
 
  「其實,當初隆白二家聯手攻打齊家時,如果不是雛娃的請求,老夫原想坐視不管的,因為,我知道只要你一天沒倒下,這天下遲早會是你的。」南宮昭也不怕被降罪,猶如聊著天氣般侃侃而談。「說起來,老夫也不是沒有私心的,與其說是聽了雛娃的話幫你,不如說我是為她貪圖皇后這個位置,我想讓她是這天底下最榮貴的女子。」
 
  齊天始一語不發,看著眼前的長輩,在他的臉上有著一抹自嘲的笑容,似乎覺得眼前的一切,是他貪心的報應。
 
  南宮昭自顧自得說下去,「她自小就是臣的心尖尖兒,不小心碰重了,還怕傷了她,是啊!是過分寵愛了她一些,她是如此的聰明、勇敢,那摸樣生得也極好,教人如何能夠不疼愛呢?可是,就是因為太寵愛了吧!所以才讓她變得無德無能,驕縱任性,惹得皇上不高興,實在不配再當您的皇后,皇上,就請您發發慈悲,把雛娃還給南宮家吧!」
 
  「不!」齊天始的回答斬釘截鐵,眸光在一瞬間變得防備,「其實,國丈說的全都是反話吧!你說她無德無能,驕縱任性,不配當朕的皇后,但是,在這天底下,誰不知道你的鳳雛從小就是個得體大方,善解人意的可人兒呢?是啊!她是心高氣傲了些,可是,她有那份本事,她值得擁有那份驕傲,朕知道,朕一直都知道。」
 
  「可是,事實是,我的鳳雛再好,也得不到皇上您的疼愛啊!想當初,你是如何對待她的呢?」
 
  一句話駁得齊天始啞口無言,他怔愣地看著滿臉激憤的岳父,在他那張已經刻著歲月痕跡的臉龐上漲紅的怒色,像極了他自己心裡此刻的羞愧顏色。
 
  他無話可說,因為那字字句句的指控,都是實話。
 
  「請您再給朕一些時間。」
 
  他再次開口請求面前的長輩,每一個字都說得困難,但卻是十分真心,「再給朕……與您的女兒一些時間,朕會讓她親口對您說,真心誠意的對您說,在朕的身邊,她過得很好。」
 
  生平第一次,齊天始對於自己的保證,沒有信心能夠實現。
 
  他的腳步不知不覺地,又走到了中宮院門外。
 
  齊天始不消多想,就知道進了這扇門,會瞧見她什麼臉色,不論如何,她給他的絕對不會是和善的好臉色。
 
  他走進中宮,看著宮院裡的冷清,心想難怪會招人話柄,就算是一般尋常的宮妃,少說都有十來人在身邊伺候,但是,在這母儀天下的中宮,除了綿柳青姚之外,就只剩下幾名規例的帚掃宮人,平時到了夜晚,這宮院就寂靜得像是冷宮一樣。
 
  但,這一切都是鳳雛自個兒要求的,她不願意人多嘴雜打擾了清修,所以婉拒了多添人手,她一點也不介意外人說是皇帝冷落了她。
 
  她當然不會介意!齊天始在心裡苦笑,她只怕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薄倖了她!他一路走進了屋裡,才踏進門就聞到了一股茶香味,轉眸看見小爐上正燒著一壺水,主僕三人正在準備要泡茶,直到注意他來到之前,一切的氣氛都是平和寧靜的。
 
  「皇上。」綿柳與青姚福了福身,兩人看了主子一眼,互使了個眼色,拉著一起退了出去。
 
  她們沒出聲告退,是知道這皇上大概也不會發現她們不見了,因為在他的眼底就只能看見她們主子。
 
  鳳雛揚眸淡掃了他一眼,拿著小木勺從銀罐裡盛出一瓢茶葉,擱進已經溫熱的壺裡,澆上沸過的熱水,嫻雅的動作絲毫沒有受到他出現而有所影響。
 
  直到最後,她將泛著紅色光亮的茶湯倒進了瓷杯裡,頓了一頓,才幽幽地啟唇問道:「你也喝嗎?」
 
  「當然。」齊天始揚唇一笑,肯定的語氣沒有絲毫遲疑。
 
  「嗯。」她輕輕頷首,也給他倒上一杯。
 
  他坐到茶案的另一側,撚起質地輕薄的瓷杯,看見她也算起茶杯,斂眸輕慢地喝著,他也跟著將杯緣湊到唇邊,淺飲了一口,但是幾乎是立刻地擰起眉心,喉心一口苦澀,幾乎難以下嚥。
 
  「怎麼了?」她轉眸覷了他一眼。
 
  「這茶的味道不太尋常,是什麼茶?」
 
  「是祈紅。」
 
  「祈紅的味道甚為香甜,可是朕嘗這茶的味道……略苦。」最後兩個字,他說既輕且淺,極為收斂。
 
  聽他說得含蓄,鳳雛注茶的動作頓了一頓,擱下手裡的壺,一抹不涼不熱的微笑躍上她的唇畔。
 
  「人說佛中一點心,萬法唯心所見,為識所變,一切由心念決定,說到底,不過就是唯心而已,如果皇上覺得這杯茶喝起來是苦的,或許,不是茶水有問題,是你的心裡以為苦,那茶喝起來便是苦的。」
 
  鳳雛的話裡有著一絲嘲諷,雙手嫻雅地端起茶杯,湊唇淺飲,那秀淨的眉目看起來恬靜溫婉,令人舒心。
 
  「是嗎?」齊天始注視著她不發一語地喝茶,那品香的表情,似乎她杯中的茶水真的與他的不一樣。
 
  但是,他可以確定,在她杯裡的茶水也是苦的。
 
  她只不過是做戲太真,差點就教他相信了她的說法,其實,一開始她就存心將茶泡得過苦,趁機整治他吧!
 
  齊天始輕笑了聲,靜靜地凝視著她不動聲色的嬌顏,這樣的鳳雛他是沒見過,明明做了頑劣的事,卻猶然能夠從容鎮靜,不知道這樣的她,以前在南宮家是個如何令人頭痛的孩子呢?
 
  鳳雛確實存心要整他,明明就已經要自己對他無動於衷了,但是,那一瞬間湧上想要刁難他的心情,她克制不了。
 
  她喝著杯裡濃苦的茶水,明漾的眸光旁移到窗外的院子裡,看著池畔金黃的水仙迎風搖曳,清澄的水質將花兒養得極好。
 
  其實,花兒也好,人也好,只要好好地養著,自然便顯得嬌貴,明白了這一點,她有些悲傷,最終也只能自嘲一笑。
 
  齊天始看見了她眸底一閃而逝的苦澀,較之起來,他所喝的苦茶倒顯得甘甜了!他舉起茶杯,朝她敬了一敬,見她回眸微愣,他勾唇微笑,仰首將杯裡的苦茶一飲而盡……
 
  「娘娘,皇上……又來了。」
 
  這日的午後,天氣十分陰霾,那層層堆疊的烏雲,讓才剛過正午的天色看起來就像是黑夜一般。
 
  鳳雛才剛不捨的讓宮裡的奶娘抱走了兒子,她讓綿柳隨著奶娘一起回去,就聽得青姚冒著冷風進來說齊天始又來了。
 
  話才說完,他人就已經進來了,她第一次覺得婉拒增派人手的壞處,就是沒人能擋他進來。
 
  但她也立刻發現自己的天真可笑,他現在是一國之君,誰敢冒著惹怒龍顏被砍腦袋的下場,擋住他的去路呢?
 
  「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朕,朕剛好得了一件寶貝,想拿來送你。」說完,他回首示意,身後的宮人立刻將手裡的紫檀盒擱在桌案上。
 
  齊天始伸手打開盒蓋,只見在上等的絲絨之中,盛著一尊木離的佛像,那佛像斂眸含笑的表情栩栩如生,莊嚴而且慈悲。
 
  鳳雛看著佛像好半晌,卻只是一語不發,倒是一旁的青姚沉不住氣,露出了一絲失望的表情,小聲地在主子耳邊說,「就一個木雕佛像?」
 
  「不懂就不要胡說。」鳳雛沒好氣地瞪了婢女一眼,有些氣惱她在這時候亂說話,「你不要小覷這尊木雕的佛像,比起以金銀或是象牙所雕的佛像,它其實是更加珍貴的。」
 
  聽她開口說出那番話,齊天始泛起一抹微笑,知道她是懂的。
 
  青姚不解地搖頭,「怎麼會?就算這佛像雕得再好,也不過就是塊木頭,怎麼比得上金銀象牙那般珍貴呢?」
 
  「木料自然不是難得的珍寶,可是,大塊的沉香卻是比金銀更加難得的寶物,多少雕刻佛像的匠師夢寐以求而不可得,而能夠得到如此上乘大塊的沉香雕成佛像,更是難得中的難得。」
 
  「沉香不就是沉香木嗎?既然是樹木,要砍傷多大塊就有多大塊,這尊佛像雖大,也不過就是二尺餘長,隨便砍上一段,都可以雕上好幾尊。」
 
  「沉香木是沉香木,但不能稱為沉,世人所稱的沉香,又稱為瓊裡。是沉香木在倒下之後,埋藏在沼澤之中很長一段歲月,木質因腐朽而去除,只剩下樹脂凝聚而成的瘤,才能稱為沉,而稱為沉的歲月太過漫長了,所以才教世人覺得它珍貴無比,而且價格十分高昂,不是富戶人家,用不起這玩意兒。」鳳雛以溫婉柔潤的嗓音平靜地陳述著,沒有賣弄,也沒有瞧輕他人的意味,一如她平素的從容態度,教人見了舒心。
 
  齊天始深沉的眸光一瞬也不瞬地啾著她,心裡對她的激賞又多了幾分,但他只能按耐住心裡想要親近她的渴望,靜靜地看著她繼續說下去。
 
  「這沉香的氣味香甜如蜜,所以又稱為蜜香,焚沉香可以使身體染上香味,而外用可以治癒外傷,使傷口鎮靜不痛——」
 
  「是了是了!記得那時候皇上受毒傷時,娘娘就是用沉香給皇上治傷的,那時候大夫還誇娘娘,說這沉香用得好,說皇上的傷太重,這沉香不僅可以讓傷口快速癒合,還可以使病人心神平靜,養好了心神,傷勢會好得更快。」
 
  「別多嘴,你究竟想不想聽我把話說完?」鳳雛沒好氣地揚眸瞪了她一眼,柔婉的語氣之中多了一絲幾不可聞的急促。
 
  但齊天始沒有忽略掉著一絲急促,她太急於想要與他撇清關係,幾乎已經到了殘酷無情的地步。
 
  「想想,奴才當然想!」青姚點頭。
 
  「你以不過就兩尺餘長來形容這尊沉香佛,說法是很不對的,沉香木長成兩三百年,所結的香不過就只是巴掌大,所以要有這塊沉香,只怕要花上千年吧!而大塊的沉香又稱為水盤頭,雖不可入藥,可是能雕成佛像,可是在雕制的過程中是很驚險的,因為形成沉的部分極硬,但木質腐朽的部分又極脆,這教匠師在運刀時非常困難,往往一刀之別,聖像的優劣立見,所以我才說,能得此沉木,又能雕成如此形態優美只佛像,是比金銀更難得的。」
 
  說完,她發現他視線定定地落在自個兒身上,她沒動聲色地別過嬌顏,「你做什麼要這樣看著我?」
 
  齊天始輕輕搖頭,「聽你這番話,讓朕覺得這份禮送得值得。」
 
  「我沒說要收你這份禮。」
 
  「為什麼不收?你自個兒不是說了,這尊沉香佛難得至極,你比任何人都知道它乃是無價之寶,為什麼不要?」
 
  「就是因為它是無價之寶,所以我不敢要,因為收了這份禮,我無以回報皇上的恩德,所以還是請皇上收回去吧!」
 
  「朕不要你的回報,朕只是想要……想要你可以開心。」最後幾個字,他以極滯澀的語氣說道,每多說一個字,他的心就多揪沉一下。
 
  因為,他一向不擅長說這種哄人的話,也因為,她的神情是如此地平靜,似乎完全的無動於衷。
 
  鳳雛靜靜地望著他,好半晌,才緩慢啟唇。
 
  「你知道嗎?喜歡上你,就像是讓自個兒活在陰天裡,每當我抬頭往天空望去,就只看見灰色的雲片,你對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會成為我天空裡的灰色雲片,深深淺淺的灰色,影響著我的喜怒哀樂。」
 
  她的語氣近似輕喃,轉過眸,望著窗門外陰沉的天色,「每當你對我有一點好,我就以為自己看見了晴天,我是真的以為自己看見了,但是,那晴朗的天色總是一閃而逝,每當這時,我的心裡會更難受,可是,我告訴自己,我是明白你的,你不是存心要令我難受的。」
 
  鳳雛轉回眸,迎視他的眸光,看見了他眼底閃過一絲痛楚,看見他的痛苦,她卻一笑置之。
 
  「其實,是我讓你感到痛苦才對,你不喜歡背負他人的情愛,那令你感覺到沉重,因為無法回應,所以你寧可不給對方希望,而我,卻自以為是的把滿腔的喜愛,全都加到了你的身上,現在想想,那該是多沉重啊!想當初,逼著要你娶我,你的心裡該有多不甘願呢?」
 
  「鳳雛——?」
 
  他想開口說話,卻立刻被她給打斷。
 
  「皇上。」她喚了一聲,喊住了他,「謝謝你,謝謝你願意如此厚待鳳雛,可是,現在的我只想圖一身一心的輕快,曾經,我令你覺得沉重,所以你應該比誰都更明白,現在,你硬是想要塞給我的好心好意,對我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沉重呢?」
 
  她柔軟的話語,令他心如刀割。
 
  他想要開口為自己辯解,卻是千言萬語,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鳳雛不想再看他,轉眸望著外頭烏暗的天色,這時,陰霾的天空似乎再也承受不住沉重的水氣,嘩啦地落下大雨,鳳雛看著大風刮著大雨,揚起了一抹苦澀的輕笑。
 
  她覺得這場雨像是在諷刺著他們二人,鳳雛閉上雙眸,聽見他的腳步聲,感覺到他的氣息在身畔停頓了一下,然後就遠離了,知道他的聲響消沒在雨裡,讓她再也聽不到為止……
 
 
第十九章
 
  白天的一場大雨,入了夜,漸漸成了雨雪,然後到了子夜時分,雨不再下了,只剩下輕飄的雪花,覆蓋住大地,讓萬物成了一色的雪白。
 
  鳳雛躺在暖炕上,久久無法成眠,她披上了坎肩兒,推開門扇,看著外頭大雪紛飛,在她的腦海裡不禁想起了今天他走進雨裡的昂藏背影,她揪著心,感覺胸口一陣陣地疼痛了起來。
 
  她傷害他了吧!
 
  是啊!她是傷害了他的好心好意,可是,她不需要感到罪惡,因為那只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已啊!
 
  但是,當她看見他走進雨裡,還是會擔心那雨凍著了他!
 
  「娘娘,千總管求見。」值夜的綿柳打傘從外頭進來稟報道。
 
  「我不見,你去問他有什麼事,如果不是要緊的事兒,就叫他明兒個再來跟我說。」說完,她背過身,神情非常堅持。
 
  「是。」綿柳無奈,只好打傘出去再問,其實,她並非完全諒解了皇帝曾經對她家主子做過的事,但是,她與青姚也都親眼見到他對主子的好,如果能見到他們過上幸福的日子,也是挺好的。
 
  鳳雛知道自己不該為難無辜的旁人,但是,千總管是他身旁的人,要說的事十有八九跟那男人有關。
 
  今夜她的心情已經太亂了,實在不想再聽說關於他的半句話,再說自己更加心亂如麻。
 
  「娘娘。」綿柳片刻後回來,腳步比剛才急促,「不好了,千總管說,皇上病了,大概是今天下午淋了凍雨,感染了風寒,現在寢殿裡昏睡不醒,整個人燒得發燙……」
 
  一聽說齊天始昏迷不醒,鳳雛還來不及多想,顧不得自個兒一身單薄的衣衫,就要出門,是綿柳急忙地拉住主子,將她按回屋裡。
 
  「娘娘,外面天寒地凍的,你這樣是打算陪著皇上一起生病嗎?」
 
  「綿柳……綿柳……」鳳雛搖頭,看著從小與自己一塊兒長大的婢女,一臉的茫然,「他病了……」
 
  「是,我知道了,我這就替主子你更衣,讓你去見皇上。」綿柳沒好氣地歎道,急忙的揚聲喚來在另一側廉房睡覺的青姚,加緊替主子更衣添暖,送她到養心殿去……
 
  只要您能保他安然無事,我願折壽,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無妨,就算要把我這條命給您也都可以的,菩薩,鳳雛這一生別無所求,只要他好,我便於願足矣了……
 
  眠夢之中,明明腦袋已經熱沉得什麼也無法思考了,但唯有這些話,一次又一次不斷地在齊天始的心裡被憶起。
 
  是了!那一日,她在他身邊,對著老天爺說出了這樣的祈求,只要他好,就算一條小命都沒了,她也甘之如飴!
 
  曾經,她是如此奮不顧身地愛著他,就連自尊都可以拋棄地愛著他,卻落得被他棄之如敝履的下場。
 
  他的心裡覺得好笑,覺得後悔,卻一切都為時已晚。
 
  這時,他聽見了千總管的聲音從彷彿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皇上淋了凍雨之後,只換了幹衣裳,就開始接見大臣,處理奏章,晚膳也沒動上幾次筷子,就讓人給撤了,一直到入了夜,奴才們才發現大事不好,皇上渾身燒得發燙,整個人昏迷了過去,太醫說,他是太操勞了,自從登基以來,沒日沒夜地處理政事,常常沒能好好睡上一夜,隔日清早就要早起去上朝,這才會一淋了凍雨,就病的那麼嚴重。」
 
  「把藥給我,讓我餵他。」
 
  鳳雛柔軟的嗓音冷不防地在他的枕邊揚起,他想睜開眼睛,但眼皮子卻沉重得教他使不上力。
 
  接著,溫熱的湯藥一點接著一點地餵進他的嘴裡,速度十分緩慢細心,就怕他給噎著了,一碗湯藥還沒喂完,他已經又昏沉了過去。
 
  再醒來時,他已經覺得整個人好多了,緩慢地睜開雙眼,就看見她坐在床畔,手拿著擰濕的巾子給他拭汗。
 
  「鳳雛?」
 
  「不要動,好好躺著,你病的不輕,昨兒個一整個晚上都在發熱,一直到今天清晨熱才退了下來。」
 
  他冷不防地握住她的手,像是要確定她不會逃開似的,他凝視著她白淨的臉容,美眸下方有著兩抹一夜未睡的陰影。
 
  「原諒我,我不能把兒子交給你撫養,我怕你一旦得回了他,便會躲得無影無蹤了。」他低沉的嗓音還有一絲生病的虛弱。
 
  「不要說話,你需要多休息。」鳳雛用另一手接過濕巾子,擱回一旁幾凳上的金盆裡。
 
  齊天始勾起一抹淺笑,心想自己真是個無賴,如果生病可以得到她的好,那他還真寧可一輩子就病下去。
 
  「那錦囊是蘇嬤嬤給你的嗎?」他冷不防地問道。
 
  「誰給我的,你管不著。」鳳雛頓了一頓,洩露了被揭穿的心思。
 
  齊天始對她的冷淡反應視而不見,「也是她提議,要你來向我要一個子嗣的,是不?」
 
  聽到他說出這些話,鳳雛心裡有些訝異,回眸定定地瞪著他。
 
  「那天,在你把錦囊扔給我之後,我就派人去調查,不要怪我小氣,我這個人一向都不是太大方,雖是我自個兒造的孽,但有人在背後捅我一刀,我不能坐視不管。」
 
  鳳雛抿唇不語,如果不是心裡正在與他賭氣,她還真覺得有趣,這男人真是太瞭解自己了,簡直到一針見血的地步。
 
  「沒想到,聰明如我倆,都著了她的道了。」他搖頭笑歎。
 
  「你不要胡說,嬤嬤可沒讓你下藥害我。」
 
  「你可知道她是誰?」
 
  「你與大伯的奶娘,一手將你們撫養長大的人。」
 
  「是,她是我的奶娘,但是,卻是我大哥的親娘。」他握著她纖手的大掌力道不禁緊了一緊,「當初,你逼安芙娘喝藥時,你說過什麼來著?」
 
  鳳雛疑惑地瞅著他,但還是乖乖地說了出來,「正妻未有所出之前,小妾不得擅自誕下子嗣,以免日後兄弟鬩牆之禍。」
 
  「是,就是這句話,可是,在三十年前,這禍根就在齊家埋下了,而蘇嬤嬤甚至連個小妾之名都沒有,因為我爹對我娘心有愧欠,所以答應我娘,這一生絕不納她為妾,雖然她懷孕是一回事,但是,爹早就向娘允諾過,齊家的繼承人只有我一個。」
 
  「你的意思是……?」
 
  「是,自從大哥死後,一手策劃要人反我的,是她,我一直都知道,但是,她對我有撫育之恩,爹臨死之前,我答應過他,不會殺蘇嬤嬤,而她讓你來向我要子嗣,當你真懷上孩子,她便放出謠言,說你與至贊有染,而最後的結果,是我們兩人都知道的。」
 
  在這一瞬間,鳳雛的心裡明白了,她看著眼前的男人,柔軟的嗓音透出一絲恍惚,「嬤嬤太明白你了,她一手養你長大,知道你是個連異母大哥都能下手的人,對於自己的妻子懷了別人的孩子,又豈能容許呢?」
 
  齊天始泛起一抹苦笑,「是,她猜想得很對,但是,最後讓我下手的原因,其實不是她原先所料想的那一個。」
 
  驀地,鳳雛掙開被他緊握的手,站起身,退後了兩步,「是啊!我們都著了她的道,但是,她可沒讓你下藥害我啊!」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離開,就算明白了一切的事實,在她心裡千千萬萬個結,卻不是一時之間能解開的。
 
  齊天始明白,所以只是靜靜地望著她離去的背影,一言不發……
 
  夜深了,幾顆燦亮的星子,伴著一彎細細的月牙,在寂靜的夜空之中閃亮著光輝,雖然比不上滿月的瑩潤,卻別有一番風情。
 
  鳳雛讓人搬了一張長椅擱在大殿前的廣場央心,躺靠在椅上,仰眸靜靜地賞月,刮在她頰上的風,透著絲絲寒意。
 
  「讓奴才搬椅子到這皇宮廣場上賞月,你或許是古今第一人了。」
 
  齊天始走到她的身畔,也與她一起抬頭看著月亮,這時,幾名宮人齊手搬來另一張長椅,並排擱著。
 
  「如果我是第一人,那你就是第二人了。」鳳雛沒有看他,依舊只看著天邊的月色,「我挑來挑去,覺得這皇宮裡,就這裡的視野最好,如果你這皇宮主子介意的話,我可以現在就離開。」
 
  「不,朕不介意,倒是覺得那你給朕挑了一個賞月的好地方。」他勾起一抹淺笑,跟著一起躺在長椅上,看見滿天的星辰如被般包圍覆蓋他們,彷彿這天下之大,僅只剩下他們兩人。
 
  「你的身子不要緊了嗎?太醫囑咐過,你應該多休息才對。」她的口吻淡淡的,聽不出真實的感情。
 
  「不過是一場風寒,是那班奴才們大驚小怪了。」
 
  聽他把自己的病情說得雲淡風輕的,鳳雛的心裡有一絲惱火,大驚小怪?想想,前一夜,她也是大驚小怪的人們之一啊!
 
  為什麼還要為他擔心呢?她惱恨自己不由自主地,仍舊為這個該令她痛恨的男人操上這份心。
 
  「還記得那夜咱們一起賞月,也是像這樣的一彎月牙嗎?」他轉眸看著她,注視著她每一個表情的細微變化。
 
  「記得,只是,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最後一個否字,輕得就像是一陣拂面而過的清風般,還不待人仔細聽聞,已經消沒在她的輕歎聲裡。
 
  鳳雛歎息,說完話之後沒有看他,只是仰著眸,凝視著那一彎細細的月牙,那牙端如刀,勾得她不由得一陣心痛。
 
  她看不透他的心,自始至終就沒有看透過。
 
  但是她知道自個兒的心,她知道自個兒的心已經不似當時了!
 
  不似當時的癡情,也不再似當時的義無反顧了。
 
  或許,僅只因為她害怕再受到傷害。
 
  齊天始轉眸注視著她姣好的側顏,聽出了她話裡的含意,從前,不曾令他留心的如畫眼眉,此刻,就如同烙印般深深地刻在他的眼裡與心上,或許,就是因為深深地刻上了,她的一顰一笑,才會不自覺地扯動他的心緒。
 
  他看不透她的心,可是他知道自己的。
 
  怎會還似當時呢?
 
  如果,他的心仍若當時成親時一般狠心無情,今時今日,便不會為她縈心掛懷,也不會因她的歡喜哀傷而心思浮動了。
 
  「不,不似當時了。」他幽沉的嗓音在月夜裡聞之,那隱藏在話裡的弦外之音分外的清晰。
 
  他所說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是烙印般,燙疼了她的心,鳳雛抿著嫩唇沒有回話,兩人靜靜地躺在星空之下,無語,卻更勝有聲……
 
  昨兒個,爹娘進宮見她,一來是為了抱孫子,二來當然是要見她,因為娘親一直很擔心她的情況,所以逼得爹開口要求進宮。
 
  見面的兩個時辰裡,她娘一直在歎氣,強忍住沒掉眼淚,反倒是她不斷地開口安慰,說這一切,都是她自個兒想要的,沒有什麼不好。
 
  臨走前,爹親開口問她,說皇上待她好嗎?
 
  她偏首微微想了一想,回答他說:沒有不好。
 
  見他老人家的臉色雖不滿意,但還是點頭帶著她娘離開了。
 
  用過了午膳,鳳雛就到藏書庫,不知不覺地一待就是一個時辰,宮裡的奇書多,她想,就算一輩子待在這宮裡,也決計不會發悶了!
 
  看完了一本雜記,鳳雛踮起腳尖,努力要拿到最頂層書架上的盒子,最後終於在快要夠到的時候,一隻男性修長的手臂替她代勞,將書盒給拿了下來,交到她手裡。
 
  她回過眸,看見齊天始斂眸勾著一抹淺笑,直直地盯著她,「你就不怕這書盒掉下來,砸得你的腦袋發昏嗎?」
 
  「那是我的事,與你無關。」鳳雛不承他的情,將書盒交回給他,轉身又開始找起書來。
 
  齊天始俯首嗅著從她發間沁出的馨香,再也抑制不住心裡是渴望,張開手臂,從身後環抱住她。
 
  「放開我!」鳳雛被他冷不防抱住,手裡的書冊掉到地上。
 
  「不放。」他低沉的嗓音就像囈語般在她的耳邊呢喃,俯唇吻著她雪白的耳朵,緩慢地往下挪到她纖細的頸項,不片刻,在她柔嫩的肌膚上,吮出了一個淺淺的紅印子。
 
  「住手!」她使勁兒想要掙脫他,但他強悍而有力的懷抱,讓她就像掉進陷阱去般,那盈身的暖熱,讓她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起來。
 
  「至贊汗王來中原了,他昨天進宮朝見,說想要見你。」
 
  「你肯讓我見他嗎?」鳳雛一針見血地問出重點,若是眼前的男人不肯點頭答應,她與至贊怕是這輩子再也見不上一面了。
 
  聽見她犀利的反問,齊天始頓了一頓,才道:「不,我不想。」
 
  說完,他一手解開她腰間的繫帶,一雙大掌探進她的衣襟內,不一會兒的挲揉,就已經感覺那敏感的頂端已經起了變化,那反應完完全全不受她意志的控制。
 
  鳳雛不想回應他,而他的回答,也不出她意料之外。
 
  但是,饒是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抗拒他,但身子的反應是誠實的,當他的氣息呼在她的頸上時,她忍不住泛起一身的戰慄。
 
  原本穿在她身上的襖兒與外衫窸窣的落了地,她的身子被他牢牢地釘在書架前,背對著他,只能任由人的手在她的身上遊移愛撫。
 
  「住手!我不要你碰我!」她恨恨地說道,氣息卻是不由自主地喘促著,當他的修長的手指探進她的雙腿之間,她忍不住嬌吟出聲,敏感到扭動纖腰。
 
  「我做不到,如果可以,我想聽你的,但我做不到,鳳雛。」他輕咬她的後頸,感覺她甜美的氣息就像是最上等的媚藥,讓他不懂得淺嘗即止。
 
  「你騙人!」
 
  或許是因為心跳得太快,或許是因為被他撫弄的快感已經無法控制,又或許是因為被他的體溫給熨得腦袋一片空白。
 
  太多的「或許」,交揉成令她無法招架的炙熱,讓她只能夠感覺得到他的存在,她喘息著,雙手緊捉著書櫃,才不至於讓雙腿無力地跪倒。
 
  「你想殺了我嗎?」
 
  「是!是!」她才斬釘截鐵地說完,就感覺到他的炙熱抵住了她,僨張的熱度震撼了她。
 
  「好,那你動手吧!我不會還手的,看你要將我砍成八大塊,或是淩遲將我割成碎片,我都不會還手,就這樣任你宰割。」
 
  「齊天始!」她氣急敗壞,除了他的名字之外,不知道能說什麼。
 
  驀地,就像是一記突刺般,他將自己充滿渴望的火給埋進她的體內,感受著她的溫暖包覆住他的硬實。
 
  強烈的佔有慾望讓他再也無法按耐,一次又一次地,彷彿要不夠她似的,總是將她逼到了盡頭,才肯稍微放過。
 
  但是,還沒讓她有喘息的空間,就已經又將她給逼到了極點,交揉在一起的歡愉讓他們分辨清楚彼此,也分不清楚究竟是誰渴望誰。
 
  接下來的事,鳳雛一記記不太清楚了,她只記得聽見了書櫃被搖晃的聲音,一聲強過一聲,卻比不過他在她身子裡掀起的驚濤巨浪,她在他的懷裡哭喊出聲,被他給緊緊抱住,在那一刻,她多想就一輩子憩在他的臂彎裡,從此再也不要離開了。
 
  但是,卻就在那一夜,明明應該在中宮就寢的鳳雛卻失去了蹤影,像是憑空消失似的,齊天始調動大批禦林軍尋找,一整夜,皇宮之中燈火通明,宛如白晝一般……
 
 
第二十章
 
  大雪紛飛。
 
  雪花的白淨,與竹林終年不變的綠,交織十分美麗的對比,佇立在竹林之間的宅邸被積雪給覆蓋,別有一番蕭瑟的況味。
 
  齊天始獨自一人走進宅邸裡,見到的是至贊交著腿,大喇喇地坐在主位上,彷彿不知道那張位置所代表的意義。
 
  「朕已經履約前來,快把鳳雛交出來。」他的臉色陰沉至極點,一向總是波紋不興的眼眸之中,少了一絲冷靜。
 
  「她又不是東西,怎麼交出來?」至贊聳肩笑笑,剽悍的臉上有著嘲弄,「那一夜是她自願跟我離開皇宮的,不要說得好像本汗綁架了她一樣,我派去送那撮頭髮的人呢?他沒事吧?」
 
  「因為他承認親手割下鳳雛的頭髮,所以朕捅了他一刀,以示懲處,不過立刻讓太醫給他看了傷勢,很遺憾,那刀下得還不夠狠,沒要了他的命。」齊天始的口吻冷冷淡淡的,也聳了聳肩,對自己看到那一束青絲時的心魂欲裂,輕描淡寫而過。
 
  「妹子說得對,你這個男人真的很可怕,誰也別妄想動你的東西。」至贊嘖嘖了兩聲,不知道鳳雛怎麼會看上一個心思如此狠毒的男人。
 
  「她人呢?」他不想再廢話。
 
  「就站在你的身後。」至讚揚手往他的後頭指了一指。
 
  齊天始立刻回頭,看見鳳雛穿著一襲灰色的裘氅,站在門外一片冰天雪地之中,緩緩地往屋子裡走來。
 
  「至贊哥哥說的沒錯,那夜,他來找我,是我自願跟他走的。」鳳雛走進門內,如冰般清靈的瞳眸直視著眼前的男人。
 
  「為什麼?無論如何,我還是留不住你嗎?」他看著她揮手揚落了沾在身上的雪,輕沉的嗓音有一絲痛心。
 
  聞言,鳳雛勾起一抹絕美的微笑,仰起嬌顏,看著這屋子的眼神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恍惚,「其實,這才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的地方,我一直很想念這裡,但是,它對你而言,卻一點意義也沒有。」
 
  「對不起,這些日子以來,我讓你受苦了。」他看著心愛的女子,一字一句都充滿了真誠的心意。
 
  鳳雛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啟唇想要回話,欲語淚先流。
 
  在這一瞬間,像是心裡的痛苦都得到了解放,她無法停止流淚。
 
  齊天始忍不住心疼,上前想要抱住她,卻在這時,一把彎刀從後頭抵到他的頸上,那刀柄就握在至贊手裡。
 
  「不准你傷害他!」鳳雛看見那刀刃就要劃破他頸上的薄膚,立刻揚聲大喊喝止住至贊。
 
  「鳳雛妹子……」
 
  「如果你還想喊我一聲妹子,就不許傷害他!」
 
  「你就忘了這男人是怎麼傷害你的嗎?就連哥哥我遠在汗國,都聽說了這男人是如何薄待你的,難道,你就真的吞得下那口氣?」
 
  「他沒有對我不好。」鳳雛苦笑搖頭,淚眼直瞅著齊天始俊挺的臉龐,「至少,在我跟他回宮之後,他是待我極好的。」
 
  「可是我聽說——」
 
  「聽說什麼?」鳳雛嗓音不疾不徐打斷了他,「聽說的話能信嗎?至贊哥哥,當初,還曾有人說我所懷的孩子是你的骨血,事實如何,你我是心知肚明的,所以,聽說的話能信嗎?」
 
  至讚好半晌沒說話,像是在深思般晃了晃頭,「雖然那不是事實,不過聽起來不錯,要不這樣吧!要是中原皇帝不想認他的種,乾脆把你兒子給哥哥我,讓我把他帶回東汗國撫養,有你這個娘親,相信他的資質絕對不差。」
 
  「你休想。」齊天始話一出口,眨眼間已經身手俐落地格開至讚的手臂,狠狠地以肘擊他的肚子,那力道之狠,絲毫沒有留情。
 
  至贊捂著肚子,吃痛地退了好幾步,「就不能看在我是你女人義兄的面子上,對我手下留情一點嗎?真是該死,算了!你們夫妻之間的事,就由你們自個兒去解決,妹子啊!這男人真不是個好東西,想不到你聰明一世,竟然會喜歡上像他這樣的人,要是以後被他惹哭了,可別說哥哥我沒替你出頭啊!」
 
  說完,他晾晾手,擱下他們兩人,一人兀自大搖大擺地走出去。
 
  鳳雛苦笑,看在眼前的男人,纖指輕輕撫上他頸子上被刀刃淺淺劃破的一道血口子,指尖微微地輕顫著。
 
  「我問你一件事情,你要老實的回答我,可以嗎?」
 
  「可以。」齊天始點頭。
 
  「如果,我這輩子就一直恨著你, 你也不打算放了我嗎?就算你明知道我恨你,你也不願意讓我離開嗎?」
 
  「是,絕不。」
 
  他直勾勾地注視著她,堅定的語氣之中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
 
  鳳雛感覺心在顫抖,一口氣險些喘不上來,她知道他是萬分認真的,他是真的鐵了心,至死,都要與她糾纏了!
 
  彷彿被他的決心給驚嚇到一般,鳳雛收回手,迅速地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出去,走進了風雪之中,仰起嬌顏,任由風雪吹撲到她的臉上,雪花觸膚寒冷,但依舊冷卻不了被他燙痛的心……
 
  離開竹林之後,鳳雛並沒有回到皇宮,她堅持自己的身子不好,想要回南宮家靜養一陣子,她讓齊天始點頭答應,隨後會派人將兒子也跟著一起送回到南宮家,雖然,他的答應是極不甘願的。
 
  隆冬時分,再不過幾天就是春節,這兩日天候特別冷,就連江南一帶都下起了小雪。
 
  因為天氣太過寒冷,所以,城裡不是太熱鬧的市集底,便顯得人煙稀少,鳳雛讓奴僕在後頭遠遠地跟著,一個人在堤岸旁閒散的漫步著,就在她要走到南城最出名的朱紅橋畔,就見到了橋的另一端,出現了一尊熟悉的身影。
 
  他們不約而同地走到橋邊,隔著一彎朱紅小橋互望著,白雪堆在朱紅的橋身上,形成了極鮮艷的對比。
 
  「就是這座紅色木橋嗎?」齊天始悠悠地開口,笑視著對面的女子,「南城的居民都稱它為鵲橋,在這橋上互許終生的情人,可以白首偕老。」
 
  「是,是它沒錯。」鳳雛點點頭,說完就要走上橋。
 
  「請你在原地站著不要動。」他喊住了她。
 
  「為什麼?」
 
  「因為我要走到你身邊去,齊夫人,這一次,由我主動走到你的面前,牽住你的手,再結一世的姻緣。」
 
  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極輕沉,卻非常的堅定,鳳雛想要讓自己表現出平靜,但是眼眶之中泛起的淚暈卻遠比她的心情更誠實。
 
  她的雙眼在發熱著,心也在發燙著。
 
  聽他再次喚出「齊夫人」三個字,鳳雛一瞬間有些怔愣,想起在成親之夜,他喚出這三個字時,在她心底泛起的冷涼。
 
  但是,在這一刻,再聽他喊出這三個字,竟然讓她覺得莞爾,讓她覺得眼前的男人像是個大男孩般令人深愛著,卻拿他的頑劣沒轍。
 
  是啊!她一向是最拿他沒轍的。
 
  以前是,只怕縱然是往後,也不會改變吧!
 
  「你把這當成是天上牛郎織女的鵲橋嗎?不要忘了,他們雖然彼此相愛,可是一年不過見一天,但也是好啊!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呢?比起虛情假意的愛,他們還勝上許多。」
 
  「不,不是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而是過了這橋,握住你的手之後,我要與你一起朝朝暮暮,廝守到老了。」在她的面前,他脫去了帝王的身份,此刻,在她眼前的他,只不過是一個深愛她的男人。
 
  「好。」
 
  「你說什麼?」他不敢置信親耳聽聞。
 
  「我說好!」她圈著手,對他大喊,「我要和你一起白頭到老,齊天始,我要與你一起朝朝暮暮,永遠都不要分離了!」
 
  似乎沒有料到她會如此輕易答應,他的神情是驚訝且不敢置信的。
 
  然後,一抹狂喜就像是火苗般,在他的眸底燃起。
 
  鳳雛看著他那雙堅定且剽悍的雙眸,在這一刻,在那一雙眼眸裡,她看見了自己的身影,不同於曾經的倉皇與悲傷,此刻,在他顏前的她,神情是喜悅而且幸福的,宛如一朵盛開的花兒,被充分地潤澤著。
 
  她舉足一步步走向橋中央,每一步都走得非常緩慢,在這同時,他也往她這個方向走過來,他們注視著彼此,一直走到橋的央心相遇為止。
 
  鳳雛將雙手背在身後,與他保持著相隔一步的距離,揚起美眸笑視著他,「其實我還是覺得很不吉利,以牛郎織女作比喻,會不會過了今天之後,我們就要分離了呢?」
 
  「不會,在這一點上,我們比他們幸運多了,從今天之後,我們日日夜夜都會廝守在一起。」他想伸手碰她,卻被她巧妙地閃開了。
 
  她背著手往後退了一步,「你想碰我嗎?」
 
  「是,我想抱你,想親你。」他眸光溫柔地凝視著她。
 
  「乖,真老實,沒想到你老實的樣子還蠻討我喜歡的。」她偏著臉,一臉刁鑽淘氣。
 
  「謝謝,那請問我現在得到你的首肯了嗎?」
 
  「還沒,你先讓我做一件事,做完之後,你可以對我做任何你齊天始想做的事。」她輕快的語氣之中充滿了挑逗與大膽的暗示。
 
  「好。」
 
  「你不問我想對你做什麼嗎?」
 
  「不必,因為不管你想對我做什麼,能夠隨便對你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聽起來就很上算。」
 
  「這話可是你說的喔!」她往前走了兩步,走到他的面前,伸出雙手,很輕柔地捧住他的雙頰,頓了一頓,開始對他搓圓捏扁了起來,「母夜叉,豬八戒,牛魔王,吊死鬼……來,現在,請你做一個很凶的眼神給我看看。」
 
  他很努力讓自己冷冷地瞪她。
 
  「不夠,再冷一點,像你這樣的眼神,能嚇得了誰呢?」
 
  聽她毫不客氣地損他,齊天始仍能很有風度地深吸了口氣,看見她勸誘的目光,雖然心裡百般不願,但還是依言給了她一記很冷的瞪視。
 
  只是,雖然他的眼神很冷,但是那眼神再配上了一張滑稽的鬼臉,看起來一點都不可怕。
 
  「哈哈哈……你這樣看起來真的很好笑。」她忍俊不住,不顧眼前男人一臉快火大的表情,捧住了他的臉頰,仔細地將他給瞧了一遍,:「現在,你知道自己看起來像什麼嗎?」
 
  「像什麼?」他問,心想就算她說出「醜八怪」三個字,他也會認了。
 
  「像我南宮鳳雛這一生最喜歡的男人,齊天始。」她以最柔軟的嗓音念出了他的名字,冷不防地踮起腳尖,吻住了他的唇。
 
  當她柔軟如花瓣般的唇觸上他的,他再也按耐不住心裡的衝動,張開一雙有力的長臂緊緊地擁抱住她,那強悍的力道,像是恨不能將這個女人的骨與血都揉成他的一部分。
 
  風乍吹起,刮起了雪花片片,落在流水上,眨眼間便消融了,在那水面上倒映著在積雪的朱橋上,一雙相愛的人兒,將彼此緊緊地擁抱住。
 
  此刻,再冷的北風,都無法令他們覺得寒冷,因為與深愛的人的心緊緊相偎著,是再溫暖不過了!
 
  歲月,一如大江東去永不回頭。
 
  彈指間,幾十年的過去,那一幕幕的曾經,卻彷彿昨日一般鮮明。
 
  宮人緩緩地推開太廟兩扇厚重的門扉,像是不堪沉重一般,緩緩地發出了宛如歎息般的聲響。
 
  在太廟的殿堂裡,燃燒著兩排終年不滅的火燭,映亮了鳳雛所要走的路,她走進門內,站在殿央,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
 
  「你們都退下吧!讓本宮一個人安靜會兒。」柔軟的嗓音依然好聽,但是,已經隱約透出了年歲的滄桑。
 
  再過兩日,鳳雛就要度過五十歲的壽誕,皇室子孫們個個高高興興的在替她張羅著,但是,在她身上,除了兩鬢微微的泛白之外,看起來約莫就是三十多歲的雍容婦人,而那兩抹白髮,也是這兩年才添上的。
 
  可以從她的儀容看得出來,這些年,她生活的極好,保養也非常得宜,那秀淨的眉目依然能夠窺見青春時清麗的姿色。
 
  「是。」奴婢們領命而去,離開時帶上門,寂靜的太廟之中,就只剩下鳳雛一個人站在央心。
 
  她仰眸,直視著殿前,在祭壇上方,懸掛著一副極為精緻的畫像,畫裡的男人那眼眉,是她這一生再熟悉不過的沉峻臉容。
 
  「皇上。」她對著牆上所掛的畫像開口輕喚,看著畫像裡齊天始令她無比熟悉的臉龐,在她唇畔泛起的微笑,猶如注視著仍舊活著的他。
 
  「不,我該喚你的名,你現在準是生氣了,你喜歡私底下讓我喚你的名字,不愛聽我喊你皇上,總說只有咱們倆人時,你就當做我們兩人是一對尋常的夫妻,所以,你總不愛依宮裡的規矩,總是不說一聲就往我寢宮裡跑,人們總是不知道,你沒翻綠頭牌的夜晚,總是歇在哪兒了。」
 
  話落,她像是覺得有趣似的,輕輕地笑了起來,感覺著畫中的人也與她一樣在笑著。
 
  「有時候,我會夢見咱們剛成親的時候,夢見你總是惹得我哭,夢醒時,我總會納悶,你與當時的那個他,真是同一人嗎?那時候的你別說是逗我笑了,對我根本就有一點都不好,但究竟是為什麼呢?就算你對我不好,可是我還是喜歡著你,為什麼呢?」
 
  她搖搖頭,柔軟的嗓音之中似乎對他還有著些許怨憤,可是眉目之間是含著笑意的,視線微挪,看著他畫像旁空下的位置,再過不久,她的像也會掛上,與他常伴左右。
 
  「這兩年來,我每一日都來這裡見你,來看看在你身邊給我騰下的位置,曾經,我不知道你安了什麼心眼,非要我當你的皇后不可,可是,我終於懂了,唯有當你的皇后,才能進這祖廟,與你在一起,你可知道這聖旨讓多少後宮的女子跳腳嗎?」說著,她似乎想到了有段時日後宮裡的熱鬧景況,莞爾地笑了,「我對不起她們,可是,唯有你身邊這位置,我不願讓,天始,你知道嗎?我等不及了,現在的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再見到你了!」
 
  說到了最後,她忍不住喉頭的梗咽,「我想見你,這兩年來,我沒有一日不想念著你。」話落,一聲歎息輕輕地,從她的唇間逸出,像羽毛般輕飄落地。
 
  「你說,來世要把今生欠我的,統統彌補給我,不會再讓我受到一點傷害,不再給我半點委屈,我信你,你一向是說到做到的人,所以我相信你。」她堅定的語氣,聽得出來對他的十分信任。
 
  「你知道嗎?直到現在,我仍舊喜歡著你,一如初衷,從來不曾有過半分消滅,相信到了來世,我同樣會在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便喜歡上你,你還記得,最後一次我對你這麼說時,你回答我什麼嗎?」
 
  想到那一日與他同在養心殿時,一起對弈品茶,談笑風生的光景,她不自覺地泛起幸福的微笑。
 
  「你答應我,說下輩子會比這輩子多喜歡我一些,還說,會在第一眼見到我時,就喜歡上我,說這樣才是公平,你還記得嗎?」
 
  說著,一抹輕淺的微笑躍上她的唇畔,眼眸裡有著朦朧的淚意,甜蜜之中訴說著濃厚的想念,定定地對著畫像中他彷彿有著笑意的沉睿雙眸。
 
  「我喜歡你。」這句話,她說的緩慢而且有些許恍惚,感覺時光彷彿回到了從前,那一日,在大風飛揚中,他們二人共乘一騎,她坐在他的背後,緊抱住他修長的腰身,那記憶鮮明猶如昨日。
 
  她閉上眼眸,任由自己的思緒沉浸在那往日一幕幕美好的回憶之中,所有與他曾經的悲傷與快樂,都成了印記,深刻在她的心底。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原願如同樑上燕,歲歲常相見……」
 
 
尾聲
 
  三日後的清晨,就在過完生辰之後的隔日,天始皇帝生平唯一的皇后,至死都相伴在他身邊的髮妻——南宮鳳雛,從此長睡不起。
 
  在她的臉上掛著一抹微笑,辭世的面容十分安詳喜悅。
 
  在當朝的歷史記載上,她這個開國皇后的生平並不是太出色,記載也不多,人們只知道她生平大半的時間,都在中宮裡禮佛唸經,天始皇帝並非十分寵幸她,因為在彤史上,她並沒有太多承歡君王的記錄,在生下太子之後,也不過就只懷上一個公主,以子息而言,並不是太過豐厚。
 
  雖說,天始皇帝對於男歡女愛一向極為節制,他名下的子女數目,以身為一名帝王而言,幾乎可是說是人丁單薄的,史官記述,天始皇帝對於誕育皇子皇女一事,就像是交差了事般敷衍。
 
  而對於人們如何談論自己,南宮鳳雛自個兒一點也不在乎。
 
  一直以來,人們給她的閒言閒語,還算不上多嗎?
 
  她自覺這一生,已經算得上是老天爺厚待了,得真心人相伴左右,清心自在的活著,再與老天爺求上些什麼,都算是過分了。
 
  她的一生一世,只為了她所愛的男人而活,為了他想願、為了他的帝業、為了他這個男人,每一日,她都以最真誠的心向佛祖祈求,就算因此被世人戲稱為一個姑子皇后,她也不在乎。
 
  對於結髮妻子的甘於平淡,天始皇帝一向是不太過問的,因為,他一向不是個太安好心眼的男人,他以見她努力將自己偽裝得平凡無奇為樂。
 
  正因為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她的聰慧不凡,才更覺得好玩,但是他不拆穿她,任由她熱衷其中,就算,最後她騙了天下人,卻騙不過他。
 
  或許,就是因為這對帝后太過隨著自個兒的脾性行事,不大在乎別人瞧他們的眼光,對於一些訛傳的謠言也不想加以澄清,就算史官想為他們說上幾句話,也被鳳雛皇后給阻擋了下來,不願意再另外生事。
 
  所以,薄情的天始皇帝從未寵幸過助他登上帝位,得到天下的鳳雛皇后,像這樣與事實不符的說法,不知不覺地,竟然一傳就是幾百年。
 
  直到幾百年後,這天下又出現了另一個鳳雛皇后,但,那卻已經是另一段愛情故事的開始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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