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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簡介:
他的名字象徵太陽,她的名字代表月亮
初相逢,他們以為這是一場命定的邂逅
年少的心動總是美麗,朝夕相處更覺情濃
直到遠方戰鼓聲動,他決定奔赴沙場──
她永遠記得,那夜的桃花與星子多麼美麗
他們許下了承諾,他們約定了未來……
而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最終都未能實現
或許,這一生就注定了遺憾吧!
只是她沒料到,自己會在最後一刻才明白──
原來,他從未遺忘;原來,是她發覺得太晚
她耗盡了半生苦等他一個交代
卻一直沒看見,他最深情無悔的守護……
第一章
我一定會回到你身邊。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昨暮同為人,今旦為鬼緣……
是誰?竟在遠方唱起了輓歌?太愚味了!男人困難的睜開眼,他的知覺像凜冬來臨時的河水,正迅速的凝結,很快地就要被冰封在時空長河之中。
周圍的古木滿滿的、筆直的,包圍了他,只留了一小方灰白的天光,透過黑壓壓的松林望出去,仍顯幽微。
空氣中儘是潮濕、松針和腐葉的氣味,而不是他已經聞到麻木了的血腥與皮革的臭味,這兒不是戰場?
男人忽然想起來,他早就凱旋而歸,負著重傷,急著回家,抄了近路,卻遇上土匪和賞金獵人,天朝連年征戰,逃兵或被逼急的窮佃農落草為寇時有所聞,更何況是那些搜捕逃兵的豺狼,不肯或不願相信戰爭早已結束,已經不需要他們昧著良心到處把無辜的人圍捕成重傷後抓去領賞。
是他不該大意。
幽怨的歌聲忽遠忽近,他想,他是碰上山精鬼魅了吧?要來索他魂魄,要他命斷於此。他十三歲就替族人打過不少仗,但那都還是小戰事,對從小逍遙快活地生長在山林間的他卻是個很大的衝擊,他親眼看著一起長大的玩伴們一個個橫死在戰場上,鮮血和著泥濘,殘肢與斷劍四散,那些死去的戰士們眼都還閉上,蒼蠅與烏鴉就已盤旋爭食,而活下來的人們圍著篝火,神色木然地吃肉喝酒,直到有人唱起了雄壯威武的戰歌……
年少無知的他只覺得這些人冷血,他們難道不該為昔日的戰友與朋友唱一曲鎮魂歌,以慰他們在天之靈?
「鎮魂歌?小子,你還是回家繡花吧。「老兵們一個個哈哈大笑。
後來他參與了一場又一場的戰事,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
「因為活下來的人想回家。「一個老兵啞著嗓子這麼對他說道。
活下來的人起回家。哪怕這一曲戰歌只能激起他們生命最後的火花,他們情願引吭高歌。
十八歲那年,族人歸降天朝,本以為能就此息戰,誰知和平只維持了短短的一年,北國武皇駕崩,天朝皇帝為一舉拿下這心腹大患,片如國境內與所有藩屬部族的男丁,與北國宣戰,這仗一打,就打了七年,兩千多個殺伐與困頭的白夜,他一再和死亡擦肩而過,卻因為歸心似箭,反而送掉性命。
不知打哪兒傳來哀淒的輓歌,太折人心志,他警覺心起,試著挪動身軀,卻徒勞,意識反而更快地被麻木與冰冷取代。
其實就算他想動,也動不了,他身上的傷太重,斷了兩臂和一條腿,失血過多,只怕大羅金仙下凡也救不了他。
他腦海裡浮現一張女性秀致的臉龐,七年的征戰沙場,心上人的模樣早已記不清,只記理她那雙圓亮清徹的眼眸,還有悠悠柔柔的嗓音。
我會等你。她說。
天空不知何時飄下輕如羽毛的雪片,慢慢的、慢慢的,將山木染白,雪花替代了黃土將他埋葬。
意識遠飆,閉上眼的剎那,許是幻覺,又或許是靈魂出竅讓他看見異象,他看見、或者以為自己看見一匹雪白的狼。
孟冬。
這年,族人和天朝的關係還緊繃著,但妲娃一直以為那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第一場雪還沒降臨,山桃樹就全都光溜溜的,尤其在向歸坡地上那株最高大的白山桃,看上去那麼孤僻又倨傲。
妲娃將熱呼呼的包子揣在懷裡,一邊朝山上走去,一邊抬頭看著天色,估量這天侯,心裡忐忑了起來。
入冬的第一場雪若今晚沒來,最遲明天或後天也要來了吧?到時到該怎麼辦呢?
吉雅這兩天問起她最近為什麼老是神神秘秘的,她沒和吉雅坦白,讓吉雅有些嗔怪她不夠義氣,但妲娃想,她終究還是得找吉雅幫這個忙,而且也只有身為公主的吉雅有能力幫這個忙,只是自己可笑的私心在作祟,遲遲不肯坦白罷了。
妲娃像是剛好要上山執行每天的例行工作一般,神色自若,不慌不忙,卻一邊不著痕跡的左右張望,小心翼翼地確定沒有人跟著,才走進山神廟。
族人視大地的一切為神、為母,他們不像天朝為供奉信仰的神祇會大興土木建造廟宇、雕刻神像,大自然所賜予的一切都是他們膜拜的對象。
其實在百年前,山神廟只是一株千年神木,神木樹心中空,族人深信這棵神木與阿古拉山同時誕生,是山神的精魄靈魂所在,樹洞裡有一顆同樣古老的巨石--據說天朝也有類似的習俗,他們稱之為石敢當;而百年後,族人接觸了天朝文化,不只學會修蓋房捨,也興建神殿與塔樓,如今的山神廟雖然保持著百年前的模樣,但神木周圍的二十步距離外,圍有十二要根石柱與十二個小祭壇,十二根石柱彷彿某種結界,將凡夫俗子阻擋在結界外,不得擅入。
在族裡,只要是山神廟裡的東西都是山神所有,沒人敢擅動與接近,只有巫女能任意進出山神廟,打理山神廟的一切。
妲娃一見沒有人跟蹤,便毫不遲疑的走進洞內。
被妲娃藏在洞內的少年早就醒來了,他的耳力就像狼一樣靈敏,只是腿上的傷讓他無法任意走動,妲娃還在幾十尺外他就聽見那相當細微的腳步聲,警戒地瞪著洞口,手也按在腰間的匕首上,全身肌肉緊繃著,彷彿只要一看見陌生人就要立刻與之拚命。
待妲娃那張白嫩的圓臉從洞外探進來,少年馬上就放鬆了,眼裡冷凜的殺立刻轉變成小狗看到主人般熱切期待的神采。
他的眼神總是教他渾身燥熱,心兒亂顫。妲娃連忙低下頭,避開與他的目光交會,把懷裡的包子拿出來,「餓了吧?我今天多帶了兩個包子跟兩個白饃饃,如果不夠的話我再想辦法。」他的食量很大,前兩天來看他時聽見他肚子的咕嚕聲,妲娃心想她帶來的食物根本不夠他吃吧?
「這些就夠了。」他接過包子,挪動身子與妲娃坐得近一些,妲娃本想避嫌,卻終究還是紅著小臉並他並肩坐下。
少年說他叫納蘭,妲娃在上山採草時撿到受重傷的他,她一眼就認出這個受傷的少年身上的裝束及右肩上的蒼狼刺青。百年以前他們本屬同一個部族,只是各在阿古拉山的南北紮根,納蘭的族人仍舊保持遊牧傳統,剽悍善戰;而妲娃的族人則漸漸發展了畜牧和農耕,與世無爭,語言上也許有一些細微的變化,但溝通卻不成問題。
納蘭是太陽的意思,輪到他問起她的名字時,妲娃卻吞吞吐吐,小臉立刻紅燙燙地。
妲娃是月亮的意思。納蘭笑了起來,說他們很有緣,妲娃卻為他這句話,心頭小鹿亂撞。
最近大巫女把打理山神廟的工作交給她,妲娃一向手巧心細,地上的乾草幾乎天天換新,不讓塵土和露水破壞草堆的舒爽乾淨,洞裡經她打點後也一直保持著整齊與清潔,雖然比不上有屋頂與四面牆來得牢靠,幾天下來納蘭也能安心養傷,妲娃偷偷帶來一條厚羊毛讓他取暖。
「你也一起吃。」納蘭塞了一顆包子給她。
妲娃搖頭。「我不……」餓字還沒說出口,肚子的咕嚕聲卻先背叛了她,妲娃連耳根子都羞紅了。
最近食堂有食物不翼而飛,已經引起大巫女的關注,她只能儘量從自己的份裡留下來給他。
就算是這樣,依然喂不飽他,這年紀的男孩據說都有牛一般的食量啊!儘管她謊稱自己最近吃得比較多,拜託疼她的食堂大娘多給她幾個白饃饃或包子,對他來說還是不夠吧?
「一起吃吧,我這兩天都窩在這裡,吃飽睡,睡飽吃,少吃幾顆包子餓不死,倒是你忙進忙出,要多吃一點才行。」他又多塞了一顆包子給她吃。
包子實在太香,早上只吃了一碗小米粥的妲娃也確實餓得緊,便沒再推拒。
樹洞外,孟冬的天灰灰白白的,山林裡一片蕭索,樹洞裡,他和她並肩坐著吃熱騰騰的包子和饃饃,不知為何卻覺得連心裡也暖呼呼的。
納蘭笑看她捧著熱燙燙的包子拚命想吹涼,小嘴咬著包子的模樣,納蘭發覺自己的臉燙了起來,心跳快得詭異。
妲娃早就發現他直直盯著她看,女孩子家臉皮薄,只能裝作若無其事,儘管臉蛋快要和包子一樣燙了,心裡有些欣喜,又忍不住忐忑。
幹嘛這樣看著她?是不是她臉上有什麼?妲娃越吃越小口,最後忍不住有些嗔怒地轉過頭看他。
一對上她晶亮的大眼,納蘭心虛地兩三口把手上的白饃饃吃掉。
看他吃得狼吞虎嚥,妲娃把帶來的水袋拿給他,納蘭一臉赧然地接過,喝了幾口,還不忘留一半給她,妲娃忍不住在心裡想,她還是應該讓吉雅想辦法才對,光靠她一個人,害得正在養傷的他吃不飽,比起來她的顧慮連她自己都覺得羞恥。
納蘭的族人不久前才和天朝開戰,他的傷很明顯是在戰場上留下來的……更可能是戰敗被俘時受到凌虐。她的族人百年來雖與納蘭族人交好,卻也與天朝往來密切,族長更是始終未表明立場,所以妲娃不敢貿然告訴任何人發現納蘭的事。
但妲娃相信吉雅絕不會去告密的!身為族長之女,又是族人引以為傲的公主,西域第一美女,吉雅擁有一座私人小築,在松林深處的瀑布旁,吉雅總是邀請她與蘇布德一起待在小築裡,三個一起長大的好友聊天打鬧。吉雅的小築很隱密,族裡的男孩被警告不得接近,連龐愛吉雅的族長都只有在女兒的邀請下才會進入。
眼前,吉雅的小築是她唯一想得到的隱密藏身所。當然她自個兒一相情願地把腦筋動到吉雅身上,對吉雅很過意不去,更何況納蘭是陌生人,要是被族人發現了,納蘭會有危險不說,吉雅的名節也會受損。
可是她真的無計可施了……
在撿到受傷的納蘭時,妲娃其實很想向吉雅求助,當第一天她替納蘭做了簡單的療傷止血,暫時將他安頓在山神廟後,確實跑去找吉雅,結果聽說天朝派了使節來見族長,族長也招待使節住在行館。妲娃當下就打消了念頭,不想讓納蘭身陷危險之中,也不想讓身為公主的吉雅為難。
當然,剛開始的理由確實是這樣的。
她救起納蘭時,他昏迷不醒,她個兒是生得嬌小,不過巫女的工作也不輕鬆,她並非嬌生慣養,雖然吃力了些,她還是咬牙將納蘭背回山神廟。
她替納蘭接回斷骨,止血包紮,雖然自幼習慣,觸碰男性赤裸的身體還是第一次,畢竟她只是跟有大女巫身邊學習醫術,年齡與經驗都還太生嫩。
當納蘭因為傷口發炎而高燒不退時,她一有機會就偷溜上來看他的狀況,夜裡更是趁眾人入睡後,不眠不休地照顧他過三更,然後趕在大巫女醒來前回到神塔。
納蘭雖稱不上俊美,刀刻似的五官有點太野蠻,擺在一起卻出乎意料的好看。清醒後的他老是逗她笑,當她開口時,他也總是表現得無比專注,雖然妲娃忍不住會想,這是因為他待在樹洞裡太無聊了吧,只有她能陪他說說話,即使是這樣,從不識動情滋味的少女心還是一點一點陷落了,拉也拉不回來。
吉雅的為人她不是不清楚,她絕不會背叛朋友。而且也只有吉雅才有能力提供納蘭更好的養傷地點,但是……
吉雅不只是族內第一美女,也是西域名花,只要是男人都喜歡她,更何況是要納蘭跟吉雅朝夕相處?
妲娃越想,頭就垂得越低,覺得好羞愧。納蘭需要一個能過冬也能養傷的地方,而她若是求助於吉雅,吉雅更必須冒著藏匿戰犯與名節被毀的風險,相比之下,她這些顧慮實在太惹人厭了!
一雙大掌突然托住她快要垂到胸前的額頭,妲娃一驚,差點彈跳起來。
「睡著了?」納蘭打趣道,「嚇到了嗎?」是因為他很可怕,還是因為她真的睡著了?看著她睜圓的大眼和紅咚咚的小臉,納蘭越看越覺好笑。
「不是……」妲娃內心又被滿滿的愧疚佔據,「我在想,我有個很好的朋友,她可以幫忙收留你到你康復……」
納蘭的眼神閃過一絲警戒。「你覺得麻煩的話,我現在就可以離開。」莫名的,他的第一個感覺竟然是有些受傷。
「不是的!」妲娃連忙阻止他想要起身的動作,怕他動到腿上的傷。「第一場雪快來了,你躲在這裡不是辦法。」
小丫頭說得沒錯,他心裡竟也因為她不是嫌他累贅而鬆了口氣。
從十三歲第一次跟著族人打仗,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就不曾間斷,到現在自己都能診出個大概,他粗估了一下自己還需要幾天的時間康復,對她道:「雖然我不信任別人,但你救了我,這條命自然任你處置。」沒有妲娃,他早已橫屍荒野,接下來只能隨遇而安,聽天由命了。
「你放心好了,吉雅她人很好的,絕對不會出賣我們。」
她說「我們」,納蘭忍不住微笑,不管妲娃的朋友最終是敵是友,他都會記得這小女娃費心為他做的一切。
仲冬。
雪紛紛,白霜點綴在仍頑強翠綠的松針之間,也覆在山桃樹光禿禿的暗紫色枝椏上,湖水結了冰,一線飛瀑竟然凍成水晶般的冰柱,讓人歎為觀止。
他真想讓妲娃看看眼前的美景,只是那丫頭最近不知為什麼老躲著他,本來她和吉雅是好姐妹,又是替人治病的巫女,三不五時會過來看看他傷勢復原的情況。可是好像在前陣子她說他傷勢已經痊癒後,便沒再來了吧?想到這兒,納蘭不禁有些所以氣惱。
小築的主人請他留下來過冬,說是在凜冬時節翻山越嶺回到他族人的領地太過危險。其實對自小生長在這片山林裡又身經百戰的納蘭來說,這才是離開的最好時機。北方天氣酷寒,天朝的軍隊大都是南方人,就算有本地人帶領,也不可能冒險搜山,不過他卻違背了戰士的本能,順著主人的美意留下來了。
他本來想,妲娃會來看他吧?可是那妮子竟然好幾天都對他不聞不問,害他心裡鬱悶極了。
「你在看什麼?」身後,裹著雪裘的佳人掀開厚重門簾走來。
這片外廊正對著瀑布與湖光山色,通常是她彈琴與讀書的地方,即使在凜冬時節也只以皮草與皮革縫製的厚門簾與裡頭的小廳隔開。
「我在想……」納蘭根本沒仔細聽吉雅問了些什麼,看著小築外的景色,有些失神的道:「那丫頭是不是很怕冷?」所以才不來看他。
「什麼?」他的回答沒頭沒腦的,讓吉雅摸不著頭緒。
納蘭回過神來,歉然一笑。「不,沒什麼。」
對於冒著風險收留他的吉雅,納蘭隊了感激以外,還多分敬重,只是剛剛想的太專心了,連她走到身後都沒察覺。這對一個必須隨時保持警覺的戰士來說,實在不是好現象,但納蘭此刻也無心想其他。
「我在想,等雪一停就該起身了,不能再讓你冒險幫我。」
「怎麼又這麼說呢?」吉雅佯裝道,嬌顏仍舊柔美,「你或許在山裡生活慣了,習慣這種大雪天,不過畢竟傷才剛好,不比你平時手腳靈活,何況我可不是一個嘴裡答應伸出援手,卻做得心不甘情不願的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是我的恩人,我更不能拖累你。」
吉雅笑了,那抹笑會讓天下男人感慨,蒼涼的天地間若是只有她的笑容綻放,也絕不可惜,納蘭卻神色依舊。他覺得吉雅很美,便這就算他也覺得雪景很美是一樣的。
吉雅上前挽住他的手臂。「你放心,我阿爹最疼我,我說我喜歡安靜,他才讓人建了這座小築,平常根本不會有人來,你大可放心地待到明年春天。」
納蘭本想退開,他的族人對於男女之間的約束與禮節雖然不像天朝那般嚴謹,但這樣的動作也太過親密了,只是直接拒絕又會讓女孩子家下不了台,何況還是一個對他有救命之恩的女子。
「柴好像快沒了,趁現在雪停,我去撿一些回來。」他只好藉故離開。
吉雅看著納蘭的背影,慧黠的大眼盈滿笑意與柔情,雙手不自學地捲著髮辮,那懷春少女一般的淘氣心思一點兒也不隱瞞。
她想他是害羞吧?這讓她更想逗他玩了呀!
納蘭走出小築,他一向走偏門,而且總會小心地確認屋外沒有人才離開。
他還是該堅持離開的,孤男寡女處在一個屋簷下,還要相處一整個冬季,有一點正義感和良知的男人都知道盡快離開。
也許明年春天,他再回來找妲娃吧?她身為女巫,應該不會輕易接受其他男孩的追求,只是離開一個冬季,應該不至於太遲……
想到這兒,納蘭的臉頰熱燙了起來,為自己的想法感到訝異。
他怎麼會在意起妲娃有沒有追求者?
答案很清楚了,若還要找別的藉口,他就是蠢蛋。
即使不曾對誰動心,這種想要獨佔、想要親近,日日夜夜唸著的情感卻是那麼特別,那麼不容易錯認。
他臉上揚起笑容,腳步也輕快了起來,毫無阻礙地在雪地上奔跑,不自覺地往巫女們居住的神塔走去。
巫女雖然不能婚嫁,但如果妲娃的族人沒有改變傳統的話,小巫女在十八歲的成年儀式後,若有婚配對象,還是可以成親並卸下巫女一職。
神塔雖然遠離民宅,周圍並不荒涼,這裡的銀杏樹是刻意栽植,按照特定的次序排列,一條通往神塔大門的主要大道與四條小道呈現放射狀,道上鋪著平整的石板,定期有人會清理積雪。
雖然有著共同的祖先與文化,但妲娃的族人受到天朝相當程度的影響,整座山城有模有樣,不像他的族人依然崇尚自然,逐水草而居,人煙所在就是帳篷所在。
遠遠的,他便看到那座白色神塔,矗立在冰天雪地的山谷之中,彷彿一柄白玉劍,劍尖沒入地底之處迸開了五道筆直的黑色裂痕。
還沒走近神塔,他就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像是剛離開山神廟,或者正要前往山神廟……總之不是往吉雅小築的方向。
納蘭雙手抱胸,看著小女娃低頭走路的模樣,他像頭慵懶的獅子,懶洋洋地邁開大步跟在她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好長一段路,妲娃始終低著頭悶悶地想心事,好半天才發覺有人跟蹤她!她嚇得轉過身,卻見到自己心裡才正嘀嘀咕咕、唸著的傢伙,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
納蘭朝她露出一個有些挑興的微笑。終於發現啦?笨蛋!
什麼意思嘛!他對吉雅不是有禮的很?對她這個「前」救命恩人態度卻差這麼多!妲娃扁起嘴,臉頰微鼓,突然轉過身不理他,繼續往前走。
這妮子竟然不理他?納蘭呆住,也說不出是自尊受創多一些,或覺得莫名其妙多一些,若在平時,他一定不會這麼自討沒趣,不理人?他也沒興趣去貼別人的冷屁股!不過這會兒他卻感覺心裡只有滿滿的不甘心與不願死心,固執的牛脾氣發作,決定當跟屁蟲跟到底,她若堅持不說話,他也絕不會先開口,哼!
妲娃往山神廟走去,這種天氣除了獵戶會趁雪停時到附近山上獵些野免外,一路上就只有他們倆,一前一後,一個急促,一個悠閒,妲娃走個三四步,納蘭只要走兩步,害得他跟在後頭越看越覺得低著頭拚命邁動小短腿的她很好笑。
妲娃嘟著嘴,不明白這個見色忘義的討厭鬼幹嘛一直跟著她?
雖然……他和她也算不上朋友吧,她一點都沒有要向他索討恩情的意思,只覺得他面對吉雅和面對她時的差別待遇讓她心酸酸的。
雖然……她其實也不那麼討厭他跟著,只是他一直不開口,她心裡忐忑又不知所措,只好也矜持著不先對他示好。
妲娃整理好山神廟,更換清水和鮮花,納蘭抱著你站在一旁,如果妲娃轉頭看他,他就若無其事地別開臉,彷彿他只是正好到這兒來欣賞風景。
妲娃本想告訴他,一般人在平時是不能進到石柱的範圍內,不過想想他連樹洞裡都待過了,石柱的範圍內又算得了什麼?接著又想到那時他還對她和顏悅色,兩人可以並肩坐在一起快樂地聊天,心中忍不住既甜蜜又哀怨。
實在不能夠怪他,吉雅那麼好心地冒險收留他,他對吉雅好也是應該的,何況吉雅還是第一美女,凡是男人都會喜歡她……
她一邊整理草堆,眼角瞥見他還沒離去,便自顧自地道:「你傷才剛好,應該好好在吉雅那裡休息才對。」
終於說話了啊?納蘭原本越來越陰鬱的眼瞬間亮了起來,不過心裡還是有些不快。他就這麼惹人厭嗎?連說話也不肯看著他!
「謝謝你的關心,我很好。」他故作冷淡地道。
「……」怎麼這樣啊?她是好意耶!妲娃難過死了,她氣呼呼地起身,當作沒看到他,繼續今天的工作。趁著雪停,她還得到山坡上找瑞雪降臨後才會盛開的雪鈴草,沒空和討厭鬼瞎攪和!
她還是不看他!納蘭開始覺得哀怨了,本來心高氣傲的他早該扭頭就走才對,卻不由自主地跟在她身後,她往左轉,他便往左;她往右拐,他也往右,害得妲娃忍不住想跺腳,這討厭鬼到底想幹嘛?
納蘭一雙眼瞪著她的腦袋瓜,心裡不斷叨唸著:幹嘛不看他?他長得很醜嗎?
雪兒一停,也是動物趁機覓食的時候,包括攻擊性強的肉食動物,妲娃過去不會這麼莽撞地上山,但這會兒她顧著和納蘭嘔氣,根本忘了這回事。
不過她沒發現,納蘭跟在她身後,那種出身山林、被大自然磨練出來的野性霸氣,以及戰場上所練就的沉穩冷銳,多少讓那些躲在暗處的狼群不敢妄動,畢竟要熬過漫長的冬季,首先就要維持體力,狼群還是輕鬆地抓點小免子或地鼠什麼的,好過費力和一個看起來不好惹的傢伙搏鬥。
當然,納蘭賭氣歸賭氣,還是不忘保持警戒,妲娃拿著鏟子細心地挖掘融雪下的雪鈴草,他便站衛兵似地矗立在她身邊,妲娃不明所以,不知自己帶了個連野生狼群都畏懼三分凶狠保鏢,採藥的過程風平浪靜。
下山時,兩人還是沒說上半句話,連眼神交會也無,妲娃又想起納蘭對她的冷淡,想起他對吉雅那麼好聲好氣,一時間心頭酸,眼眶也熱了起來。
一直跟一直跟,卻又不說話,討厭鬼!妲娃不自覺地加快、加重腳步,不小心踩到覆蓋在雜草和土洞上中空的部層,腳拐了一下,整個人跌趴在雪地上。
「小心!」納蘭想扶住她已經來不及了。
筐子滾到一旁,淺紫色的雪鈴草散了一地,而她的模樣好淒慘好狼狽,妲娃心裡所有的委屈不由得一古腦兒會冒上來。
「都是你啦!討厭鬼……嗚哇哇……」她像個耍脾氣的小孩,坐在雪地上嚎啕大哭。
「別哭啊!」納蘭兩三個大步繞到她身前,緊張地蹲下身,「很疼嗎?哪裡受傷了?」
「不用你關心!走開!」她扁著嘴,可憐兮兮地趕他。
「對不起,你生我的氣就好,不要哭好嗎?」他只能灰溜溜地討饒,「不要哭了,很痛嗎?我背你去找大夫好嗎?」
妲娃停止驚天動地的大哭,抽抽噎噎地瞪著他,小嘴紅嘟嘟,臉頰也因為哭泣與天寒而泛著誘人的紅暈,看得納蘭一陣心癢,可她哭紅的眼睛卻讓他的心頭悶悶的,竟然有些疼。
「我就是大夫。再說你想送死嗎?」背著她去看大夫,不就等於向全城的人宣告他這個逃亡的戰俘躲在這兒?
見她不再掉淚,納蘭鬆了口氣。「你終於肯看我了。」他語氣裡的哀怨想藏也藏不住。
妲娃一愣,噘嘴道:「看你做什麼?你對我那麼惡劣……」
「哪有?我哪裡惹你生氣,讓你覺得我很惡劣?」他把臉湊向她,「那我讓你打回來吧,打到你氣消為止。」
妲娃的臉蛋紅到冒煙了,納蘭的鼻尖近得與她只有一息之隔,她的心臟差點跳出喉嚨。
「我……我幹嘛打你?」她嬌柔地嗓音像小貓似地囁嚅著,明知該躲開,卻不願主動躲開。
納蘭有些失神了,妲娃的氣息擾亂了他的神智,那屬於她的、混合著甜桃與檀香的獨特氣息令他想念,想念在山神廟裡養傷時她還願意和他親近,願意和他說話,會看著他笑得好甜好可愛。那種莫名其妙的想念令他既苦悶又快樂,害他在沒見她的這段日子裡總是過得心不在焉,而此刻,她那一張一合的紅艷小嘴看起來好誘人,好……可口。
他著了迷,入了魔,恍惚地將唇貼上她的。
山桃花開了嗎?為何他聞到春天甜美的氣息,那麼教人留戀著迷?
他倆的心跳在那一刻,同時地狂烈震顫,震顫著古老的共鳴,他們的嘴裡嘗到了蜜和糖的味道,捨不得這麼快就分離,於是一嘗再嘗……
年少的他倆還不懂激情與愛慾,依然吻提纏綿輕柔,戀戀不捨地離開彼此的呼吸之後,少男少女酡紅著臉,眼神燦亮,世間彷彿只剩彼此。
他們和好了,可又不太和對方說話,因為一開口,視線一有交集,就臉紅心跳不能自己,感覺有些怪怪的,卻捨不得失去對方的陪伴。那天,妲娃工作,納蘭就陪在她身邊--後來的許多日子也都是那樣。回到吉雅的小築時,吉雅問他去了哪裡,怎麼整天不見人影,納蘭只是微笑,有些傻呼呼的那種笑。
第二天也是個雪霽睛朗天,納蘭和吉雅道了別,因為他在陪妲娃上山採藥時發現了一棟許久無人居住的小屋,他有嫻熟的打獵與追蹤技巧,餓不死自己,而此刻他傷已痊癒,搬離小築顯然是更明智的抉擇。
第二章
季冬。
春天的腳步逼近了,雪不再積得厚厚一層,森林與農地的融雪處冒出新芽,四處覓食的小動物也多了,大地有種甦醒前的靜謐期待。
吉雅開始努力說服父親,拒絕向天朝臣服,原因除了納蘭之外,也包括幾個天朝來的使臣失禮的程度讓她很不愉快。
族長雖然寵愛這個女兒,與天朝是戰是和卻不能輕率地作出決定,更何況族裡的長老,甚至包括一向是民心所在的巫女神塔,對此也各有主張。
長老們主戰,因為不想再見到天朝跋扈且高高在上的態度,維護族人百年前的傳統更是他們長久以來的堅持,何況山的另一頭,與他們血脈同源的兄弟都向天朝宣戰了,他們在一味地討好天朝,簡直愧對先祖神靈!
再者,天朝雖然強大,但經歷了一場內鬥,還有四方虎視眈眈的外患,這時候開戰未必不利於他們。
巫女們則是主和,認為天朝疲於應付自個兒的內憂外患,未必有空理他們,族人在山谷裡自給自足,與世無爭,何必讓戰事擴大,生靈塗炭?
政局未定,不過,這些對妲娃來說,都是很遙遠的事。
納蘭偽裝成普通的獵戶,由於天朝的士兵暫時退離山谷,居民們的警戒比較鬆懈了,穿上他們的衣服混在市井裡,少開口,根本沒人發覺他有什麼不同。一回到山上,他敏銳的天性足以讓他像頭神出鬼沒的狼,避開可能的查探。
這夜,妲娃才要入睡,窗外有一陣細微的敲打聲引起她的注意,本來妲娃不以為意,夜已三更,她都要開始煩惱明天工作時會打瞌睡了,哪有閒情逸致去追究那奇怪的敲打聲從何而來?身邊白瑪的打呼聲反而比較困擾她。
叩!叩叩......又是一陣節奏相同的敲打聲,妲娃好不容易凝聚的一點睡意突然間煙消雲散。
顯然,有什麼東西在敲她們的窗子。妲娃悄悄溜下暖炕,同榻的三個小女巫都還睡得香甜,她躡手躡腳地來到窗前,輕輕推開一道窗縫,果然看到月光下,納蘭正打算朝她們的窗邊再丟一顆石頭。
他在幹什麼啊?妲娃又將窗子推開了一些,窗軸的咿呀聲讓她提心吊膽的冒出冷汗,幸好白瑪的打呼聲夠大,回頭看其他人都還熟睡著,妲娃鬆了口氣,站在窗前揮手制止他。
要是吵醒其他人就慘了!這個笨蛋!妲娃氣呼呼地瞪他,可是這個距離只能看到納蘭露出一口白牙衝著她笑,然後張開手臂揮動,示意她下去找他。
他到底想幹嘛?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妲娃沒好氣地嘟著嘴,怕他繼續丟石子吵醒其他人,也怕冷風灌進來,只好很快地關上窗子,拿了雪裘,穿上厚襪子和靴子,偷偷溜出去。
她從側門出神塔,以躲過正門和大殿上守夜的巫女,小跑步來到等在她窗下的納蘭身邊。
「你不要命啦!要是吵醒其他人怎麼辦?」她壓低了嗓門,嗔怒道。
「別擔心,我跑的很快。你穿這樣夠暖嗎?」他沒事似地笑問。
「如果你讓我繼續窩在炕上會更暖。」她咕噥著,搓著小手呵氣,離開暖呼呼的被窩到外頭吹冷風,還能暖到哪裡去?
「對不起,等會兒就會暖一些了。」他大掌包住她的小手揉了起來,替她取暖,接著將她一隻柔荑收在掌心。「走吧!」
「去哪?」妲娃沒和他拉拉扯扯,反正今晚是沒睡意了,只是她擔心離開太久,會被其他人發現她深更半夜偷溜出來。
「秘密!你跟我來就知道!」納蘭拉著她往積雪較少的松林裡跑。
對他來說,這只能算步子邁得大一些,對妲娃來說,卻得小跑步才能跟上。納蘭心想小傢伙跑一跑身體會比較暖和,當然他也沒忘記她腿短,不時停下來或轉過頭,確定她真的跟得上。
納蘭從小在山里長大,他的族人不興把女人捧在手掌心那一套,在他們族裡,女人只要夠強悍,也能與男子平起平坐,所以納蘭從小到大所遇過的都不是需要男人時時小心守護的柔弱女子。
這樣的他,根本不可能懂得什麼是溫柔體貼,什麼是憐香惜玉,不過他卻還是有種雄性與生俱來的保護欲。他走在前頭,對山林的瞭解讓他懂得跳好走的,安穩的路走,不時踢開那些礙事的樹枝或石頭,踩踩看有沒有被雪覆蓋的小坑,然後回過頭,見她喘得急,腳步便在放慢一些,並不時捉起她的小手替她取暖,她沒空說話,他就隨便東扯西扯,逗她開心。
妲娃也沒有抱怨,她本來就不是柔弱得連一點風霜都挨不住,漸漸地,身子暖了,沁出薄汗,他們終於來到了目的地。
是那片山桃樹林。
才出了松林,眼前就一亮,原本光禿禿一片蕭索的暗紫和白雪顏色,一夜間竟然滿枝的雲蒸霞蔚,綿延至山的那一頭,像一片桃色山嵐。是夜無月,銀河橫空,珠斗斕斑,星空下的桃花像淺紫又像粉紅,幽幽地招搖著。
倨傲地挺立在山坡最空曠處的白山桃,則硬是和那些小輩比美似的,花開得尤其多、尤其大,滿樹的銀花賽雪,朱芯紅蕊襯得白得透明的花瓣更不似人間物。
「哇......」妲娃忍不住一聲驚呼。
「很漂亮吧,它們竟然選在半夜開花。」
妲娃生於斯,長於斯,當然知道山桃樹開花很美,卻不記得她曾經為了眼前的美景有任何感動與興奮。
也許是因為她從未在繁星下看過桃花開;也許是她從來只當樹是樹、花是花、夜晚是夜晚,沒什麼特別;也許是因為她遇到了納蘭......
風很輕,沒有唐突難得的美景,納蘭側頭看她小臉紅咚咚的模樣,眼裡和唇角的笑是他從來不意料自己會擁有的溫柔。
情人的嬌顏賽桃花,不過他不會這麼油腔滑調,甚至連想到都覺得怪異。他只能說,從遇到她之後,他開始希望所遇見得一切美好都有她參與,因為她的微笑比那些美好更能溫暖他的心。
納蘭牽著她走到白山桃樹下,那兒有顆大石頭,他把稍早就帶過來的包裹與竹簍藏在桃樹和石頭中間,向陽的坡雪融得早,溫度較高,濕度較低,他還挖了一個洞,裡頭似乎埋了些東西,用油布蓋著。
「喏,喝一點。」納蘭遞了水袋給她。
妲娃跑了一段路,正好口也有點渴了,接過就仰頭喝掉一大口。
「咳......」袋裡不是水,而是酒!她覺得喉嚨燒燙,整張臉瞬間比桃花更紅艷,卻是快飆出淚來的紅艷。
「喝這麼急做什麼?」他輕拍她的背。
「我以為是水嘛......」她咕噥著。這口酒和這番折騰,還真讓她覺得有點熱了,納蘭雙手抱住她腰肢,輕易地將她舉起,好讓她坐在大石頭上。
「這種時候當然得帶酒,你再喝兩小口,身體會再暖一些。」
妲娃乖乖地喝了,圓圓的小臉一片紅,被包在滾著白毛皮的雪帽裡,看起來好可口,納蘭越來越不會在她面前壓抑自己,想偷親就偷親,想捏著玩就捏著玩,這會兒又把她的圓臉揉成了粉紅包子,親了好幾口,逗得她又嬌又嗔。
「要不要吃烤地瓜?」
妲娃嚥了嚥口水,本來不餓,聽到食物卻突然嘴饞了起來。「怎麼會有地瓜?」想到鬆軟綿甜的烤地瓜,她開始擔心自己的口水要滴出嘴角了。
「下午時換了一些,剛剛正好拿來烤。」納蘭彎身把覆蓋在先前挖好的洞上的乾土和柴枝撥開,裡頭埋了稍早時應該還熱燙到發紅的木炭,還有之前就烤熟、埋在地下煨熱的地瓜。
「喏!」他撿了顆又圓又肥的,替她把泥土撥乾淨,剝成兩半給她。「還是有點燙,小心吃。」
妲娃把酒袋擺在石頭上,捧著地瓜吹涼。
她越來越明白納蘭是真的有本事赤手空拳卻餓不死的那種人,如果讓他住在山上,那更是如魚得水,整座山簡直就像他的王國一樣。
那時如果不是傷在腿部與頭部,他就算自己一個人躲在這山上,大概也能活蹦亂跳的吧?
冬天能吃到野味的機會不多,所以納蘭偶爾會把多的獵物和她的族人換點其他用得上的東西,而且他手巧,擅長木工,器皿工具一類也難不倒他。
納蘭自己拿了一顆地瓜,把才纔就堆在土堆上烤乾的樹枝點上火,堆成小小的營火,才起身坐在她身邊。兩人吃著熱乎乎的烤地瓜,佐著桃花的香氣和美酒,看星光與桃花共舞。
深夜涼冷,她小小的身子往情郎懷裡偎去,納蘭乾脆一把抱住她,像抱著個毛茸茸的小娃娃似的,一大一小窩在石頭上有一搭沒一搭地亂扯亂聊,還無聊地偷咬對方的烤地瓜。
「你的比較甜耶!」明明味道一樣,她卻像耍脾氣的小孩般鬧道。
納蘭又咬了一口她的地瓜。「會嗎?你的比較甜......你好像小鬼,吃得滿臉,哈哈......」
「哪有?」她小貓洗臉似地胡亂摸了把臉頰。
納蘭悶悶地笑著,傾身舔去她唇邊的地瓜屑。「在這裡。」見妲娃小臉泛紅,他玩心大起,繼續逗她,「還有這裡。」偷咬一口,「跟這裡......」再偷親一下。
「你亂講,我才被你舔到滿臉都是地瓜!」她嘟囔著,卻沒推開他,「等一下回去白瑪一定會聞到地瓜的香味啦!」白瑪的鼻子聞食物最靈了!
「那我再幫你舔乾淨一點。」他又湊近。
「你這個色鬼,走開啦......」軟綿綿的嬌斥和推拒,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妲娃永遠都記得,那一夜的桃花和星子,真的很美,很美......
* * *
孟春。
雪消融,整座山城闐溢在桃花的香氣裡,萬物好像從冬眠中甦醒,由死寂中重生,昂然生氣又回到大地上。
族裡的大事一向由六帳長老、神塔女巫與族長三方定奪。在族長的協調下,原本持相反意見的巫女與長老們達成了共識,他們贊成族長不主動向天朝求戰,但對山的另一頭,他們共同血脈的兄弟敞開雙臂,由富庶的他們接納戰後來不及恢復元氣的納蘭族人,幫助他們重建家園,甚至接受他們在山城裡定居。
所以現在納蘭可以光明正大地露出蒼狼刺青,也可以大方地表明自己的身份。
吉雅依然向他示好,羨煞族裡所有男子,而納蘭則依然跟在妲娃屁股後頭,這讓妲娃左右為難。
「你就原諒吉雅吧。」妲娃的另一個手帕交蘇布德,父親是族裡地位崇高的大學者,祖父亦是六帳長老之一,蘇布德自己則是學堂擔任夫子,學堂裡教授天朝的文字典籍,也教授族人的母語,不過蘇布德的祖父一直大力反對學堂繼續傳授天朝的文化。
「我才沒有怪她。」妲娃低下頭,「是我對不起她。」吉雅幫助她,她卻恩將仇報,內心的愧疚讓她在吉雅面前抬不起頭來,甚至不曾再主動去找過吉雅。
「你別忘了,就算吉雅對納蘭有意,她也不可能真的跟他有結果。」無論族長再怎麼寵愛掌上明珠,公主的身份早已決定吉雅的婚姻不會只關乎她自己的幸福。族長雖然決定不與天朝正面宣戰,但接納了納蘭的族人也等於與天朝為敵,他們勢必得犧牲吉雅的婚姻去換取更強大的友邦作為後盾。
雖然蘇布德是好意,卻不料因為她的這席話,讓妲娃開始躲著納蘭......
* * *
仲春。
雪融盡。春風在樹梢,在林間,也在每個人的心上和臉上。
天朝或許十分壯大,但也像只臃腫而脾氣暴躁的巨龍,永遠疲於應付無止息的憂患——東有蠻橫的海盜,北有剽悍的遊牧民族,西有頑固的色目人,南有狠毒的邪教徒。納蘭與妲娃的族人總算得到一點安逸,因為那隻貪得無厭的巨龍暫時沒空理他們。
風很甜,日光溫柔,合該是萬物皆美好,人生正如意的時候,納蘭的臉色卻很難看。他又像只被遺棄的流浪狗,跟在「前任」主人屁股後,瞪著她的後腦勺,希望老天快讓他們心意相通,讓那個莫名其妙的笨女人知道他內心的不快,趕快跟他和好!
但第一千零一次,妲娃還是對他視而不見,提著籃子自顧自地上山。
他開始覺得哀怨了。
妲娃在水邊洗衣服,他就故意打水漂,一、二、三、四、五、六、七......他不只打獵厲害,打水漂的功夫也不差,有時妲娃再怎麼要自己忽略他,還是會愣愣望著那不斷在水面上跳躍的石子。
超過第八下時,妲娃驚呼了起來,臉上的紅暈洩漏了她的專注與好奇。
嘿嘿,終於肯注意他了吧?納蘭得意洋洋地露出痞子笑,下一瞬間,笑臉卻垮了下來,就見妲娃回過神來,凜了凜神色,沒事似地把洗好的衣服收回籃子裡,起身準備離開。
啊啊......太過分了!做人怎麼可以這麼不誠懇,這麼不老實?納蘭快步追上前。「站住!」他可不會再傻傻的等她自己開竅了,大步一跨,擋住她的去路,兩手抓住她肩膀,「你幹麼又躲我?」真是一千個莫名其妙!
妲娃一見他那張其實令她萬般想念的臉孔,多想就這麼跟他和好算了,卻欲言又止,末了,還是垂下頭。
「噯噯......」納蘭一見她一閃即逝的、小媳婦般的神情,轉而雙手抱胸,沒好氣地道:「我覺得我快要記不得你的包子臉,只記得你的發旋了。」他食指點點她的發旋,在右邊,哈!
什麼包子臉?妲娃嘟嘴,「反正我只有包子臉,你......你幹麼一直要來煩我,吉雅比我好......」她頭垂得更低,籃子抱在胸前,好委屈。
納蘭突然覺得手很癢,想捏她的臉,捏醒她!「你現在是在吃醋嗎?可是我沒記錯的話,好像是有人故意躲我,故意把我推給吉雅。」
「那是因為......」妲娃抬起臉來,眉毛和嘴角卻往下垂,「因為......」因為什麼?因為她希望吉雅開心,所以要把他讓給吉雅?這麼說納蘭一定會生氣的!「因為吉雅比我好,她是西域第一美女......」還有什麼好理由?一時間她竟腦袋打結。
這什麼爛藉口?「她是第一美女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十年後第一美女換人了,你是不是要我去追求另一個第一美女?或者跟天朝的第一美女、跟東海的第一美女一比,吉雅完全不算什麼,那我是不是要不停更換追求的對象?」他忍不住了!他生氣了!納蘭兩手捏住她的兩邊臉頰,那柔軟白嫩的肌膚在他手上就像麻糬一樣有彈性。「我真是被你氣死!」
「好痛!」妲娃快哭出來了,「我的臉會被你捏腫啦......」欺負她要抱著衣服,沒手可以反抗嗎?好過分!
納蘭終於放手了,他當然捨不得捏得太大力,不過妲娃原本白軟的雙頰還真被他捏得紅撲撲的,看起來更可口了。
「那更好,從今天開始我改吃大餅,我最愛吃大餅了,你不准再塞別的東西給我。」他意有所指地道,看著她哀怨指控他的眼神,想起她兩手抱著衣服,忍不住好笑地以手掌貼著她的臉頰替她揉揉。
「可是......」她又要低下頭,納蘭壞心眼地兩手一壓,她兩片粉嫩的唇立刻噘成了小雞嘴,口齒不清地道:「吉雅她......她明年春天就要嫁給狼城的少主。」
聽說狼城少主脾氣很壞,而且酷愛聲色犬馬的享樂,光聽這些傳聞就覺得那位狼城少主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吉雅真的好可憐,不能選擇跟自己喜歡的人廝守終生,還要嫁給一個大壞蛋......
納蘭本來覺得她的小雞嘴一張一合的樣子頗可愛,可是越聽越無言。
「吉雅的婚事已成定局,你我都莫可奈何,難不成你是要我跟著她嫁入狼城,當她的小白臉嗎?」她敢說是,他就把小雞嘴吻成小鴨嘴!
「我又不是這個意思......」她眉頭打結,淚眼汪汪,好可憐的樣子。「快放開我啦!」
不是就好。納蘭鬆開手,妲娃扁著嘴,本來又想垂下頭,但想到會被他捏臉,只好悶悶地走到一旁的大石坐下。
「我只是希望至少在這一年裡,吉雅會開心一點。」
所以說來說去,他是禮物就對了,要不要再跳個舞來娛樂可憐的公主和委屈的小女巫啊?
「你就是因為這樣,自己悶悶地自作主張,甚至也不和吉雅坦白?」
妲娃囁嚅著,終究沒膽開口就是。
她實在沒辦法,也不敢面對吉雅——她該拿什麼顏面去見吉雅?在吉雅不知情的時候,她和納蘭竟然互生情愫,吉雅連一點競爭的機會也沒有,因為她就要為了保護族人嫁進狼城。
她為吉雅心痛,可是卻明白自己也是讓吉雅悲慘的凶手之一,這教她怎麼在吉雅面前坦然自若?
「吉雅不是笨蛋,不會沒察覺我們的事。」其實,他也和吉雅談過了,委婉而堅定地坦白自己的心意,吉雅當然哭了,他對她很抱歉,可是總比對她說謊,敷衍她來得好。
而吉雅,她一開始也抗拒過,抗拒自己的命運,抗拒自己第一次心動的對象已經心有所屬。但是納蘭告訴吉雅,她的名字就是緣分的意思,世間一切都需要緣分,是緣分讓他們只能當朋友;緣分讓她生在族長家成為公主;緣分也讓她和妲娃從小就是好朋友。人們無法抗拒緣分,只能坦然接受,也許很困難,但世間哪一件事不困難?
原本他不知道吉雅想通了沒有,不過這幾日吉雅向他探問妲娃的事,苦惱地告訴他,妲娃也躲著她,而且還打算撮合他們兩個。能夠這樣坦然提起,想必吉雅是想通了吧!
但眼前這個可愛又可恨的包子顯然還想不通!
「像她那樣條件的姑娘,有什麼理由要痴纏光棍一個的我?為了一段根本沒有開始的戀情、一廂情願的好感?你躲著我也就罷了,還躲著吉雅,又不肯把話說清楚,你是要讓吉雅也失去一個好朋友嗎?」
「我沒有!」她沒有這個意思啊!可妲娃這才發現,她竟然一廂情願地想成全吉雅和納蘭,卻沒問過當事人願不願意。
「去和吉雅將清楚吧,她明年春天就要出閣,你們也只剩一年的時間可以相處了。」
「哦......」妲娃不安地抱著籃子,「可是......」
見她又低下頭,納蘭沒好氣地伸出手,彈了她的額頭一下。
「噢......好痛!」把衣服放在大腿上,這回她趕忙伸出雙手摀住額頭,大眼又淚汪汪地對他投以無言的控訴。
「說好。」蓋住額頭就沒事了嗎?他作勢要捏她臉頰。
「好啦......」惡霸!
「以後不可以再跟我冷戰。」
妲娃抿著唇,一臉猶豫不決的小媳婦模樣。
「我突然好想吃大餅。」
「好嘛!」她驚慌地以雙手蓋住臉頰,卻惹來納蘭一陣大笑。
「壞心鬼......」話落,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謝天謝地。後來,他們果然沒有再冷戰過了。
第三章
第二年的春天。
孟春的第一天與季秋的最後一天,是族裡每年最重要的兩大祭典,這年妲娃終於能夠正式跳祭神舞了,雖然有點不敬,不過她將這次的祭神舞當成了暖身,好在季春的第七天——也就是吉雅出嫁那日,為她跳出最後的祝禱之舞。
只不過,許是她心不誠、意不敬,那場祭神舞像個災難,先是她跌了好大一跤,害白瑪被她一絆,也倒在她身上,然後她右手的金扇飛了出去,「啪」地一聲正面砸在某位長老的臉上,莊嚴肅穆的祭神大典上立即有人爆笑出聲。
妲娃臉蛋爆紅,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只能硬著頭皮,單手持扇將祭神舞跳完。
祭典後她很沮喪地躲在山神廟的樹洞裡,縮著身子數地上的螞蟻,納蘭半哄半騙,好半天才把她拉出洞外。
他拍拍她的頭,抱著抽噎的小傢伙柔聲輕哄,「也沒有跌得很慘嘛!」只是很爆笑而已。
妲娃扁著嘴,知道納蘭是安慰她,她只能更加努力練舞,決不能把吉雅的婚禮搞砸。
季春的第七天,她手持金銀花,穿著祝禱的正式禮服,心裡其實難過多於緊張。她也想像蘇布德一樣陪著吉雅,畢竟狼城遠在千里外,嫁到狼城後吉雅的身份更不比以往,以前是因為族長不拘小節,所以他們總是玩在一塊兒,未來……何時能再見面都是個未知之數。
可是她知道自己的任務,一定要為吉雅跳好祝禱舞。
不同於祭神舞拿的是扇子與鈴鼓,婚禮的祝禱舞拿的是金銀花,在儀式之前為敬告天神用,巫女的舞姿優雅而莊重。妲娃成功地完成了她的任務與她對好姐妹的祝福,在神殿裡,穿著嫁衣的吉雅對她微笑時,妲娃的眼淚都快掉出來了,大巫女唸完祝禱文,吟唱讚歌,接下來的儀式就得等吉雅到了狼城後,依照狼城的傳統進行。
儀式一結束,妲娃手忙腳亂地把禮服換下,當她趕到迎親隊伍在山下最後休息的地方,也是吉雅的家人送行的終站時,迎親隊伍早已起程,她只能跑在後頭和探出花轎朝她揮手的吉雅道別。
納蘭在腿短的小傢伙跌倒前抱住她,狼城的迎親隊伍都是騎著駿馬,駕著馬車,不一會兒就不見蹤影了。
「別哭了,明明是喜事,你哭得比奶娃還慘。」他依然不厭其煩地哄著她。
妲娃吸著鼻子,「我才沒有哭……」她很努力不哭的。想要獻給吉雅最好的祝福,跳祝禱舞的她當然從頭到尾都不能哭,可是說著說著,還是忍不住把臉埋在他胸口,小聲地嗚咽起來。
從今以後,她就不能再和吉雅一起玩鬧,一起談心,她們三個曾經說好老了也要當好姐妹,也許之中有人生了娃娃,也許有人如願成為第一位女大學士,到那時都還要聚在一起,要比過去感情更好,現在吉雅卻離開了……
蘇布德拿著紅布包走過來,見到他倆的情況本想迴避——唉,這對小情侶也真是不害臊,雖然大家都在想,等妲娃滿十八歲,他們的好事也該近了吧——但轉念一想,妲娃那麼愛哭,還是把東西給她,讓她一次哭個痛快吧!
她幹咳了一聲,本來還抱在一起的兩人暫時分開,妲娃依舊抽抽噎噎,淚水滿腮,鼻子紅,眼兒紅,納蘭則一點也不介意他倆親密的模樣被人發現,一手仍環在妲娃肩頭安撫她。
蘇布德雖然也很想和好姐妹抱在一起痛苦,不過她的性子向來沉穩冷靜,還是將情緒掩飾得極好,哪知道下一刻,妲娃卻按捺不住地衝過來一把抱住她,害她本來只是眼眶有點熱,這會兒也不由得跟妲娃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蘇布德……」
族人三三兩兩地回去了,經過他們兩個傻丫頭時,忍不住笑了笑,納蘭則識相地退到一邊去。人家姐妹淘感情深厚,何況是今天這麼重大的日子,他還是摸摸鼻子,哪邊涼快哪邊閃。
「別哭了,唉!」到底還是蘇布德冷靜,先收拾好情緒,「你別把鼻涕往我衣服上抹啊!」她不改本性地調侃道,「好了,要哭你回山上去哭,躲在你那口子身邊儘管哭。這是吉雅剛剛交給我,要我拿給你的……」
說到這兒,蘇布德不禁又有些哽嚥了。
「如果沒意外,下個出嫁的就輪到你了吧?吉雅說她可能沒辦法回來看你嫁人,所以先給了你……」族裡有個習俗,新娘若戴著母親或姐妹成親時用過的首飾,會給新娘帶來好運,所以通常族裡的女孩出嫁時,母親或出嫁的姐妹都會送給她一個首飾,蘇布德是打定主意終身不嫁的,但吉雅還是給了她和妲娃一人一個。
吉雅給了妲娃一隻珊瑚手鐲,給蘇布德的則是代表她名字的珍珠髮簪。
看著那隻手鐲,妲娃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又氾濫了,從蘇布德手上接過手鐲時,她再也忍不住地蹲下身子,捧著手鐲嗚咽起來。「吉雅……」
「唉……別這樣……」蘇布德輕嘆,眼眶一紅,也乾脆和她一起蹲在地上,抱頭痛哭。
希望狼城那少主是個好人,否熱,她們一定會要他好看!
這天,納蘭有著強烈的被排斥感,好姐妹的圈子男丁止步,不過他也只能認了。
* * *
孟夏,山桃樹結了果子,青澀青澀的,看上去讓人嘴裡都泛起酸,卻也在心裡萌生出期待的甜美。
納蘭掙了點錢,打算在城裡開間木工坊,打獵則當作偶爾加菜用的副業,畢竟打獵的收穫比起做生意還是較不穩定的,縱使他技術再好,總也要給山林和動物休養生息的時間。
想著還有兩年才能把妲娃娶回家,納蘭既期待又迫不及待,他原想利用這兩年的時間慢慢掙錢,至少給她一個安穩且不愁吃穿的環境,而他的好手藝讓他的計畫進行得比預期更順利。
「如果有自己的房子,你想住在哪裡?」他問她。
妲娃的臉蛋微微泛紅,雖然十八歲還很遙遠,但她已不只一次地幻想著和納蘭在一起之後的兩人生活。
「我希望……在能夠看到山桃樹的地方。」
「就這樣?」能看到山桃樹?那好多地方都行啊!
「就這樣!」妲娃用力點頭,笑得傻乎乎,卻讓他暖進心坎裡。
然後,他花了幾天時間找了塊最適合的地方,在向陽坡地,面南,坐擁整座山桃樹林,還可以看到那株最大的白山桃,夏日來時有群樹遮蔭,冬日的山風則被樹林擋去,這樣的地方一定會是妲娃和他最溫暖的家。
他開始在空閒時打造他們未來的小窩,妲娃忙完工作也會帶著自制的點心來看他;由於一直向食堂伸手要食物並不妥,妲娃徵求食堂大娘的同意,讓她有空時可以到食堂親手做些小點心或小菜帶去給納蘭。
巫女的工作並不輕鬆,尤其是還沒成年的小巫女,雖然她們不用煩惱生計,而且看診與替族人消災祈福這類主要工作,必須是成年後通過神授儀式的正式巫女才能擔任,但他們這些小巫女每天都得比大巫女更早起,通常五更沒過就得梳洗好開始一天的忙碌工作。
小巫女最多的工作就是打掃,神塔大約六十尺高,加上天台與地窖一共七層,每一層包括中央的大廳共有九個房間,若要把神塔周圍的銀杏樹林與五條大道加進去範圍又更廣了,但總共也才十一個小巫女在打掃,這還沒算上祭神與祈福所使用的道具都必須每天拿出來一樣一樣保養照顧,她們還不時會被分派到別的工作崗位上,去食堂幫忙、去賬房幫忙,以及輔佐大巫女們。
至於平常人家的婚喪喜慶,信眾前來解惑看病,小巫女們都必須跑腿幫忙,做任何想像得到的雜務。
換言之,妲娃可比納蘭忙上許多。
哪怕能挪出的空閒不多,妲娃與納蘭還是樂在其中,因為美好的願景就在不遠的前方,每一滴汗水與每一分辛勞,都讓他們感覺離幸福又更近一些。
妲娃每天最開心的時刻就是送午飯或點心給納蘭了,他很不挑嘴,對納蘭來說,只要能吃得很飽的,就是他最喜歡的食物。
不過妲娃還是特別努力做好吃的東西給他,就算他不挑食,她也要讓他吃得身強體健!
今天妲娃特別多準備了一些小菜和白饃饃、麥餅,慰勞那些前來幫忙的族人,大夥兒一見妲娃,雖然一個個露出曖昧、了然於胸的微笑,卻也未曾失禮地說出不得體的話,言詞與舉止間都把她當成納蘭未過門的妻子來看了。
族人們吃完包子和饃饃都先回去幹自己的活兒,臨走前不少人還熱絡地要他們小倆口記得請吃喜酒,妲娃臉都紅了。
與納蘭的族人以帳篷為居不同,妲娃的族人在住所方面受到天朝影響,關於樑柱與地基的鋪造都是一門學問,所以納蘭除了向人討教之外,也要仰賴族人的援手幫忙建造。此刻,以梁和柱區分的隔間已經規劃好,納蘭拉著她走進大致可以看出雛形的工地內。
「這裡以後是大廳,下面會有個地窖,我們可以釀酒、醃菜。儲存食物……」
妲娃開始相像屋子落成後的模樣,雙眼燦亮。
「這一間呢,我打算讓你放書和研究醫書用,外面還有條長廊讓你曬草藥和植物,院子則給你種小花小草,而且我打算弄一扇大窗,你就算在屋子裡也可以看見山桃樹開花!」
妲娃沒料到納蘭會先替她想到這些,甚至已經規劃好了。
雖然身為巫女本就該學習草藥醫術,大巫女也誇她資質好,但納蘭卻知道她喜愛的是那些草藥和植物,所以用的心也多。
他們的婚姻不是誰成為誰的附屬,而是兩個人真心相愛,所以真心付出。
她心裡有些激動,忍不住握緊他的大掌。
「這裡是廚房,我會做好通風,夏天才不會太熱。還有這裡……」納蘭拉著她又走過兩根柱子,露齒一笑,「是我們一起睡覺的地方。」
妲娃俏臉紅成熟桃子,半是嬌嗔好笑,納蘭還是逕自說得口沫橫飛。
「我想你不習慣睡地上吧?所以我會做一張特大的床,讓你從東邊滾到西邊都不會跌下床去,他會非常堅固,就算我們一起……」
「什麼一起啊?你不要亂講……」她捶他,又羞又窘,怕他口無遮攔地說得更多、更不害臊,要說有人路過聽到了怎麼辦?
「一起——」他拉長尾音,看著小傢伙紅著臉又嗔又慌的模樣,眼裡的笑意有些肆無忌憚,嘴角勾起的角度更是滿滿的不正經,他低頭啄吻她嘟嘟的紅唇,嗓音帶笑地道:「一起在雪天窩在被窩裡吃熱騰騰的白饃饃,一起說說話,作作夢,一起等老了以後,你枕在我的大肚腩上,我梳你的白髮,你唱歌給我聽……」
臉上的熱燙沸騰著,直直燙進了心頭裡,妲娃小手轉而攀在他胸口,感受他的心臟與她同樣的熱烈悸動。
她想,等他們老了,還可以一起坐在屋外的台階上,看桃花開落,看星月爭輝,那會多美好?
納蘭捧住她的臉,傾身將額頭抵著她的。「老實說,你剛剛想說的『一起』是做什麼?」他眼中竟然閃著促狹的笑意。
妲娃本來就熟透的臉,更是紅得快出血了。「一起……一起……」好糗,原來是她一個人胡思亂想嗎?「一起數螞蟻……」她只好小聲地道。
「是嗎?可是你臉紅得就像顆熟桃子似的,我還以為你想到了什麼難以啟齒又見不得人的事呢!」他又手賤地揉起她的臉,羞到無地自容的妲娃哪有心思察覺他的捉弄。
「才……才沒有!」好羞人啊!她真想找地洞鑽!
「沒有嗎?」他的大掌往後托住她的頭顱,低下頭,像他們總是偷偷躲起來時一樣,吻她。「沒有想到這個?」最後舌頭直接闖入她毫不設防的檀口問。
他又在欺負她了。妲娃總是這麼想著,因為每回他這麼對她,她總是飄飄然,頭暈心悸耳鳴,好像昏了傻了,好半天才能清醒。
可是她又期待著、喜愛著他這麼「欺負」她,一個人時呆呆地發起愣來,回憶起他們的吻,立刻滿心滿腦熱到滾燙的蜜。
大掌揉亂了她的發,納蘭輕輕地抬起頭,與她同樣眷戀,也同樣迷醉。風暴不只席捲了她,也撼動著他,只是雄性的侵略本能作祟,他總是採取主動攻勢、主導大局。
像每回偷偷地嘗了一點愛慾的甜美與嗆辣,總是要在彼此的氣息中等待沉澱,他輕輕地將額頭抵著她的,貪看她雙頰酡紅、大眼盈滿水氣、荏弱無力地順服在他懷裡的模樣。
胸口一陣陣地疼,這樣的疼痛太奇妙,不屬於痛苦與被撕裂、被抽乾的那種煎熬,相反的,心很紮實、很澎湃,裡頭漲滿了太多的幸福與快樂,鼓鼓的,快要承受不住。
他五指梳過她後腦的發,她的發質雖然不是纖細柔軟,他卻愛上那種觸感。妲娃一向只在腦後簡單地用布條扎個馬尾,他知道巫女除了祭典時能夠穿戴華服與金冠之外,平常身上是不得有任何裝飾品的,所以就連吉雅送她的珊瑚手鐲,她都只是寶貝地收藏起來。
「你會不會用髮簪?」他突然問。
「用過。」祭典或儀式時有金簪或花簪,不過平日是不會佩戴的。
「我還沒有很多的錢,最近都花在蓋房子上了……」
「啊!我這裡有一些,昨天就想說要拿給你。」妲娃從袖袋裡掏出一個模樣小巧樸實的錢包。「是我之前存下來的。」
納蘭把錢包塞回她衣襟的內袋裡,動作粗魯又曖昧,妲娃想生氣也不是,想害羞也不是。
「我要用最正統的方式把你娶進來。」他宣示道。
依照習俗,族裡的女子在成親前必須準備兩人的衣裳與炊煮、打掃等工具作為嫁妝,男人則至少要有馬匹和牲畜,比較窮的至少也要有頭驢子或牛隻,畢竟好人家的女兒不會無端嫁給一無所有的光棍。妲娃的族人脫離遊牧生活已久,所以馬匹和牲畜漸漸改以房子或田產替代;當然,以後他還是打算養匹馬或養幾隻小羊。
「我怕你太辛苦嘛!」妲娃也明白習俗是怎樣的,雖然對女紅不擅長,她每天晚上就算已經辛苦了一天,還是很認真很努力地在為他縫製衣裳鞋襪,就是可憐了她十根手指頭,稍一不慎就成了針包,不過心裡想著納蘭,想著將來他穿上她做的衣裳和新鞋,她的工夫便下得格外用心。
納蘭捧起她一綹長發,「我暫時送不起真正的珠寶首飾給你,不過簡單的木簪子還可以。」他想這件事想好久了,以後成了親,她不再是巫女,他會為她買各種漂亮的飾品,但眼前他只能偷偷做給她,偷偷在只有他倆獨處的時候,讓她戴上女孩們總是喜歡拿來互相比較、她卻因為身份不被允許擁有的漂亮小玩意兒……
雖然還是有點心疼她,第一支簪子只能是這樣便宜又不甚稀奇的木簪。
他拿出那支他以精細的木工雕制而成的桃花簪子,妲娃一陣輕呼。
納蘭的木工手藝不只好,而且可以巧妙精細,可以傳神豪邁,所以讓族裡的人嘖嘖稱奇,木工坊還沒開張,想買他一手好手藝的人已經絡繹不絕。那桃花簪子的骨幹維持著天然原木彎曲的模樣,簪子尾端卻用極細的刀工雕出一朵朵既薄且巧的桃花,大的若一指寬,小則有如綠豆大的花苞。
「暫時只有這樣了,你不會嫌棄它吧?」他有些不安地道。
「你怎麼可以覺得我會嫌棄它?」妲娃輕輕地撫過簪子上一朵朵桃花,「好漂亮,你好厲害!」
「你喜歡就好。」納蘭鬆了口氣,發覺臉頰有點熱,心跳太狂野。
妲娃左右張望著,確定沒有人經過,才紅著臉接過那支簪子,解開綁住秀髮的布條,簡單地將長及腰的發繞了幾圈,簪上簪子。
「好看嗎?」她迫不及待想瞧瞧自己的模樣。
納蘭帶她到湖邊,兩人坐在湖畔,他替她梳髮,讓她瞧瞧湖面倒影裡那幸福的女人與幸福的男人。
從今日,到此生的盡頭,他會開始練習梳她的發,到兩人發斑白,那一絲一縷都會有他一生的憐寵眷戀。
* * *
仲夏,時局的動盪與炎炎烈日一樣讓人心煩。
原本以為吉雅的婚姻能換來狼城這個有力的盟友,不料相隔才一個月,卻傳來令人傻眼的消息——
狼城少主歸降天朝。
讓人扼腕的消息還不只這一樁;天朝政局在亂了十年後出現奇蹟,原以為被華皇后殺害的皇子歸來,背後支持他的勢力之一正是西域狼城,皇子登基後,分封三王,東南西方三大勢力立刻成為替天朝掃蕩外患的強大助力。
想當然耳,妲娃的族人反抗天朝的優勢不再,即使天朝仍然需要時間恢復元氣,但遲早拿他們秋後算帳。
幸而,吉雅的犧牲不是全然無用,狼城派了使者前來招降,狼城少主在天朝新皇面前擔保,將妻子的族人納入羽翼之下,只要他們一同歸降天朝,復辟功勞將記上一筆,過往恩怨一概不追究。
眼看天朝日益壯大,吉雅的身份讓她面臨左右為難的處境,族人的選擇將會決定她的命運……或者該說,他們根本沒得選擇。唯一讓人慶幸的是,歸降後確實讓他們過了一段和平的日子,儘管只有一年。
* * *
季夏,山桃樹的果實一顆顆熟透了,人們卻無心採擷,因此大多數落了地,爛了臭了,引來蚊蠅盤旋。
歸降天朝的這一年裡,看似平靜,卻像山雨欲來,那種氣氛讓納蘭想到以前山裡曾經藏了頭打老虎,鳥不鳴蟲不叫,平時悠閒亂晃的松鼠也不見蹤影。
去年秋天,反對天朝尤其激烈的六帳長老之首,在一場會議之後,當天夜裡無端暴斃身亡。數個月後,另一個曾對天朝使節出言不遜的長老也在孟春祭典上突然七孔流血而死。從那天開始,一股詭譎的氣氛籠罩著山城,茫然與警戒越來越常浮現在族人原本樂天知命的臉上。
納蘭在心裡提醒自己小心一些,畢竟現在不比從前,他不再是一個人;倒是妲娃依舊不認為那些事情與自己有任何關係。
這日,納蘭就像過去每次經過樹林時一樣,特地去摘幾顆山桃給妲娃,她偏愛那脆甜的滋味,也拿來釀酒,紅著臉說成親那天可以拿出來宴客。
他懷裡揣著三顆果子,打算到神塔找妲娃,可是還沒進城就感覺氣氛不對。天朝的官兵在城門和路口站哨,原本絡繹不絕的驛道上空蕩蕩的,他心裡有不祥的預感,機警地繞路而行,還不時躲進隱蔽的角落,避開那些獵狗般巡查的官兵耳目。
山城既傍山而建,加上族人信仰山林與大地,又未曾遇過盜賊來襲,所以並沒有特別修築城牆,大多仰賴天然屏障,納蘭輕鬆地鑽進一處磨坊的籬笆內,再到另一頭翻身上牆,貓兒般無聲無息地在一條暗巷裡落地。
一戶戶人家裡,有的傳來求情聲,有的傳來哭喊聲,甚至怒罵衝撞都有,接著就是一些族人被帶走。納蘭雖聽不懂天朝的語言,但是那些官兵臉上暴戾的神情讓他明白事情可能比他想像中嚴重,他們對手無寸鐵的百姓一點也不客氣,更何況是敢拿起武器的,哪怕只是一柄掃帚,下場都令人不忍卒睹。
納蘭本以為這些官兵光天化日之下竟然無法無天,可是看著看著,卻發覺被帶走的都是男子,而且都是年輕人,小的十三四歲,老一點的只要頭髮沒花白、還能走路,也都沒有例外地被官兵挾持著離開。
他心裡立刻猜到了大概。前幾日有商旅到此地來,他們說北國武皇駕崩了,時局可能又會開始混亂,一來北方的韃子群龍無首,會比以往更沒規矩,向南向西侵略都有可能,天朝更可能趁此機會揮師掃北。天朝自新帝登基後,對叛臣亂黨以及西域和南方不肯歸降的民族,一一趕盡殺絕,南方一個小族就因此被滅族,連襁褓中的奶娃都難逃一死,流浪的商旅與說書人過去描述天朝的華皇后多麼心狠手辣,誰知道一山還有一山高,戰爭勢不可免。
納蘭沉吟著,小心翼翼地往神塔走去,幸好神塔附近官兵較少,他要隱藏行蹤還算容易。雖然被妲娃救起後,他安逸了幾年,不過之前的從軍經驗告訴他,神塔的寧靜也只是暫時的,等官兵完全掌握這座城,把能抓的男丁都抓光了,他們會往寺廟和山野搜索,到時候他也躲不過。當然他是可以往深山裡藏匿,可是他知道天朝正巧有一種手段,專門對付逃兵。
天下間有四種人不會被徵召——乞丐、罪犯、殘廢,還有貴族與當官的。這些人都知道只要能抓到一個逃兵,就可以向官府領賞。納蘭親眼見識過那些跟流氓沒兩樣的人是如何圍捕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不聽那孩子的辯解,將他毆打成重傷,拖去領賞,而許多地方官為了力求表現,往往連審也不審就定了案,將那些被抓回來的「逃兵」送入大牢。這讓他深深明白,所謂文明教化,只是教某些人用更殘忍決絕的手段去凌遲別人。
他身手靈敏地躲過一名巡邏的官兵,藏身在草垛中,待官兵走遠,卻看見一個不停左右張望、神色驚慌的小小身影朝他的方向走來。
妲娃沒看到他,她跟他一樣都在躲那些官兵,只不過她像驚弓之鳥,不似他沉定敏捷,還好幾次都因為太緊張差點被自己的腳絆倒。
納蘭在她接近時伸出手臂,一把將她拉進草垛中,大掌也在第一時間摀住她就要尖叫出聲的小嘴。
「是我。」他低聲道,立刻感覺小傢伙身子放鬆了,這才松開手。
妲娃轉身,一見情郎的臉,登時眼眶熱了,抖著聲音道:「我正要去找你,你快回山上去,那些人……」
「我知道。」納蘭以食指點住她的小嘴,「我們先離開這裡再說。」
他抓住她的手,偏著頭仔細聆聽草垛外的動靜,確定附近沒有任何人的腳步聲與呼吸聲,才悄悄走出藏身處。他在腦海中畫出從這裡到山上最安全的路徑,一路上就地找遮掩物躲藏,那些官兵確實無法無天,上面要他們仔仔細細地搜索,他們果然執行得很徹底,藉口懷疑有男丁扮成女裝想躲過徵召,拖著路上看中意的姑娘進暗巷「盤查」。
納蘭握緊妲娃的手,感覺她在聽到那個女人的尖叫哭喊時全身僵硬,甚至不停地顫抖,幾乎想不顧一切地衝出去制止那些人渣的獸行,他只能安撫地摟住她的肩膀。官兵人多勢眾,他們現身不只幫不了忙,甚至還白白送死,他自己一個人不打緊,擔心的是妲娃也被欺凌。
神塔距離山神廟較近,幸運的是今日天候不甚清明,出了山城就雲靄瀰漫,再加上群樹掩護,他的優勢就多了。他們跑進樹林裡,聽見後頭傳來謾罵聲,納蘭握緊妲娃的手,很快地與她雙雙消失在林煙之中。
第四章
納蘭帶著妲娃回到他居住的小木屋,拿了幾樣重要的東西:弓箭、匕首、毛毯、乾糧和水袋。屋裡東西不多,有用的都能帶在身上,他隨手把屋子翻得更亂,拆下門和窗隨意丟在地上,只希望能騙過幾個蠢蛋。
之前打獵時他發現一處山洞,可以讓他們暫時躲個兩天,接下來就得聽天由命了。
妲娃長這麼大,從沒遇過這樣的事,那個被拖進暗巷的女人哀切的哭喊聲好像還在耳邊。妲娃認得她,那是釀酒師傅的獨生女兒,比她小兩歲,神塔的祭神酒經常由她家負責,年初時老師傅還送給妲娃一罈女兒紅,他說,他們也才剛幫女兒找了一椿好姻緣,應該會和妲娃同樣,在今年秋天出嫁……
妲娃喉嚨發緊,眼眶熱辣辣地,忍耐著不嗚咽出聲。
納蘭檢視過洞內,確定沒有蟲蛇後,便到洞外找些粗一點的樹枝和大石頭好把洞口藏起來。妲娃低著頭,默默地整理洞內,順手撿拾地上的雜草和細一些的枯枝,鋪在洞內較乾燥的一處,好讓他們有塊地方能過夜。
納蘭佈置好洞口,還抱了一捆粗柴回來時,就見妲娃縮著小身子,蹲在剛鋪好的草堆旁。他不用看妲娃的表情也知道,小傢伙正努力地不哭出聲音來,他放下乾柴,在她身邊坐下,攬她入懷。
「別哭了,嗯?」
妲娃終於忍不住細細地抽噎著,可是仍不敢放聲大哭。
她餘悸猶存,這一刻才發現,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正在摧毀她的世界。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富有的,不認為自己擁有會被掠奪的財富,過得平凡又認命。如今才發現,平安與知足一直是她最樸實也最無價的瑰寶,但現在卻有人破壞了它、奪走了它!那些蠻橫的人,怎麼可以一點愧色也沒有,甚至做出如此殘忍、如此令人髮指的事來?
「沒事了,別怕。」納蘭只能抱緊她,在她耳邊柔聲誘哄。
「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妲娃的嗓音沙啞而顫抖,「好可惡……」她這才知道,過去她的人生裡從未遇過真正的惡人,直到今天。而那些惡人不是江洋大盜,不是罪犯,是官兵!
納蘭無法回答她。
一個窮兵黷武的國家,自然無法嚴格要求軍隊的素質與操守。懂得用兵的人都知道軍隊紀律的重要,但懂得用兵的人想必也不會在此時被派到他們這個小城來。
眼前他們該何去何從?妲娃沒過過餐風露宿的日子,他也不放心讓她一個人回城裡,就算帶著她逃亡,一旦遇到那些像獵狗一般追捕逃兵的流氓,他自保都有困難了,遑論要保護她?
此刻他只能抱緊她,讓滿懷恐懼與傷心的小人兒知道她不是一個人。
妲娃哭過後變得很安靜,納蘭檢視他們帶來的食物,三顆山桃,兩塊肉乾,一袋水,還有他剛剛抱著妲娃時發現她藏在懷裡的白饃饃。
難怪他今天在城裡看到她時,還在想她的肚子怎麼肥了一圈?雖然他是不介意啦,如果不是時機不對,他還真有點想笑。
見納蘭有些錯愕地拿出她藏在懷裡的白饃饃,妲娃才解釋道:「我說要來找你時,大娘塞給我的。」
納蘭拍拍她的發頂,沉吟著。看來眼前比較傷腦筋的是水的問題,水袋裡的水不多,他們可能得省著點喝,山桃也有些水分,可以派上用場。
躲躲藏藏的日子並不好過,時間變得漫長,而且風聲鶴唳,太陽還沒下山,他們卻覺得已經過了好幾天。妲娃不敢大聲說話,於是變得很沉默,她想問納蘭:戰爭可怕嗎?那些被帶走的人會回來嗎?可又不想納蘭說出善意的謊言安慰她。
至少納蘭在她身邊,她不要納蘭被帶走!妲娃揪緊他的衣擺,默默地窩在情郎懷裡,這是她的避風港,是她心與身的依靠,她無法想像失去納蘭她會如何?
入夜後,納蘭只敢點上小火取暖,兩人吃了白饃饃和幾口肉乾,又喝了一點水,納蘭以毛毯裹住妲娃和自己,兩人躺在草堆上,依偎著入睡。妲娃一整天緊繃著心神,很快地便像只小貓縮在情郎懷裡,細細地發出鼾聲,而納蘭卻心緒紛亂,突然萌生了一個妲娃也許不會贊同的念頭。
他絕不可能帶著妲娃一起逃避追捕。比起逃亡,他並不懼怕打仗,在遇到她之前他已經身經百戰,軍旅生涯只怕比逃亡更適合他。
但過去是因為他孤家寡人一個,山林是他家,大地也是他家,哪怕有一天要戰死沙場,對他來說都無所謂,生或死沒什麼好計較。現在他卻有了牽掛,有了不再四處為家的理由,妲娃身邊才是他真正的家,他不能夠繼續不把生死當一回事,更捨不得丟下她……
納蘭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逃,不是辦法。但在下定決心之前,他必須先為妲娃作最好的安排,才能安心離開。
☆☆☆
這夜妲娃睡得並不安穩,她不時驚醒,直到確定納蘭仍在她身邊,才又恍恍惚惚地睡去。
天還沒亮,她又一次醒來,這回再也沒了睡意,但她沒有起身,仍是縮在納蘭懷裡。作惡夢時,只要醒過來就沒事了,但如果現實就充滿恐懼呢?無力感侵入夢境,在轉醒後又無限延伸,不知何時能有救贖……
「醒了嗎?」納蘭的聲音自她頭頂上方傳來,似乎他已清醒好一陣子,又或者根本沒睡,才會整夜維持著同一個姿勢將她抱在懷裡。
不說那些官兵,山裡還要提防毒蛇猛獸的侵襲,他當然不可能熟睡,幸好過去的經驗讓他早就學會如何不睡熟,一邊保持警戒,一邊恢復體力。
妲娃嚶嚀著,又往他懷裡鑽,明知他們處在危機之中,還是忍不住想在這偷來的一小方安逸之中對他撒嬌。
納蘭嘴角勾起一點點寵溺、一點點莫可奈何的笑,揉亂她的發。「不困的話就起來吧,趁現在警戒最鬆懈的時候,我們得回神塔一趟。」
「可以回去嗎?」妲娃也想回去,但又所碰上那些官兵,「要是回去後我們出不來怎麼辦?」
「不會的。」他安撫她。沒說出口的是,只要他跟那些官兵走,沒什麼出不出得來的問題,天朝越早征到男丁就會越早放過山城。
雖然他也沒把握天朝到底要多少士兵才夠,也許早就夠了,是將領故意刁難老百姓,趁機搜刮民脂民膏,作威作福。
但至少神塔可以提供妲娃最起碼的保護,而且大巫女和族長說不定已經派人前往狼城向吉雅求救;儘管吉雅不可能阻止天朝對他們徵兵,但保護山城裡的老弱婦孺不再被欺凌,還是可以的。
妲娃回神塔,而他去打仗,這才是眼前最好的出路。
妲娃心想大巫女一定能替他們想到辦法,於是很快地起身收拾準備離開。他們沒用餐便上路了,夜已四更,萬物正是疏懶的時候,即使有守夜的士兵也沒辦法保持十二萬分的警戒,兵法中奇襲的最好時機莫過於此,也難怪納蘭想盡快趁這個時候帶她回神塔。
納蘭料得沒錯,一支會欺凌百姓的軍隊,軍紀必定鬆散,偷懶的傢伙也就特別多,他們沿途險險地躲過一兩個巡邏的士兵,甚至不得不冒險從守衛打著盹的崗哨前躡手躡腳地溜過,感覺卻比昨日離開山城時來得容易,兩人在天色露白之前就已經回到神塔。
☆☆☆
神塔內部男賓止步,連族長也不例外,但這夜他們一回到神塔,大巫女卻像早有預料一般,小巫女全都被命令待在房裡,十二名巫女持著弓箭與長刀守在大殿上,由大巫女領著納蘭和妲娃進入內殿。
納蘭哄妲娃回房去梳洗,他想要先跟大巫女說出他的打算。
「你打算跟他們走,是嗎?」大巫女盤腿坐在神壇之前,那張看不出年齡的臉面無表情。
納蘭跟妲娃不同,他一向對週遭的一切儘可能地瞭解,並且詳細地觀察。他知道大巫女遠比六帳長老更有遠見,若不是大巫女說服長老們不要輕易向天朝宣戰,只怕這會兒他們已經被天朝滅族了。
「我本來再過兩個月就要來提親,不過現在我懇求您答應我一件事,雖然這是個不情之請。」
「說。」
「請神塔繼續收留妲娃,若是戰爭結束,我卻無法回來,能不能請您幫她找個好男人……」
「女人耍靠男人,不如靠自己。」大巫女冷哼,「巫女一職不是你說不想做就不做,神授儀式之後就不能反悔,我為她破了這個例,豈不是全山城裡的女人都可以來找神塔收留,等她們的男人回來再讓她們還俗?」
「妲娃從小就在神塔長大,她不是別的女人!而且別的女人有親人,有丈夫留下來的田地和牲畜,妲娃沒有!別的女人或許可以等到丈夫歸來,她的命運卻在戰爭一開始就被決定了!」他恨自己不能未卜先知,否則就更努力賺錢,好歹買塊田和驢子給她……雖然他也擔心妲娃根本不懂耕作。
妲娃一離開神塔,她有什麼謀生能力?為人看病?只怕人家還是寧可向神塔巫女求診,而男丁都已離開,只剩老弱婦孺的山城生活只會更困苦,那些綠林大盜、不法之徒會不會盯上山城?無依無靠的妲娃可能會受到多少欺凌?
「您說過不願生靈塗炭,難道把妲娃趕出神塔就是您願意見到的嗎?」
「你自己都說是個不情之請了,憑什麼我應該答應你?」
「難道您對妲娃一點憐惜之心、一點感情也沒有嗎?」
大巫女挑眉,瞇起眼。「我問的是,你憑哪一點來向我請求?你願意為你今晚的請求付出些什麼?要知道想求得任何收穫都得先付出。」
他又能付出什麼呢?除了自己的性命以外,一無所有。「我沒有辦法給您任何有價值的事物,如果您想要我在山坡上蓋的房子,我也只能給您,雖然那本來是要留給妲的。如果妲娃必須成為巫女才能留在神塔,那戰爭結束後,我若能回到山城,也終身不會娶妻,願為神塔作牛作馬。」
大巫女笑了,雖然納蘭懷疑其實是他自己眼花。
「神塔不需要男人作牛作馬,留下妲娃也未嘗不可,她是目前我的弟子中醫理與藥草學得最透徹的,要把她嫁出去我還捨不得呢!你剛剛說,若戰爭結束你沒回來,要我隨便把她嫁了……」
他哪裡是說隨便把她嫁了?!「我是說——」
「無禮!」大巫女眼一瞇,喝斥道,「年長者說話時你可以打岔嗎?」
納蘭只得噤聲。
「不是她自己心甘情願,不叫隨便叫什麼?她有說她想隨便找個男人嫁了嗎?我都還沒把她交給你,你就這麼大膽亂作決定,把她當成你的私人財產,你要她嫁就嫁,那她算什麼東西?你覺得我為什麼要答應你?」
納蘭無言。妲娃說的對,大巫女的思想不比一般長者,難以捉摸,但最好不要犯了她的禁忌,否則有得受的!
「不過看在你連作牛作馬都肯的份上,我可以答應你,妲娃的神授儀式會延到戰爭結束之後,這段時間她會以我的首席弟子身份待在神塔;如果你回得來,就準備好牲畜和大禮來把她娶走吧!」
「謝……」
「不過到時你若嫌她老,想納個年輕的小妾,記得你自己說過的話——終身不娶,要到神塔作牛作馬!神塔雖然不缺雜工,但我倒很樂意讓你到茅房挑糞,明白了嗎?」
納蘭臉頰顫動,哭笑不得,卻只能恭敬地道:「明白。」
☆☆☆
有了大巫女的保證,納蘭放心了,接下來就只剩如何告訴妲娃他的決定。
大巫女把內殿留給他們,妲娃在澡堂時也想過他們下一步該怎麼辦?她並不知道天底下有專門追捕逃兵的賞金獵人,只擔心納蘭會怕她吃不了苦,逃亡時不肯帶著她,所以她穿了件輕便的舊衣裳,還回房收拾了簡單的細軟就到內殿裡來了。
納蘭看她抱著包袱,衝進內殿時慌慌張張地,見到他還在立刻就鬆了一口氣的神情,心悶悶地疼了起來。
小丫頭若知道他的決定,會難過,還是會恨他?他還真寧可她恨他。
他拉著妲娃的手,面對面,說出自己的決定,妲娃彷彿不敢置信,表情傻愣。
「比起逃亡,我還更熟悉戰爭。」他只能耐心解釋。
「所以……所以……」妲娃抓緊他的手,雙唇顫抖,六神無主。
他說的她能懂,原來這世界那麼可怕,世道亂,人心更亂,他從軍只需保護他自己,帶著她逃亡卻等於帶著包袱。
「可是……」豆大的淚珠還是掉了下來。
她就要和他分開了,她好怕再也看不到他!
「別哭,我向你保證,我會努力讓自己活下來,一定會活著,平安回到你身邊。」
妲娃想開口說好,想冷靜地對他說:她會等他,可是卻只有雙唇蠕動,聲音像被施了法,消失了。她好半天才發現自己已經嗚嚥著,頓時緊咬著唇,不願自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讓他掛心。
「別哭……」納蘭的眼眶也熱了,心如刀割,抱緊她因為壓抑著不敢盡情哭泣而一顫一顫的小身子,突然想到今天以後,她一個人掉淚時,誰能陪在她身邊?
「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從前從前……」
從前從前,有對恩愛的夫妻,丈夫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妻子每天等待丈夫回家,等啊等,邊等邊掉淚,每天哭個不停,終於有一天丈夫回來了……
「妻子眼睛卻瞎掉了,看不到她的丈夫了。」
妲娃止住抽噎,小臉還貼著他的胸口,卻悄悄把眼淚眨回眼眶裡。
「所以你不要哭好嗎?不然等我回來,你看不到我怎麼辦?」他故意開玩笑。
「我不會哭。」她努力眨著眼睛,啞著嗓子道,「等你回來再哭,我會等你。」
納蘭忍不住笑了,吻著她的額頭。「對,等我回來再哭,到時候你要哭得鼻涕眼淚沾滿我衣服都隨你。」
妲娃破涕為笑,雖然是強顏歡笑的成分多一些。
納蘭的決定是對的,她明白,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和祝福。
他抹去她臉上的淚痕,最後一次吻她,他們忘掉戰爭,忘掉分離,忘掉世間所有悲歡離合地吻著彼此。
天色露白,妲娃換上正式的巫女祝禱服,掃蛾眉,點朱唇,拿起長劍,在大殿為他跳祝禱戰士凱旋的出征舞,十二名巫女分立兩側彈奏神樂,納蘭像每個接受巫女祝福的人一樣,單膝跪在祭台之下,祭台上只有妲娃獨舞。
族人百年來未有戰爭,這迎戰神舞她在過去只練習過一次,但這回她的每個動作卻出奇地冷靜沉定,那舞衣有些諷刺地是一身的大紅,金冠與腰帶上的鈴鐺隨著她颯爽的舞姿叮噹作響,當她不停旋轉時,舞衣彷彿盛開的紅花。
她沒有哭,也沒有掉淚,巫女跳祭神舞時必須端莊肅穆,為了他,她一定會忍耐。
納蘭不由自主地看著心上人的舞姿與身影,像要牢牢刻印在心版上。
出征舞,不只祈求戰士平安歸來,族人信仰各種神祇,婚姻需向婚姻之神敬禱,豐收需向大地之神謝恩,而巫女們百年來雖也供奉戰神,卻是第一次以出征舞迎神,獨舞的巫女將成為戰神化身,賜與每一位戰士英勇殺敵的勇氣與凱旋而歸的運氣。
妲娃從不認為自己能擔任和神靈溝通的角色,原本她請求大巫女為納蘭跳出征舞,大巫女卻要她親自替納蘭迎神。
「帶人人類力量的從來不是神蹟,而是信仰。」大巫女說。
最後一個鼓聲落下,長刀橫空劃向祭台正前方的大殿之外,砰地一聲,神塔大門被打開,率領士兵搜索神塔的將領大剌剌入內來。
搜字未出口,妲娃大喝一聲,一個跳躍,刀鋒劃破空氣的嘶鳴聲令人頭皮發麻,帶領的將領只覺頭頂一涼,睡眼間銳利的刀尖已抵在他額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再使點力就要令他破相。
但真正讓他心臟差點停擺的是御神刀削掉了他頭頂的發髻,方才頭頂感受到的那股冰涼,正是刀面吻過他頭頂……
「大膽狂徒,岱森達日在此,休得無禮!」
砰!被長刀抵住額心的將領突然腿軟,妲娃一臉殺氣,說的是古語,留著山羊鬍的天朝將領當然聽不懂,只是不知為何今晨整支軍隊士氣低迷,將領中唯一懂得這些蠻子語言的他硬著頭皮帶屬下前來搜索神塔,一進門就差點被削去頭皮,接著又被一把刀指著眉心,再被妲娃的氣勢一嚇,全身力氣都沒了。
妲娃沒再理會他,神情已然進入忘我的狀態,對眼前一切視而不見,她收刀,旋身,紅裙畫出大紅的圓,跳完迎神舞的最後一段。
「你你你……好大的膽子……」天朝將領的聲音沒了方才的凶狠,「竟敢持刀威脅朝廷命官,來……」
這一回,他依然來不及把話說完,十二柄大刀刷地一聲架住他的脖子,剛好圍成一圈,後頭的士兵根本來不及阻止。
「有……話……好……說……啊……」天朝將領氣若游絲,眼淚鼻涕齊流,楚楚可憐地看向將他圍住的十二名巫女。
祭壇前,妲娃已收刀,左手指尖點在仍單膝跪地的納蘭額上,閉著眼,彷彿戰神岱神達日真的降臨在神塔。天光微弱地穿透紙窗,並且由大門射進來,交錯地落在兩人周圍,大殿靜得只有呼吸聲,那一刻也不知是否真是神靈顯聖,眾人只能屏息看著一身紅衣、英姿颯爽的妲娃,與表情寧靜專注的納蘭。
她以無瑕的虔誠祈求情人平安歸來;而他深信能為他帶來勝利的女神祇有一人。能為人類帶來希望與力量的從來不是神蹟……
世界彷彿靜止。
迎戰神舞結束。
妲娃突然身子一軟,納蘭立刻張開手臂抱住她。
「啊……」天朝將領像鴨子般,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你你……你們不要亂來啊!」
「這是我族為出征戰士祝禱勝利的迎戰神舞。」大巫女走來,說的是字正腔圓的天朝語言,好讓其他士兵也能聽懂,而十二名巫女收回大刀,整齊地分立兩側。
跌坐在地的天朝將領狼狽地爬起身,大巫女不等他發難又道:「我族人為天朝祈求勝利,大人卻帶兵前來阻擾,莫非大人不希望天朝打勝仗,故意阻斷迎戰神舞的儀式,好讓天朝的敵人贏得這場戰爭?大人食君之祿,卻做出此等叛國之舉,若我即刻通報狼城,待少主奏明皇上,不知聖明的帝王會如何裁示?」
「你你你……」天朝將領好像突然間口吃一般,臉紅脖子粗,「我不知道……不是,你們根本是怪力亂神,聖上才不會如此愚昧,聽信讒言!」
「大人和諸位打擾了戰神岱森達日的儀式,戰神非常憤怒,我想須臾岱森達日的懲罰就會應驗在諸位身上。」
山羊鬍將領跳著腳,「你這個妖言惑眾的老妖婆,我……啊!」
他突然驚叫一聲,發現自己的手由手指開始,迅速地變成了黑紫色,像中了毒似的,而且發黑的部位奇癢無比!
不只山羊鬍將領如此,所有士兵的臉和四肢也都開始泛黑,他們還感到強烈的頭暈目眩!麻癢的感覺像蟲蟻啃咬著四肢的每一寸,再加上難以理解的暈眩,立刻讓人渾身打顫,心裡的恐懼也隨之攀升。
大巫女突然狂笑起來,「岱森達日的懲罰降臨了!他要你們全身流滿黑血,並且命令黃泉河畔的屍蟲寄生在你們身上,讓你們奇癢難當!你們的靈魂最後將被屍蟲吞噬,永世不得超生!還不趕快跪地求饒,讓我代你們向岱森達日請罪,請他饒你們一命?」
此情此景,哪還有他們嘴硬的餘地?一干穿著鐵甲,拿著大刀的士兵全都跪了下來,拚命膜拜著大巫女,哀哀求饒。
大巫女口裡念了他們聽不懂的咒語,士兵們一個個拚命叩頭,好半晌,暈眩感還真的消失了,四肢的黑氣也漸漸散去。
「大神饒命!大神饒命!」山羊鬍將領哭爹喊娘,只差沒抱住大巫女的腿。
「戰神有令,他的信徒納蘭身上有他賜與的神力,爾等今後得好生伺候,不得有怠慢,否則岱森達日將收回神力,讓你們自生自滅!」
「多謝大神!多謝大神!我王安必定好生伺候大神的信徒,今後以他馬首是瞻!」山羊鬍指天立誓,繼續拚命地磕頭,搞不好拜他的老祖宗都沒那麼勤。
一旁的納蘭原本抱緊了跳完迎戰神舞、有些乏力的妲娃,既憐又惜,只想緊緊抓住最後的每一點溫存,無心理會其他,但看著大巫女的一番「表演」,雖然聽不懂他們說了什麼,從那些士兵的舉止和大巫女的語氣多少也能猜出一二,他也不禁有些傻眼。
因為常跟著妲娃到山裡採草藥,所以他有印象,剛剛那些天朝士兵只是中了某種花粉的毒吧!而那種毒只要伏低身體,休息片刻,便能痊癒。
納蘭開始感覺神塔其實根本就是個神棍集團,他真擔心妲娃跟在大巫女身邊,以後該不會變成一個大神棍吧?
不過託大巫女的福,納蘭在進入天朝的軍隊之後有人照應,不至於因為異族人的身份而受到差別待遇,或被少給了補給、安排到最刻苦危險的崗位與任務上。
也許真如大巫女所言,為凡人帶來希望的往往不是神蹟,而是凡人自己本身的力量吧!
吉雅授命的狼城使者最後還是及時趕到了,有了他們的監督,天朝的軍隊不得不立刻拔營,帶著這一批新編入的士兵離開。
軍隊遠行的那天,妲娃和族裡的婦女們追著隊伍,一路追到山下的桃花林外,直到隊伍的尾端消失在地平線的彼端……
但願蒼天憐憫,讓他們還有重逢之日。
第五章
孟秋
戰事持續到了第三年。
許是因為狼城庇護,那些喜歡跑到村落撒野的賞金流氓不敢造次,三年的時間,有些頑皮的孩子長大了,他們或許一個個都只有十二三歲,但艱困的環境讓這些流著狼血液的男兒提早成長茁壯,為遠行的父兄擔負起保衛家園的責任。
偶爾,有信差送來前線的家書,全族的人都爭著看,收到家書的女人們一個個哭紅了眼,既安慰又心碎,轉過身卻還是只能擦乾淚,繼續下田幹活兒,等著她們的男人回來。
那樣的家書很少,三年來也只有兩三封,沒收到時大家心裡頭吊著懸著,女人們開始勤到神塔求巫女為她們的男人祈求平安。
其實一封信能送回來,已經非常難得了。信差要越過千山萬水將信送達,也是得冒生命危險。
妲娃沒收過納蘭的家書,但她不死心,除了託人送信以外,當她知道狼城會為前線戰士運送補給時,便自願在空閒時縫製冬衣,北方天氣酷寒,一般士兵都只有簡單的棉襖能禦寒,納蘭當初離開時帶了一件毛裘,已經很舊了……
族裡的女人告訴妲娃,她這麼用心忙碌,又怎麼確定衣服一定能送到納蘭手上呢?一封家書要送到親人手上都千難萬難了,更何況是一件冬衣?
妲娃卻淡淡地說,那些前線的士兵,家裡都有個女人在等他回去吧?也許是他的妻子,也許是他的母親,她的衣服未必送到納蘭手上也不打緊,總歸是有個人收到了,她祈禱納蘭也能夠收到一個陌生女人為她的男人在深夜裡,一針一線縫製出來的冬衣。
這天底下,一定也會有個女人同她一樣的想法。
後來,族裡的女人一個個也開始在田務家事之餘縫起了冬衣,深夜裡那一戶戶少了男人作依靠的屋簷下,逐一點起了一盞小燈,燈前有綿長的思念為線,殷殷的期盼為針,織就無數破碎的團圓夢。
第五年秋天,妲娃收到一個木娃娃。很簡陋的刀工,只能依稀辨認出是個男娃娃的模樣,因為戰地裡能使用的工具也不多。
然而收到了木娃娃,她才想起,她從不記得納蘭曾經看書寫字,當年族裡要跟他簽木工訂單,他也都回絕了,只以口頭承諾作交易。
也許納蘭根本就不識字……
仲秋。
山桃樹葉一片片地落葉歸根。那是戰爭開始後的第八年,也是收到捷報後的第一年,村裡的男人陸陸續續回來了,一些等待有了結果的女人終於展露歡顏,有的男人順道把噩耗和族人臨終託付的遺物帶了回來,但那些等待了多年的女人哪裡肯相信?她們寧可相信丈夫只是遲歸了。
當然也有人不想等了,七年的物換星移,有些男人回了家,才發現自己的女人老早就跑掉了,這年的山城,幾家歡喜幾家愁。
「我那時還有看到納蘭啊!聽說他早早就回來了……」一個曾與納蘭同營的族人道。
恐怕是遇上了劫匪吧……怎麼會這樣呢?明明這些年都在刀口上掙紮著活過來了啊!從族人們欲言又止的神情裡,妲娃看出了更多的同情與善意的沉默。
他一定會回來的!納蘭答應過她了,不是嗎?族裡沒有一個人親眼看見他的屍首,沒有一個人親眼看見他死在敵人刀下,他一定還活著,只是可能被什麼事情耽擱了……
山坡上那棵白山桃樹下,開始經常停立著妲娃凝望遠方的身影,沒有人敢去勸她別再等待。
又過了一年,該等到的都等到了,等不到的也認命了,有的就這麼守了寡,專心把孩子拉拔大,有的在長輩或媒婆的牽線下改嫁——死了男人的和跑了女人的,也是美事一樁;也有的嫁到了他方,總之人們開始用自己強韌的生命力修補戰爭後的創傷。
大巫女的時日無多了,這個仲秋是最後期限。
「吉雅的堂哥特木爾,我看這孩子還可以,皮相也比納蘭俊多了,族長有意為他續絃,特木爾也來跟我表明過,想問問你的意思……」
特木爾和妲娃是青梅竹馬,只是當年特木爾因為家族的關係娶了六帳長老之一的孫女,偏偏那個女孩身子差,根本挨不過沒有男人依靠的日子,戰爭開打的前幾年就去世了。
「我想在今年完成神授儀式。」妲娃淡淡地應道,垂著眼,語氣和神情都平靜無波。
戰爭開始的頭幾年,大巫女一直以為妲娃會以淚洗面。她是看著妲娃長大的,這丫頭從小就心軟又耐不住一點悲傷,一隻小鳥死了也能偷偷哭紅眼,不敢讓她知道,自個兒躲到山上去把小鳥埋了。但是妲娃卻沒有哭,甚至越來越少把悲傷表現在臉上,她本以為妲娃是偷偷躲起來一個人掉眼淚,可又從未見到妲娃眼眶紅。
在等待的日子裡,是妲娃率先開始幫忙縫製冬衣,也是妲娃陪著蘇布德一戶戶拜訪那些要男孩放棄上學堂、回家幫忙牧羊與耕田的族人,說服他們讓孩子們在中午後回學堂上課。她更曾堅定地保護鐵匠的獨子,一邊與那些前來山城撒野的流氓周旋,一邊偷偷請人連夜向狼城求救。那次狼城祭出了殺雞儆猴的手段,那幾個圍捕男童領賞金的流氓被斬首掛在城外示眾。
她越來越有一個受人敬重的神塔巫女該有的樣子。
大巫女在心裡嘆息,想起當年納蘭的請求。那時她說的不屑,想不到現在看著妲娃,自己竟然也心生不忍,不忍她將青春年華就此埋葬。
九年。如果他們當年成親,孩子都很大了吧!
「何必呢?日子總是要過下去,路總是要走下去。」
「如果沒有遇見納蘭,其實我十八歲那年就會完成神授儀式,一輩子待在神塔了吧。」妲娃回道。
大巫女無話可反駁了。
「若是您問我,是不是還抱持著希望,我不會說謊。」妲娃說,「我還是想等他,只是並不一定要等到他娶我,能不能成為夫妻已經不重要了。」她眨了眨眼,大巫女看見她眼裡的水光一閃即逝。
她怎麼會以為妲娃沒哭過呢?
哭泣,不一定要流淚啊!
「納蘭他只有一個人。」一直只有一個人啊……「如果我不等他,這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人守在他的『家』,等他平安歸來了。」
那年仲秋的最後一天,大巫女親自為妲娃舉行了神授儀式,妲娃成為神塔的第四任主人。
季秋。山坡上那株白山桃,形銷骨立,竟然顯得有那麼一點自憐。
大巫女像算準了自己的大限,交代完神塔所有的工作後,在清晨時靜靜地過世了,神塔將關閉一季發喪,這期間妲娃就在山坡上的房子裡為族人看病。
天色不早了,今天看診的人不多,妲娃決定趁天黑前上山神廟一趟。雖然身為神塔主人的她不需要親自打理山神廟,但有時她還是會自己動手。
也許,她自個兒也沒發現,她總在那些有她和納蘭回憶之處流連不去,或許是偷偷在期待納蘭說不定悄悄回來了,只是想給她一個驚喜罷了。
眼淚太多,反而沒空哭泣;心痛多了,反而感覺不到疼痛。沒表現出來的期待或許太天真也太可笑,但她已經無暇自憐。
妲娃走近山神廟時,泥地和枯葉上赫然出現斑斑血跡,一路拖曳到山神廟所在的樹洞裡,她的心跳霎時跳快了一拍,立刻不顧一切地衝向樹洞——那是多麼莽撞又危險的舉動!洞裡也許是個被官兵追捕的逃犯,也許是頭受傷的猛獸,然而她卻因為一股巨大的期待而突然瘋狂了,根本管不了自己的安危。
一聲低狺讓妲娃的理智回籠,她猛地在洞口停下腳步,幽暗的洞內,一對屬於野獸的雙眼直直地盯著她。
她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那金色的、充滿野性的狼眼,讓她像中了咒,無法發出聲音求救,也無法轉身逃開。
恐懼讓她忘了期待落空的失落感。
洞內的狼緩緩走向妲娃,她在極度驚恐中竟然漸漸地冷靜下來。
夕陽就要完全被林煙遮蔽,妲娃卻在那一片金色餘暉中,看見這匹狼的白色毛皮隱隱地泛著銀白光芒。
傳說中,有著黃金之眼的白狼,是山神的化身。
妲娃一直不相信這個傳說,別說金色的眼睛,她連白色的狼都沒看過,可是如今她眼前卻出現一匹全身雪白的狼,而且白狼一雙金色的眼始終看著她,舉步朝她走來時,有一點兒蹣跚顛簸。
妲娃不由自主地蹲下身。
這匹狼受傷了,地上的血跡是它的。
也許它真的是山神化身,否則怎麼會在受傷後出現在山神廟裡呢?
妲娃已經很久不曾這麼緊張了,她外表仍舊鎮定地跪坐在白狼跟前,「請讓我為你醫治傷口。」如果是山神,應該聽得懂她的話吧?妲娃忐忑地想,山神會出現在這裡,想必是需要她為它治療傷口。
當然,若這匹白狼不是山神,大不了她就葬身狼腹。雖然隨後她想到自己這麼輕生,未免太不負責任了,神塔需要她,族人需要她,還有納蘭……
白狼緩緩欺近她,近到它的前肢都已經抵著她的膝蓋了!妲娃感覺心臟快跳出喉嚨,不由得緊閉眼,心裡開始後悔自己這些毫無道理的舉動。
納蘭,對不起,我……咦?
妲娃感覺大腿被一股重量壓著,臉頰上接著滑過柔軟濕熱的觸感,她怯怯地睜開眼,心臟差點停擺地發現白狼的鼻尖與她只有一息之隔,而它的前腳踩在她大腿上,正一邊舔她的臉,一邊……
一邊搖尾巴!
「……」她沒看錯吧?妲娃愣住,白狼依然「開心」地舔著她的臉。如果狼也是以搖尾巴來表示自己很高興的話,那麼這匹白狼應該是很開心很開心,因為它不只搖尾巴搖得很賣力,連她的臉都沾滿它的口水了!
她是不怕狗啦,但這是怎麼回事?
呃,她忘了,這是匹狼、
妲娃不敢亂動,只能乖乖地讓這匹白狼舔到高興為止。接著也許是累了,它停下舔吻的動作,慢慢趴在她大腿上喘息。
妲娃這才看到它的腿還在流血,那些血也把她的裙子染紅了。
她忍不住驚呼,當下管不了其他,直接接下髮帶替它止血,「我得下山拿草藥上來替你上藥才行!」她試著挪動身體,白狼沒有為難她,只是在她轉身離開時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
「你留在這裡吧!你傷得太重了。」她又抱不動它。
但白狼只是看著她,尾巴繼續緩慢地左右搖擺,這回連耳朵都服貼著,用一種無辜的眼神看著她。
她記得蘇布德家的大黃狗烏恩,每次看著蘇布德那可愛的小侄女哈斯時,就是這副模樣。蘇布德說老狗烏恩最疼愛哈斯了,當然有時蘇布德拿肉骨頭給烏恩時,那條大黃狗也是如此。
這匹白狼該不會是肚子餓了吧?
但如果它肚子餓,她應該早就被它撕咬入腹了,難道說其實這匹狼有人飼養,所以才不會攻擊人?
妲娃拿硬要跟著她的白狼沒轍,只能放慢腳步,好讓一跛一跛的白狼跟上她。
她帶它回山坡上的小屋,沒察覺白狼在看到小屋時,腳步停頓了一下。
小木屋非常乾淨整齊,和多年前它的男主人出征前沒什麼太大不同。一把弓和一袋箭掛在牆上,屋裡擺設了男主人親自打造的桌椅矮櫃,庭院裡種了許多草藥,外廊上也放了些白天攤開來曬的藥材。側廳櫃子裡滿滿的都是醫術,看樣子偶爾還有人來求診,桌上則有紙筆和剛開的藥方及註解。
大廳另一側的小廳有個工作台,上頭擺放著木工工具,看樣子許久不曾被使用了,卻也整整齊齊,地面和桌面都相當乾淨,好像有人天天吧這兒打理得好好的,等候著主人回來……
白狼站在門口,看著屋子裡的一切。
妲娃……
妲娃拿出傷藥,見白狼站在門口,也沒多想地開口道:「你等等哦!」她沒處理過動物的傷口,只能先想法子替它止血消炎。
不料才轉個身而已,門口的白狼已不見蹤影,她追了出去,發現地上那排血跡混著泥土的腳印竟是往廳內踩進來,一路往睡房的方向而去。
因為妲娃依然住在神塔,屋子裡原本作為寢室的房間一直都空著,她本想拿來讓求診的病患休息用,卻每每看著那張大床而作罷。
納蘭當年確實做了張大床,只可惜他們未曾在上頭共枕過。
妲娃走進寢室,發現白狼已經大刺刺地跳到床上,還像在自個兒家裡一般,隨性又無賴地躺臥在上頭。
「……」若非懷疑它是山神,妲娃真想把它趕下床!那是她和納蘭的床耶!這隻狗……這匹狼怎麼可以躺得那麼理所當然?
但想想自己這麼小氣的跟一隻受傷的畜生計較,未免也太可笑了點。妲娃只好拿著傷藥坐到床邊,白狼倒很落落大方,連翻身也懶地伸出受傷的那條腿給她,方便她包紮,身子仍躺得像大爺一樣。
妲娃開始懷疑這匹狼真的是一頭野獸嗎?哪有野獸是這副模樣的?
也許,它真的是山神吧!可是山神怎麼會這般厚臉皮?剛剛還像狗一樣不停地舔她的臉哩!
包紮好傷口,白狼起身,挨著她坐在床畔,又用那種無辜而閃亮的眼神看著她,耳朵服貼著,尾巴仍舊左右搖擺。
也許她只是撿到一條流浪狗吧!妲娃突然靈光一閃,有點哭笑不得地問:「你肚子餓了嗎?」
哈哈哈……白狼吐著舌頭,前肢搭上她的肩膀,雙眼閃亮,耳朵豎直,尾巴搖得更賣力了!
妲娃背後冒出冷汗,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
「好……我知道了。」她確定自己真的撿到一條流浪狗!
狼要吃什麼?妲娃有些傷腦筋。她想把稍早來看診的一位大嬸送她的豬肉串燙一下,她還有幾樣小菜,再配個白面應該就夠了。
做菜的空檔,白狼就蹲坐在廚房中央,靜靜地看著她。
妲娃把菜擱在桌上,瞧見白狼有點好奇,甚至還跳到椅子上,她真怕桌上的菜會給它翻了。
她想了想,如果白狼真是山神,丟塊肉在地上給它未免太不敬,她只好把燙好的豬肉擺到盤子裡,接著又遲疑了一會兒……
山神會想蘸醬油吃嗎?
雖然這問題有點可笑,但妲娃可是很認真地在思考,最後她決定先看山神的意思。見白狼竟然好端正地蹲坐在椅子上,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妲娃只好把豬肉擺到它身邊。
白狼嗅了嗅那一大塊豬肉,立刻大口咬,怎知才咬了一口的豬肉隨即滾落到地上,白狼則拚命地吐舌頭哈著氣。
妲娃愣住,隨即想到,野生的狼怎麼可能吃過熟食?
「太燙了嗎?」她忍住笑,雖然有點沒良心,可是看著它好哀怨地盯著地上的肉,她就忍俊不住。
妲娃夾起地上的肉用熱水洗過,然後切成小塊等它涼一些,看白狼餓得直盯著肉看的模樣,又覺得有點可憐。
白狼轉頭看她,又是雙眼燦亮,尾巴賣力左右晃的模樣。
妲娃拿了擺在蒸籠裡還有些燙的包子,吹涼之後,試探性地剝了一塊放在手心。「要吃嗎?」
白狼立刻溜下椅子,蹭到她腳邊蹲下,吃掉她手上的包子,一臉滿足。
它真的是狗吧?妲娃越來越懷疑白狼的來歷了,或者它的前一任主人從來不餵牠熟食?
她又把包子撕成兩塊,依然放在手心,白狼也乖乖吃光了。
「你到底是什麼呢?」是狼?是狗?是山神?
白狼只是舔了舔嘴,又露出一副期待的模樣,對著她搖尾巴。
妲娃和白狼在小木屋吃完飯,她餵牠吃了包子,把稍微涼了的豬肉重新盛好給它,自己則吃麵。奇妙的是白狼還真乖乖地坐在椅子上,沒把一桌菜餚翻倒。
回神塔時,白狼還是跟著她,亦步亦趨,她停下,它也停下,而且還抬起頭充滿疑問地看著她,她開口,它就搖尾巴,也不知到底聽懂她的話沒有。
妲娃開始覺得傷腦筋了,尤其是進到城裡之後,族人一看見白狼,紛紛露出既敬又畏的表情。
神塔主人地位何其尊貴,雖然妲娃沒什麼架子,尋常百姓仍不敢輕易打擾。幾個和她較熟稔的族人大著膽子上前打招呼,問起白狼的事,妲娃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看向白狼,這傢伙卻只是打個呵欠,抬起後腳搔癢,百無聊賴地等她和族人寒暄完畢。
「我是在山神廟找到它的。」唉,她不是存心誤導,這也是事實啊!
族裡的獵戶一眼就看出它的確是野生狼,紛紛露出警戒神色,妲娃很想告訴他們,其實她覺得它比較像狗。
白狼出現在山神廟,而且完全不會攻擊人!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啟示?族人立刻就對白狼是山神的身份深信不疑,妲娃怕越來越多人問起白狼的事,只得挑小路回神塔。
「你到底是不是山神呢?」哪有山神是這個樣子的?
神塔作為族人醫療與信仰的中心,有時也是族長的決策顧問,神塔巫女自然受到相當程度的敬重,所以妲娃在人身安全上難免有些疏忽,畢竟就算是宵小,也會有需要求神問卜和看病的時候,連地方流氓也不會去為難巫女們,不過妲娃卻忽略了,有理智的人向來都不是真正的威脅,那些躲在巷道里的酒鬼與走投無路的莽漢,才是真正該提防的。
妲娃低著頭,心裡直犯嘀咕,沒注意不遠處有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朝這個方向奔來,還伴隨著追打的吵雜聲。
白狼早已警覺地瞇起眼,本來跟在妲娃左後方,突然跑到她身前,弓起身子,全身毛豎起,齜牙咧嘴地露出白森森鋒利的狼牙。
噠噠噠……渾身酒味、一臉大鬍子的男人突然自右邊衝出來,一見到妲娃,伸手要抓她,卻不料一道白影迅雷不及掩耳地撲倒他,張口就咬住他持刀的手。
「哇……」
妲娃表面上鎮定,腦袋卻一片空白,男人脫手而出的刀直直地插在她腳邊,只要偏個幾寸她的腳恐怕就給剁了!
追來的是官兵,見到白狼和被撲倒在地的男人,均是一愣,一時間不敢妄動。他們也不知是怕地上那惡名昭彰的大盜多一些,還是怕那匹身形龐大、咬得大盜鮮血狂噴的白狼多一些。
「放開他,你已經咬傷他了!」妲娃連忙開口制止,雖然她也不知道白狼到底聽不聽得懂她的話,就算懂,它會服從嗎?
然而,白狼卻真的鬆了口,一邊凶狠地發出威脅的低狺,一邊警戒地往後退回妲娃身邊,這中間它的眼始終盯緊地上的男人,擺明了萬一他還敢爬起來作怪,它下一口咬的就是他的脖子!
這一幕讓官兵與趕來看熱鬧的族人一個個目瞪口呆,差點忘了上前把倒在地上哀號的大盜帶走。
山神逮到江洋大盜,還保護了神塔巫女!很快地,這個消息就傳遍了全山城。
白狼一直跟她回到神塔,巫女們嘖嘖稱奇,不過妲娃開始發現白狼不是對誰都友善。有些巫女天生怕狗,躲得遠遠的也就罷了,有些大著膽子想逗它,白狼立刻凶狠地露出尖銳的牙齒,發出警告的低吼,嚇得小巫女們尖叫逃竄,直到妲娃出聲制止,它才會垂下耳朵、縮著尾巴,鑽到妲娃裙子後頭。
「果然要大巫女才能侍奉山神,你們就別惹山神生氣了!」白瑪教訓著其他小巫女。
妲娃也不知是否真是如此,又或者其實白狼只是因為她救了它的命,又喂飽了它,才願意聽她的話?
連族長和六帳長老都聞風趕來一睹山神真面目,妲娃的年紀和族長、長老們比起來,只能算黃毛丫頭,自然不敢拒絕,長老們說這是先祖的指示,要派山神來守護山城,族長則相信山神現身,必定是治世吉兆……這些人歸降天朝後竟然也學到天朝人什麼都要拿來跟治世、亂世扯上關係的那一套,妲娃心裡無奈,也只能敷衍以對,幸虧白狼從頭到尾都無聊地臥在榻上,沒出什麼狀況讓她傷腦筋。
結果,睡前白狼又給妲娃製造新的困擾!
「不行!下去!」她板起臉孔,指著床下。
它竟然爬到她床上!就算它真的是山神,這也太過分了!
怎知白狼看著她冷冰冰的晚娘面孔,還真的灰溜溜地溜下床,耳朵垂著,尾巴也垂著,然後當著妲娃的面,走到房裡的陰暗角落,對著牆角蹲下。
它蹲下也就算了,還回過頭哀怨地瞅了她一眼,眼裡還有淚珠滾動,接著很快地轉過頭,垂頭喪氣地更往牆角縮,還發出一聲嗚咽!
「……」妲娃傻眼再傻眼。這麼賴皮的狼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天啊!
咕嗚……又是一聲嗚咽,白狼身體縮得更小,背後簡直要吹起瑟瑟冷風,還連帶捲起一小片枯葉!
妲娃臉頰顫抖,無言半響,才嘆了口氣,「好啦!讓你睡床邊,這是最大讓步了!」
還在想白狼聽不聽得懂她的話,卻見角落那本來像棄犬似的白狼突然興奮地奔向她,妲娃被它撲倒在床上,臉頰又被它一陣亂舔。
「我才把臉洗乾淨耶!」她會被它氣死!
後來,白狼就只肯睡在她床邊,而且還要是離她最近的一邊,有時妲娃半夜起床上茅房或喝水,就會看見睡得翻肚皮的白狼,她沒好氣地伸腳在它肚子上揉來揉去,睡夢中的它還是一陣舒服的亂扭,妲娃看了暗暗覺得好笑。
有時,妲娃則會被它哀傷的嗚咽吵醒。白狼仍睡著,卻像作了悲傷的夢,不自覺地悲鳴。
它夢到了什麼呢?是不是像她一樣,總是夢見和納蘭分開的那日,然後哭著醒來,卻只能默默垂淚道天明?也許它和她一樣,都有不得不孤單的理由吧!想到這兒,妲娃便一再地打消要趕走它的念頭。
那一夜,妲娃又睡不著,獨自披了件大氅,爬到神塔的天台看星星。
深秋的星空也很美啊,和往常一樣,也和戰時相同。那時的她常想,那些在前線打仗的男人,夜裡會不會看著頭頂上的銀河,想著在銀河彼端,家裡等著他回去的女人?
天朝有個美麗的傳說,是關於牛郎和織女,就跟他們族裡天鵝仙女的傳說相仿。她想,也許每個時空都有著類似的故事,而讓人世間千千萬萬個家庭破碎分散的銀河,其實是戰爭;為什麼它那麼殘忍,卻又如此絢爛美麗?
妲娃看著夜空,直到腳邊偎來毛茸茸的熱源,她才發現白狼不知什麼時候跟著她爬上塔頂。
白狼總有辦法找到她,她已經不覺得奇怪,狼的鼻子和耳朵天生靈敏。
妲娃索性坐下,背靠著樑柱,白狼倒很自動自發地往她懷裡窩著,她已經由一開始的無言以對,到現在都由著它去。
「以前有人養過你嗎?」有時她覺得應該有,有時又覺得它像野生狼。
白狼的耳朵動了動,依然看著銀河。妲娃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的耳朵,她發現白狼很愛讓她摸耳朵……應該說她隨便摸,它也隨便開心,摸它脖子也開心,用腳踩它肚皮它還是開心,真是讓她忍不住感到好笑,別人敢碰它都會被它凶悍地警告呢!
妲娃本來不想給它取名字,畢竟山神哪能亂取名字呢?可是她越來越覺得它不像山神,只是對族人不說穿罷了,免得它被趕走。而且取了名字就會有感情,誰知道它會待到哪時候呢?
「你會離開嗎?」她自言自語般地問,不料白狼卻轉過身,那雙金色的狼眼又定定地看著她。
有時候,她真的覺得它聽得懂她的話!
白狼又舔了她一口,這次是舔在嘴上,妲娃愣住,如果這傢伙是男人,早就被她甩巴掌了!
真是個色狼!
不過,它本來就是匹狼啊!妲娃忍不住失笑。
「就叫你敖督吧!」敖督是星星的意思,妲娃有些失神地道,「太陽跟月亮注定不能在一起,至少星星可以陪著月亮。」
白狼看著她,沉默無聲,卻有股難以察覺的哀傷。它接受了它的新名字,敖督。做永遠陪在月亮身邊的星……
第六章
孟冬。
一年一年,總覺得山坡上那株白山桃似乎已了無生趣,可是在隔年春天來臨前,它又開了滿枝的白山桃。
只要看見妲娃,就一定會看見跟在她身後的敖督,那匹白狼像大巫女的守護神一樣,大巫女走到哪,它就跟到哪。山城裡熱鬧的時候,大巫女若經過市集,白狼會走在前面開路,要是有哪個喝醉酒的醉漢不長眼,那就得小心敖督的牙齒和爪子……幸好妲娃總是及時制止它。
妲娃年紀輕輕就當上神塔主人,族裡某些人對此是有些微詞,不過自從山神出現後,再也沒人敢說什麼了。
要說山神的出現真的給山城帶來什麼奇蹟,倒也沒有。不過那幾年比起戰爭前面確實是富庶安定許多,而且敖督出現後,山城裡的獵戶幾乎沒有再被狼群攻擊過了。於是人們對敖督的身份更加深信不疑,那些信眾有時會做花環要給山神掛在脖子上,妲娃明明看得出敖督很彆扭,卻還是笑咪咪地任由族人在它脖子上掛滿花環,有她在身邊時,它幾乎不會發脾氣。
不過算妲娃有點良心,敖督對某些花粉有點過敏,一出山城或回到神塔,妲娃就會替它把花拿下來。她本來是暗暗好笑在心底,但看到它認命地掛著滿滿的花環還拚命打噴嚏,也忍不住有些心疼了,這時她會做些小點心餵牠,再嘉獎地摸摸它,揉揉它的肚子,搔搔它的下巴,很好哄的就服服貼貼,也不記恨了。
那段日子,她也很平靜,大概是有了在身邊,有它可以聽她說說話。妲娃總想不懂世間男女的情愛,不會探問或同情她,但有時說到心酸處,又似乎懂得她的悲傷,看著她,偎到她身邊,然後又把她的臉舔得一片濕,讓妲娃好氣又好笑。
其實歷任神塔主人身邊都有專門服侍的人,但是妲娃不愛有人跟前跟後,或許因為不是人吧,反倒因此成了特例,加上就算她不帶著,它也有辦法找到她,總是跟在她屁股後面。
當特木爾背著箭袋和弓從山上走來,就看見敖督臥在白山桃樹旁的大石頭上打呵欠,他立刻知道妲娃正在小屋裡給人看病。前兩年上一任大巫女過世,神塔關閉了一季,妲娃開始偶爾在小木屋給人義診。一開始有些人覺得這麼做不太妥當,小木屋不比在神塔,妲娃只有一人,卻是任何人都可以上門來求診,要是遇上居心不良的劫匪怎麼辦?
但幸好敖督一直待在妲娃身邊,只要敖督確定要求診的人沒問題,它自己就會到外頭晃晃,通常也不會離開太久或太遠。
對敖督的身份,特木爾持保留的態度,不過他也承認敖督確實通靈性,彷彿聽得懂人話,也有人的喜怒哀樂,而且,敖督似乎不太喜歡他。
特木爾走近時,敖督只是懶洋洋地動了動耳朵,連抬眼看他都懶。
特木爾知道狼的耳朵很靈敏,它只是認定他沒有威脅性所以懶得搭理他,不過它還是打了招呼。
「嘿,敖督。」
敖督還是沒理他,尾巴一掃,又更沒個野生狼該有的樣子,簡直要呈大字形地趴在大石頭上打盹了。
特木爾常常覺得,與其說敖督是山神,他還覺得敖督比較像人呢!他故意說道:「我抓到一隻山雞,要送給妲娃!」
果然,前一刻還像死屍一樣的敖督耳朵立刻尖了起來,猛地回頭瞪他。
它真的在瞪他!特木爾覺得更有趣了,但接下來敖督的眼神可讓他有趣不起來,這被族人當成山神崇拜的白狼敖督,竟然瞥了他手裡的山雞一眼,然後露出一個充滿鄙夷的『表情』-如果狼也有表情,特木爾相信敖督一定正非常用力地在表現它的不屑!接著它鼻孔裡哼氣,動作敏捷地溜下大石頭,朝山林奔去,速度有如風馳電掣,連曾經見過野生狼的特木爾也為之驚嘆,待他回過神來,敖督白色的身影已消失在森林裡。
「喂!」特木爾呆住,敖督平常不會丟下妲娃跑開的,他看了看敖督消失的方向,再看了看小木屋,此時最後一個看診的病人正好要離開。
送走病患的妲娃見到特木爾,又看向白山桃的方向。「敖督呢?」平常只要病患一離開,敖督一定會第一個衝進來。
就算不是如此,只要特木爾一出現,敖督也會第一個衝回來,以某種讓她啼笑皆非的姿態擋在她和特木爾之間。
「不知道。」他舉起山雞,「送你和敖督加菜。」
「謝謝。」妲娃沒有推拒,她已經很習慣族人用各種理由送東西給她了,與在神塔時不同,她在小木屋看病是不收分文的,族人拿她的堅持沒轍,乾脆找機會送東西給她。
特木爾也不知敖督跑到哪裡去了,反正他沒別的事,就暫時留下來,等敖督回來。通常比較清閒時,妲娃會在小木屋和敖督一起用完晚膳才回神塔。
妲娃想既然有了山雞,時間又還早,可以燉個雞湯給敖督,「留下來一起吃晚飯吧。」人家都送了山雞來,禮貌上當然得留他下來吃個飯。
「不用了,我待會兒還有事,不能待太久。」她客套,他也客套,雖然兩人偶爾會隱隱天,但巫女不同於一般女人,特木爾也不想造成妲娃的困擾。
當初妲娃拒絕了特木爾的求親,成為神塔的主人,而特木爾這幾年一直以暫時沒有成家的念頭為藉口,回絕長輩想為他續絃的好意。妲娃覺得她和特木爾算是同病相憐,特木爾失去了愛妻,而她則失去了納蘭,兩人又是青梅竹馬,他們聊天時反而可以很輕鬆,彼此都有個相似傷口的人,也許特別能有共鳴吧。
妲娃知道特木爾在等敖督回來,他才好放心回城裡,她和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就像特木爾自己承認的,他覺得像這樣很好,沒有必要一定要被送作堆,那樣的話反而沒辦法這麼自在的談天說地。
妲娃把雞處理好,水還沒煮沸,敖督就回來了,它趾高氣昂地進門,嘴裡咬了只大山雞。
比特木爾給妲娃的那隻山雞更大,更肥!敖督眼裡閃著挑釁的神采,看著特木爾的神情像在冷哼-我隨便抓都比你大隻!接著吃醋的笨狼討好地來到妲娃腳邊,搖尾巴。
「噗……」特木爾一陣失笑,到最後實在是忍不住了,變成捧腹大笑。
妲娃有些傻眼,無奈地看向特木爾,「這下我真的得拜託你,留下來一起用飯了。」兩隻大山雞,她和敖督哪吃得完啊?
那天她燉了雞湯,特木爾則在院子裡烤全雞,不過敖督偏偏在一旁搗蛋,不時整得特木爾大叫,她在廚房裡只覺得好氣又好笑。
飯後,特木爾乾脆送她回神塔,一見兩人走得稍微近一點,敖督就硬擠到兩人中間,齜牙咧嘴地對著特木爾發出警告的低狺。
「你哦,你哦!」終於只剩她和敖督了,妲娃沒好氣地戳著敖督的頭。
這傢伙可以任她搓圓捏扁,踢它下床,踩它肚皮,扯它耳朵……反正不管她怎麼蹂躪它,它還是會等她氣消了,挨過來搖尾巴,對著她裝可愛,扮無辜,偏偏對其他人不是愛理不理,就是像凶神惡煞一樣。
「你在吃醋嗎?吃什麼醋啊?人家特木爾是好意……」她繼續戳它的頭,戳戳戳,戳得它委屈地嗷嗚一聲,向後倒,
妲娃看了好氣又好笑,揉揉它的後腦勺,它卻得寸進尺,整個上半身掛在她大腿上,嗚嗚地裝可憐。
「是特木爾我才不跟你計較,要是納蘭……」她突然頓住了,本想說:要是納蘭回來,它還敢這樣,她就真的不理它了。
他……會回來嗎?隨著日子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過去,妲娃心裡明白,納蘭回來的可能也越來越渺茫。
敖督也靜默了,定定地看著她,又傾身向前,舔她的臉。
不要難過……
思念一闖出閘門,就停不了。敖督看著她從床底下搬出一個紅木大箱子,裡頭是兩件大紅喜袍。族裡的女兒在出嫁前,都會為自己和丈夫縫一件大紅袍子,袍子上的圖樣有時繡白鶴芍藥,有時繡鴛鴦喜鵲。為了縫他倆的喜袍,她把十指戳成了蜂窩也不皺一下眉頭,那裡她的女紅差強人意,納蘭還調侃她,不管她最後在喜袍上繡了鴨子或或兩隻四不像,他都會歡天喜地的穿在身上,跟她一起拜堂成親……
「我才沒有繡了鴨子。」妲娃素手撫過紅色喜袍上頭的白鶴與芍藥,唇角抹笑,眼瞼低垂。那圖案是她在戰爭那幾年繡的,那時她女紅越來越好,嫁衣她妥善地收著,怕褪色或蟲蛀,也小心翼翼地,不讓眼淚浸透,留下痕跡。
其實自她接受神授儀式那日起,這喜袍就注定不會再有穿上的一天,但她還是捨不得丟。
「你看,漂亮吧?」妲娃拿起新娘袍,在敖督面前轉了一圈,未了盯著鏡子半晌,「我好像瘦了點。」袍子的腰圍現在大概有點寬了。
敖督很安靜,很安靜。
妲娃又拿起新郎的袍子,「他還笑我呢,說我會繡鴨子給他。你瞧,這哪裡像鴨子?」新郎的袍子上,她繡了鷹和蒼松,「我繡他的比繡我的白鶴認真呢!早知道就真給他繡一對鴨子!」她想像著她自己穿得美美的,納蘭卻穿上繡了鴨子的新郎袍,他的表情一定很好笑……
妲娃默默地把兩件喜袍收起來,嘴角始終抹著笑,敖督走來,又舔過她的臉,嘗到一點鹹味兒,妲娃卻笑著揉亂它頸背上的毛。
「你放心吧,我不會哭的,那傢伙失了約,我還想留著眼睛好好瞪死他呢!而且我只是覺得喜袍繡得那麼辛苦,丟了很可惜,不然早就不能穿了。」她幽幽地道,瞥見跟喜袍一起擺在大紅木箱裡的烏沉木盒子,順手拿起它,忍不住又笑了。
巫女不能佩戴飾品,所以她這輩子所擁有的,跟祭神無關的飾品,就只有這三樣了。
蘇布德最後也是嫁了人,給了她一對紅玉髓耳墜,那時她還沒完成神授儀式,蘇布德耳提面命,要她不管納蘭有沒有回來,一定得用上。妲娃笑著把耳墜和珊瑚手鐲放在一起,才拿起那支桃花簪。
其實幾年前,她總把簪子隨身帶著,一個人時攬鏡自照,或凝望著湖水,想著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些點點滴滴,但是……
「雖然知道他應該不會生氣,不過我還是好想告訴他,我不是故意把簪子弄斷的。」她那時好心疼啊!明明說好不哭的,卻還是捧著斷成了兩截的簪子哀哀啜泣,「都怪我那時太常帶著它了,才會不小心摔斷。」後來她就把髮簪收到盒子裡,雖然還是時常忍不住拿出來看著。
「你想,不知道能不能想法子把它們重新接起來?」妲娃端詳著兩截斷掉的簪子,有些自言自語地道。
其實那麼久的孤單,那麼多的寂寞,漸漸的也就習慣了,偶爾還能自我解嘲,想著往事自得其樂。
她卻不知,那夜她沒流的淚,已經麻木的疼痛,全讓另一顆心給擔了,受了。敖督在她熟睡的枕邊,鼻尖湊近她握著木簪的手,用它柔軟的鼻子蹭著她的掌心,嗚咽吞入肚腹。
它的爪子能夠保護她,能夠抓最大的山雞,但是卻不能與她相握。它能夠看著她,聽著她,卻沒辦法告訴她:他在她身邊。
敖督悄悄地離開了神塔,白色的身影在雪地上像暴風般飛速奔馳著,它跑過吹著雪的林間,跑過冷月銀輝拂照的山巔,也跑過北風嗚咽的荒野,跑過流水低吟啜泣的河澗,月西移,它沒有停下來,荊棘劃破了它的毛皮,碎石割裂了它的腳掌,它依然跑個不停。
黎明之前,萬物顫抖地低嗚,幾乎就要臣服於黑夜的魔力,忘記陽光曾經溫暖大地。
它回到那個斷魂地,身為人時的白骨早被林跡掩埋,他斷氣前緊握著的,妲娃寫給他的家書,露出了一截,它走上前,腳掌才碰觸到前端,就似幻影一般地碎了,北風一吹,成灰的紙灑在空中,什麼也沒剩下……
狼會流淚嗎?會吧,它無聲地啜泣,終於忍不住仰頭長嚎。那一聲悲嗚把長夜裡大地最後一絲堅強敲碎,風雪驟臨,而他的悲傷飛越千山萬水,傳遞到他心心唸唸的人兒夢境深處。
妲娃突然夢見納蘭,他沒開口說話,只是悲傷地,流著淚,凝望著她。
不要哭,他們同時開口,聲音卻同時被偷走,只能憑著默契,憑著思念,揣測彼此的內心。
就算一個人,也不要為我哭泣……
敖督狼狽地回到山城時,已經是第二天黃昏了,為了不引起族人多餘的揣測與恐慌,妲娃沒向族人說敖督不見了,只是拜託身邊親近的人幫忙找。
她知道它不是她所馴養,本來它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也許它真是山神,它想去想留,還能由得著她做主嗎?可是妲娃這才發現,雖然總是拿它又氣又好笑,但體內同樣留著溫熱的血,都會有感情,何況它總是陪著她啊!
原來,不管有沒有愛情,終窟會在付出與得到的過程中在心上牽扯出羈絆。
這一回,她流連山林間,不是為了等等納蘭。
「敖督!」她對著山林喊,而遠方也傳來一聲聲回音,有時是她的,有時是特木爾或是白瑪的。他們都在幫她尋找敖督。
許是心意想通,妲娃依稀聽到一聲嗚咽,轉過身……
「敖督!」乍見它一跛一跛的白色身影,妲娃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她沖上前,抱住好像奔跑過千山萬水,渾身是疲憊與髒污的敖督。
她抱著它,喜極而泣,敖督又添著她的臉。
對不起。
「你害我擔心死了!你這壞敖督!」妲娃又哭又笑地戳著它的頭,可又忍不住抱緊它。
他記得他在身為人,即將斷氣那時,心裡想著-只要能陪在她身邊,只要能陪在她身邊,無論如何他都心甘情願。
現在他知道,只是陪伴,是不夠的。
要知道得任何收穫都得先付出。
而他的付出是,他必須割捨他所不捨,所想要獨佔的……
仲冬。雪漫舞。
自從敖督鬧了失蹤記,妲娃就不敢再對它擺臉色了,天天做好料給它,冬天還沒過,敖督大爺已經肥滋滋。
「嘖嘖……冬天過了就能宰了吧?」特木爾蹲下身,捏了把它的肥肉。
格老子的!拿開你的手!敖督揮了揮肥掌,掌力依然驚人。
「不要那麼凶啊!你要我來這裡做什麼?」特木爾可是被這只肥狼從暖呼呼的炕上硬拖到白山桃樹下吹冷風,到現在還搞不懂它大爺想幹嘛?
敖督開始扒地。
「你不會藏了什麼死人骨頭要栽贓到我頭上吧?」他可是很清楚這匹一點『狼格』也沒有的色狼兼肥狼看他不順眼已久!
敖督停下挖土的動作,又露出鄙咦的神色看他,然後轉過頭繼續挖。
這傢伙真是十二萬分的詭異!特木爾覺得有趣得緊,索性就雙臂環胸等看它變啥花樣。
然後,敖督挖出事先就藏好的地瓜和木炭。
特木爾一陣無言,「你要我在這裡天氣烤地瓜?」他怪叫,敖督凶悍地露出牙齒,還伸出顯然特別磨利過的爪子,冬天的陽光在它爪子尖端輝映出冷冽光芒,再配上狼眼裡的精光一閃,宵小都要屁滾尿流。
別看它吃得一隻肥肥,體能上的訓練可從來沒少過,要不然哪天妲娃遇到危險時,誰來保護她?
「好!我烤,你把爪子收起來!」特木爾背後冒出一堆冷汗,好漢不和惡狼斗,烤地瓜就烤地瓜,只是到時不要是全烤地瓜的當兒,敖督也沒閒著,奔回神塔,咬著正在看帳本的妲娃裙襬。
「敖督,我正在忙,你去旁邊玩好嗎?」妲娃現在懂得用柔聲安撫的手段了,簡直當它是寵物來著。
敖督不死心,繼續咬著她的裙襬,還搖尾巴,轉圈圈,為了博得妲娃的注意,只著沒要翻觔斗了。
「你就跟它去看吧!這邊我一個人就夠了,你這幾天讓它吃得多動得少,難怪它坐不住。」白瑪說道,自己卻伸手拿了一個兔饃饃往嘴裡塞。
妲娃笑了笑,心想也對,而且記帳一向不是她的專長,她把帳本交給白瑪,便跟著敖督離開了。
敖督領著她,一路出了山城,這條路她很熟悉,是往小木屋的路,妲娃以為有病人要看病,連忙加快了腳步。
才看到那棵山桃樹,遠遠的就聞到烤地瓜的香味。
「啊!你來的正好,這顆給你。」特木爾用樹枝做成的簡便筷子夾起了一顆小的地瓜給她,「這應該可以吃了。」
妲娃愣住。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只是桃花未開,仍在等待春天。
「你怎麼……」她突然一陣心慌意亂。
「敖督啊!」特木爾丟了另一顆給一旁的敖督,「它硬把我叫來這裡烤地瓜。不過狼會吃地瓜嗎?」
敖督沒理他,用頭頂著妲娃,將她推到特木爾身邊。
妲娃看向敖督,它低下頭,裝作沒事樣地啃地瓜。平常它都會擠到她和特木爾中間,這回卻自己咬著地瓜蹲在一旁,看也不看她一眼。
「大的還有得烤,小的將就吃吧!」特木爾烤著好玩,自個兒拿樹枝叉了一塊,坐到石頭上吃了起來,「怎麼了?地瓜沒熟嗎?」不然幹嘛傻愣著?
妲娃拿著地瓜,心緒紛亂。
是巧合?不是巧合?但……
怪了,特木爾一邊吹著熱燙的地瓜,一邊看向悶悶地縮在一旁的敖督,故意道:「喂!我坐在妲娃旁邊哦!」
敖督沒反應,低著頭,繼續用力地啃地瓜。
「我坐得很近很近哦!」特木爾故意朝妲娃再坐近一點。「哇,我碰到妲娃的手了!又白又嫩……」
敖督突然起身,特木爾嚇了好大一跳,心想他慘了,等會兒不知哪個部位會被這只悶騷大醋狼咬出幾個口子來,誰知敖督只是跑向山坡,像只普通不過的狗一般,追著飛舞在空中的小蟲子,追得好專心,還打起滾來。
特木爾呆住,而妲娃看著敖督,也沒了頭緒。
也許,真是巧合吧?因為敖督看見她一個人鬱鬱寡歡,所以以為她需要一個男人在身邊陪她嗎?
「你不吃嗎?地瓜都涼了。」不再理會敖督的反常,特木爾問道。
妲娃回過神來,應了聲,才咬了一口烤地瓜。
是有些涼了,而且總覺得不那麼甜軟好吃,和記憶中的比起來差太遠了。
明明是一樣的烤地瓜啊!
或者是因為春天還沒來的關係?
妲娃和特木爾又坐著聊了一會兒,等其他的烤地瓜熟透。
「你看,樹上是不是冒芽了?」特木爾忽然指著白山桃樹的枝椏道。
妲娃抬起頭瞧,還真看到那光禿禿的樹枝上,有點白白嫩嫩的小芽兒,就要冒出頭來。
今年的冬天,似乎暖得特別早,也許再過幾天花就要開了吧?
特木爾看著枝頭,突然有感而發,正想開口,背後卻被用力一撞,整個人趴向妲娃。
「小心!」妲娃輕呼,結果特木爾的鼻子撞在她唇上,把她的嘴唇都撞出血痕來了。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特木爾手忙腳亂地扶著妲娃起身,轉過頭卻沒看到凶手的影子。
「我沒事。」妲娃捂著泛出血絲嘴,眼角瞥見敖督心虛的背影,灰溜溜地縮著尾巴,躲在山桃樹後。
「敖督。」
他裝睡,而且裝得很有那麼一回事,普通的狗怎麼睡他就怎麼睡,絕不再躺成大字形。
他想,他會習慣的吧。
幽幽的嘆息聲響起,敖督終於忍不住睜開眼,看見妲娃坐到梳妝鏡前。
他今晚還反常地滾到門邊睡呢!
妲娃梳著頭髮,看著鏡中自己的模樣,淡淡地道:「我讓你覺得,我必須有男人依靠才能活下去嗎?」
果然是為了這件事!他能不能裝死?敖督像縮頭烏龜一般,又縮向牆角。
「也許有些人是吧,不過就算納蘭回來了,我也不是非要嫁他不可。」
敖督突然挺起身,看著她。
「我並不是因為別無選擇才當上巫女,早在前幾年特木爾就有問過我,是我自己決定要留在神塔,這裡是我長大的地方,也是我的家,在這裡我是我,我就是妲娃,不是誰的妻子,你明白嗎?」
不明白,敖督不知不覺地走向她,果然還是她床邊比較舒服,他想他還是別再裝了,愛怎麼睡就怎麼睡比較好。
妲娃笑了,「你會選擇跟在我身邊,是因為我讓你自己選擇想怎麼生活吧?就像納蘭曾經讓我看見嫁給他,我可以不只是他的妻子一樣,其實現在也就是他不在了而已,我依然是過我自己的日子。」
敖督歪著頭,裝可愛,扮無知。
「失去了能絆住心的那個人,我們選擇互相陪伴,但不要互相限制,這不就是我、你,還有特木爾選擇過的生活嗎?也許有一天他會遇到真正讓他決定放棄自由的女孩子,但我相信那個女人絕對不會是我。」
敖督突然想起那年,大巫女問他願意付出什麼代價,來讓妲娃繼續受神塔庇護?他的回答並不是心不甘情不願的,他是真的認為,只要能在一起,只要陪在她身邊,不能當夫妻也無所謂。
「所以,不要再玩今天的遊戲了,你還是當你的山大王敖督吧!你追小蟲的樣子太愚蠢了!」她戳了戳它的頭。
「睡覺吧!」妲娃躺上床,「你都沒發現我幫你準備了新的毯子嗎?」她側身躺著,看著它道。
果然在床邊,有一條新的羊毛毯,上頭繡了白狼威風凜凜的模樣。他忍不住滿心歡喜地躺上去,還滾來滾去,舒服得想嗚嗚叫,妲娃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夜入睡前,她像在自言自語,喃喃地說:「如果我知道納蘭在天上看著我,今天開始的每一天我都會真正地笑著,用心去生活,直到我們終於再見面那天,我會告訴他,因為他愛我,所以我才能特別勇敢,因為我愛他,所以我要讓他為我感到驕傲……」
傳說,神洲大地的邊陲,曾經有著信仰金眼白狼為山神的民族,在千百年前,族內出現一位能馴服白狼的巫女。白狼一直陪伴在巫女身邊,朝朝暮暮,歲歲年年,直到她髮鬢霜白。晚年的巫女受病痛所折磨,白狼不忍她肉體承受著痛苦,一夜,咬斷了巫女的頸項後,哀傷的白狼跑回深山之中,從此再也沒有人看見過山神化身的白狼……
第七章
遺忘是天神賜給凡人的的禮物,但也許她是個特別倔強的靈魂,又或者老天忘了把禮物給她。是奇蹟?是玩笑?或者某塊拼圖失落了她卻渾然不知?總之她終究沒有帶著那個禮物回到這世間……
冬季,台北。
電話鈴聲嘟嚕嚕響了半天,蓋的像蒸籠般密實的被窩裡才伸出一雙手臂,抓起手機「喂……」
「這結局不行。」剛翻完稿的編輯太激動,劈頭就道,「你捨得那些喜愛敖督的小書迷們傷心難過嗎?你忍心嗎?」
「……」被窩裡一片安靜。
「巫元宵小姐!」
「有!」被窩裡的巫元宵懶懶地應了一聲。
「可以改結局嗎?還有其實我一直很想說,書迷反映很好,你何必這麼快結束呢?可以再寫個第二部,第三部啊!人家《哈利波特》都有七集,七集寫完還要寫外傳,你才寫第一部,有讀者說他們還想看妲娃跟敖督的冒險故事呢!」
「結局就那樣啊……」她無力改變。
「這樣敖督很可憐,我家小寶也很喜歡敖督,他看到這結局會哭的!」
「死掉的是巫女耶……」她才可憐好唄!
「那你就不要讓她死啊!繼續寫吧,下一部寫敖督和妲娃的海上大冒險如何?遇到東洋海盜!還可以和最近很夯的海盜做結合啊!還有還有……」
巫元宵忍住笑,伸手抓來放在床頭的筆記型電腦,打開今天早上剛交出去的檔案,「我再想想吧。」
「不要寫死嘛,到時才好應廣大讀者要求寫第二部,最好還要圓滿一點!要歡樂一點,要有未解之謎……」編輯在另一頭交代,巫元宵嘴角抹笑,掛了電話。
圓滿的結局啊……她盯著螢屏嘆氣,把檔案關掉,毛毛蟲一樣縮進被窩裡打算再賴個幾分鍾。
不知道是天生體質差,還是被台灣的氣候養的嬌貴了,現在的她只要一入秋就手腳冰冷,偏偏她怎麼就不記得自己前世有那麼怕冷?
天氣冷,懶病就容易發作,昏昏沉沉的才想再睡個回籠覺,床頭的內線電話又響起。
巫元宵嘆氣,直接裹著棉被向床邊蠕動。
「老闆,不是我要吵你,剛剛有個什麼經紀公司的人打電話來,說想包下我們這裡一天,要拍照,他們說希望二月以前能跟你敲好時間,想問你今天方不方便,他們好派人過來和你談。」
巫元宵坐起身,全身還是包得緊緊的,「噢,是不是叫藍天經紀公司?」
她想起來了,元旦假期那幾天,有個客人退房前拿了張名片給她,說相當喜歡她們的民宿環境,希望可以在淡季時租下這裡幾天讓模特兒拍照,她請對方打民宿的總機號碼聯絡,以免她前一天晚上趕稿,白天都在睡覺。
「對啊!他們問你今天可不可以?幾點有空?」
「現在幾點?」
「快吃中飯了。」
「那請他們兩點後過來吧!如果方便的話。」
工讀生收線後,她認命的起床梳洗。現在是淡季,收入不穩定,所以她這個「摳門」小老闆當然要想辦法開源節流,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沒客人時就不准開空調,哈哈……所以冷死也只能怪她自己啦!
開民宿本來是老媽的主意,在國中任教的老媽退休後決定找點事做,就把主意動到老爸在山上留下來的這棟老房子。老媽問她要不要回來幫忙,巫元宵心想反正她上班總是不長久,明明是六十幾年次的卻老被當成草莓族,還是鼻子摸一摸回家當孝女吧!
當然這孝女也不是那麼好當的,老媽說經濟不景氣,預算不要超支,所以那陣子他們除了小額貸款把老房子改建之外,其他一切自己動手,母女倆跑遍北部二手家具店,還自己改造老家具,美術系畢業的老媽果然眼光獨到,過時的破舊老家具經她巧手改造,馬上變成充滿民族風的藝術品,其他像粉刷與裝潢都不假他人之手,歷經三個月,屬於她們的民宿終於落成。
民宿經營到現在兩年,生意還過得去,還能讓老媽偷個閒和老同學一起去日本度假,所以現在是小老闆當家,雖然手底下只管一個工讀生和一個清潔阿桑,她自己則是業餘總鋪師,反正住民宿的客人最多只會要求一頓早餐,沒客人的淡季時她甚至還能像昨天一樣熬夜寫稿。
其實可以的話,她還真想多請一個廚師,因為要做早餐給自己吃很麻煩,尤其是前一天熬夜,連煩惱要吃什麼都懶,可惜這當然不是她能做主的。
熬夜隔天的第一餐,就來杯提神開胃的百里香茶吧,老媽開民宿對她來說最大的好處,除了淡季時可以寫稿之外,就是還可以讓她種她喜歡的香花香草,一來可以裝飾門面,二來則還能自己剪來泡香草茶。
接著烤個鬆餅,淋上她自己做的黑櫻桃藍莓果醬,再煎個蛋和火腿,抱著筆電坐在客廳曬得到太陽的地方,邊想稿子邊等經紀公司的人上門。
有人說,其實人誕生時都還記得前世的種種,只是無法言語——可能大腦的語言結構還發育不完全,或者可能被天神下了咒……所以只能哭泣。絕大部分的人都在成長過程中遺忘了過去,只有極少數人留下一點粗淺模糊地印象。
為了那些困擾她的記憶,巫元宵研究過各種說法,卻沒有一種能確切解釋她那些記憶的由來,甚至如果有人問她,她的前世是哪個民族?用的是何種語言和文字?她記不記得前世所學的醫理草藥知識?她回答的就只有「不知道」,「不記得」。
也許研究到底,是她的腦子出現幻覺吧!她不知道她算不算懂得真正的悲傷,太多人都在說年輕人喜歡強說愁,說得連她自己都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懂得什麼是憂愁。哪個年輕人不曾傷春悲秋地掉眼淚呢?也許她只是活在自己的幻覺中……
這般否定自己感情的想法其實很悲傷,因為她找不出理由,也不知道留著這些記憶有什麼用——繼續前世的等待嗎?那個男人會不會回到她身邊?假若真有輪迴轉世,又怎知他一定和她誕生在同個年代?歷史的長河多麼浩瀚,而人的一生何其渺小,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對時光來說只是個比沙塵小的點,卻足以讓兩個人生生世世的錯過。
那些記憶讓她從小就比別的孩子沉默,同學背地裡笑她是怪胎,她比別的孩子需要更多的社會調適期,而她懷疑自己到現在仍然不合格。
是幻覺?是前世記憶?就在她幾乎要消沉地認定自己也許精神方面有問題時,因緣巧合下她碰到了一個人。
「你選擇了最不智的方法。」那個打扮得像吉普賽人的女郎說道,瞬間她情緒幾乎失控。
緣分總是這樣,回頭再想覺得很奇妙,冥冥中一定有雙巧手安排一切。她為了融入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圈子,硬著頭皮陪她們去塔羅算命,一見到那個算命女人她就愣住了。
相貌改變了,但她難以說出那種感覺,也許是眼神,又也許是第六感,說到底還是只能用玄之又玄來解答一切。
「我本來覺得你沒天分,所以放心地教給你,想不到你還是用了。」
某天放學後,她獨自去了那間塔羅相命館,吉普賽女人請她落座後便掛了「今日公休」的牌子。
「不過這也是我的疏忽,我本來也不覺得你能夠請出戰神附身,結果你還是辦到了,其實儀式也是催眠的一種,只是要被催眠的不是跳迎神舞的巫女,而是請求運氣降臨的人,比起我,由你跳迎神舞也許對納蘭的催眠效果還更大,誰曉得你最後還真的把岱森達日給迎來了。」
巫元宵說不出話了,熱淚盈眶,她這才發現逼自己把那些記憶當成精神錯亂有多痛苦,只是她不得不逼自己這麼去相信,理智正在告訴她,這女人也許只是個神棍,她可能藉由某種她所不知道的方法偷窺了她那些「幻覺」。
「就當成幻覺吧,」女人彷彿能讀心似地,倚在門邊吞雲吐霧,「反正你這一世也忘了施放「轉生咒」的方法,萬一等不到,下輩子就放過自己吧。」果然沒天分的半吊子,施了咒也不完全,記憶丟三落四,她可能連自己為什麼堅持要留住那些記憶的原因都忘了吧?
「所以那真的不是幻覺?」
「所以你不覺得你很傻?你這輩子該怎麼辦呢?」女人嘆氣,「你無法窺探命運,無法掌握你和納蘭來生何去何從,卻貿然對自己施了轉生咒,就算你們真的降生在相同的年代,天下那麼大,茫茫人海,你要怎麼找到一個根本不記得你的人?」
她沒有答案。
但至少與大巫女的重逢,讓她的疑惑有瞭解答,而經由大巫女的開導,她也找到了方式接納自己的不同——就像有人有陰陽眼,有人擁有超能力,也許科學與邏輯的世界不接受他們,但他們還是可以在人群與自己的與眾不同之間找到平衡點。
至於寫兒童奇幻小說則只是一點小衝動和無心插柳,對尋找納蘭,她消極地不抱任何期望,畢竟那就像大海撈針,最糟的是還不曉得那根針到底有沒有在海裡。
她對文字有點興趣,寫她和納蘭的故事太傷神也太傷心,還沒動筆就淚流漫腮。敖督也許是納蘭之外她第二個重視的存在,當然還有其他人,那些在她前世的生命中留下痕跡的,她用文字去紀念他們,尤其是紀念陪伴她走完後半生的敖督。她把後來她和敖督遇到的許多故事寫下來,想不到累積了一些固定讀者,然後慢慢地踏上兒童奇幻創作之路……
能記得的她也寫的差不多了,要寫出第二部恐怕有困難,自己編嘛……也許可以,但不保證精彩,畢竟到目前為止她都只是寫記憶中的故事。
至於修改結局……她苦笑,就改吧!她也心疼敖督,敖督心疼她受苦,不得不親自了結了她的性命,想必最痛苦的還是他吧?
她並不知道後來敖督怎麼了?族裡的人會諒解他嗎?有時想到這,巫元宵又是一陣不捨。
最後一幕就寫,她和敖督在山坡上那顆白山桃樹下一起看星星吧!巫元宵想著,笑意浮現在臉上,可惜真實的結局由不得她做主啊!
「哈囉!請問巫小姐在嗎?」兩點整,一個燙著大波浪捲發,穿著時髦,臉上彩妝也是當季最流行的女子走進民宿。
跟上次給她名片的是同一位,看來這家經紀公司的人相當守時。巫元宵立刻起身,「我就是,你是藍天經紀公司的人嗎?」上回她給的名片上,名字是項羽,不知是真名或藝名,果然讓人印象深刻。
「哈哈……我記得你,我本來以為你是工讀生耶!看不出來你這麼年輕就開民宿當老闆娘,好了不起哦!」果然是在娛樂圈打滾,開場就裝熟地哈拉了起來,「我今天還帶了我們的攝影師來看看,沒關係吧?」
巫元宵招待女人在客廳的籐椅坐下,「要咖啡還是茶?也有果汁。」
「有檸檬汁嗎?欸……小陽你要喝什麼?」項羽朝門外探去,「你在人家院子裡做什麼啊?」
這棟老房子是台灣早期英式風格的洋樓,維多利亞式的紅磚造型,結合熱帶建築特色的拱廊,這本來就是民宿的賣點之一,所以當初改建時並沒有破壞它的原貌,巫元宵和母親把大門和窗戶都漆成米白色,還在院子及屋簷下種了大片香草植物,就算不開門,也可以隔著門上的玻璃窗格看到庭院裡欣欣向榮的花花草草。
巫元宵透過門上的窗格看出去,只看到男人高大健壯的背影,穿著隨性,頭髮比平頭略長,他站起身,巫元宵首先看到他肌肉結實的手臂拿著單眼相機,接著男人旋足,邁開大步進來。
「有啤酒嗎?」他問。
巫元宵輕抽一口氣,瞬間只覺得頭暈目眩,她所有的感官幾乎封閉了,剩下的只有滿滿的震驚。
「巫小姐?」
「呃……」工讀生見老闆沒反應,只好尷尬的道「只有台啤……」
「都好。」男人點點頭,視線沒離開那個一見他就像撞鬼似的女人。
他長得很可怕嗎?他今天早上出門時明明把大鬍子修掉了。
「什麼?」巫元宵好半響才回過神,她把驚慌失措藏得很好,雙手卻克制不住的顫抖,「噢,抱歉,請……請坐。」她尷尬而僵硬地招呼道,「請問要咖啡還是茶?」
工讀生拿了啤酒出來,怪異地看了她一眼,巫元宵才發覺自己晃神太嚴重,只能乾笑著,在男人對面的椅子坐下。
「哈哈哈……」項羽開朗的大笑,打破沉默僵局,「巫小姐這樣就被嚇到啦?還好我特別耳提面命叫小陽把鬍子剃掉,要不然今天事情就談不成了,哈哈哈……」high咖就是high咖,零下十一度也能繼續high,「巫小姐,你不要看我們小陽這副粗漢的樣子,他可是非常溫柔有愛心的咧!最喜歡扶老婆婆過馬路了,哇哈哈哈……」
一旁的項陽滿臉黑線,工讀生撲哧一聲,捂著嘴躲回吧檯後。
「對不起。」巫元宵紅著臉,「我……我只是嚇到,因為……因為他長得很像我一個朋友。」為了避免以後見面尷尬,她只好隨便掰了一個理由。
「是哦?那你改天可以叫你朋友跟小陽一起嚇人,哈哈哈……」
夠了哦,項陽瞪了旁邊笑得亂沒形象的女人一眼。
巫元宵更尷尬了,「可能沒辦法……」她幹嘛真的回答她啊?巫元宵對自己拙於應對進退有種深深的無力感。
項羽終於止住笑,看著巫元宵落寞的神情,再想到她剛剛震驚的模樣,自己在腦海裡推演了起來,她立刻一臉同情地道「噢,我瞭解,我懂了,請你節哀順變,人死不能復生……」
項陽在一旁翻白眼,真想拿膠帶把這女人的嘴封起來,「不要耽誤人家的時間,談正事要緊。」他只好轉移話題道。
他的話卻讓巫元宵的眼色悄悄地暗了下來。
雖然早就知道納蘭不可能還記得她,但真正面對時又是另一種感觸。
「欸,你懂不懂人情世故啊?不要滿腦子生意生意,正事正事的嘛!」項羽啐道,轉向巫元宵露出笑容,「巫小姐,我們想問你近期什麼時候能把民宿空出來?價錢好商量,我們借了多少個房間,就全照住房的價格算怎麼樣?當然拍完照,該物歸原位的全都會物歸原位,我們也會把民宿的名字放在合作廠商的名單上。」
「近期啊……」巫元宵稍早時已經把這一個月內訂房的狀況瞭解過一遍,她想了想,「下個禮拜二過後好嗎?這禮拜六還有一對老夫婦訂房。」
「那就下禮拜三吧!」
細節再談妥,項羽提議巫元宵帶他們的攝影師四處看看,還幫他們兩個互相介紹,「項陽是我們這次請來的攝影師,也是我堂弟啦!他正好回台灣,所以我硬拗他來幫我們,哈哈哈……這位是巫小姐,巫……」哈拉半天,結果卻連人家的名字都沒問,糗了。
「巫元宵。」她替項羽回答,如無其事的看了項陽一眼,很遺憾地發現他顯然只把她當作普通的陌生人。
雖然說,這本來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元宵?是不是吃湯圓的那個元宵?」見巫元宵點頭,項羽又哈哈笑,「你的名字好可愛!你是不是元宵節出生的啊?」
巫元宵笑了笑,「我先帶你們看看一樓的環境吧。」
每次介紹她的名字,這樣的問題就會被提出來一次,老媽說這樣才好,只要認識她的人就沒有人會忘記她哪天生日。不過現代人誰會過農曆生日啊?
巫元宵領著他們參觀民宿,項羽健談的程度讓過程沒有一點冷場,巫元宵暗自慶幸有她在場,否則她一定不敢單獨面對把她當陌生人的項陽。
七世夫妻的傳說太累人,所有情啊愛啊,果然還是一生一世就夠了。如果她記得不該記的,而他早已不是前世的納蘭,縱然有幸再相遇,也只是徒生惆悵罷了……
第八章
失去了回憶也沒有關係,但是一定要記得,那個人很重要很重要!
她好像很討厭他。
禮拜天,項陽開著小發財車,看著那個因機車故障,滿車時才卻只能拿著手機作在路邊乾瞪眼的女人,猶豫該不該英雄救美。
可是,她好像很討厭他。
雖然這麼想,但他的身體卻像有自己的意志似的,早已將車子停在路邊,反正他這個人最大的優點與最大的缺點就是臉皮超級無敵厚!
「嘿,要幫忙嗎?」
原本垂頭喪氣的巫元宵身體一震——項陽懷疑是自己太魯莽嚇到她——抬起頭來,有些不敢置信的看著他。
項陽真希望他誤會了她的表情,因為她看起來像看到怪物一樣,這讓他有些氣悶,還有一股說不出的、莫名其妙的委屈。
幹嘛?幹嘛他長得是不帥,但也從來沒有女人好嗎?!
「呃……你願意幫忙嗎?」巫元宵終於回過神,暗怪自己又表現的不得體。
「當然。」他不是問了嗎?這女人真奇怪,項陽立刻下車,開了後車門,把巫元宵車上的食材搬過來。
「謝謝你。」她紅著臉道。
「你有請人來拖車嗎?」
巫元宵訥訥地道:「我……我不知道機車行的電話。」這附近也沒有店家。
項陽看了看她的車子,是爆胎,他有些瞠目結舌,「你這輪胎早幾百年前就該換了吧?這樣很危險,你差一點就出事你知不知道?」還好這條路車不多,但又不算荒涼,否則那情況真是難以想像。
輪胎的胎紋一旦太淺就容易爆胎,她等於騎著定時炸彈在路上啊!
「我……」她確實不知道,這台車是老媽的,她只是偶爾騎出去買東西,平時能用走的就不用騎車。
「算了,回去再叫人家來。」項陽把機車移到路邊隱秘處,「上車吧!」
巫元宵臉上熱辣辣的,坐在駕駛座旁的位置上。
只是碰巧遇到,而他又順手幫了她自己而已,但前世的他們,不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地累積那些眷戀與溫柔?她總會在一個人時想起他們過去相處時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小快樂與小小甜蜜,雖然有些心酸,眼底卻也帶淚也帶笑。
其實他們不曾轟轟烈烈地愛過,怎知只是兩個人一點點渺小又平庸的酸甜苦辣,仍是成就了她兩個半生的綿長思念。
多麼熟悉的悸動與溫暖……但巫元宵只能看著窗外,努力要自己不能想太多。
這樣就夠了吧!沒什麼好執著、死命不肯放手的,兩個人都幸福地在這個富足繁榮的世界努力過自己的人生,也就夠了。
至少他不用再去打仗……
開著車的項陽偷偷覦著她。
她好像……真的很討厭他!
嗚嗚,他有那麼面目可憎嗎?有那麼惹人厭嗎?他記得在國外那陣子,那些洋妞很樂意對他送秋波耶!
說不上為什麼,項陽覺得有點哀怨,其實這真的很莫名其妙,他們兩個根本算不上認識,他要莫名其妙的討厭他也就算了,他幹嘛也莫名其妙的因為她的討厭而在心裡哀怨啊?真是莫名其妙的莫名其妙……
「攝影師也要取藝名嗎?」她突然問。
「嘎?」項陽倒是應得的很快——當然了,因為他的心思只有一半放在路況上,但是一時間對她的問題摸不著頭續。
巫元宵的臉又冒煙了,她以為自己問了個很突兀又很失禮的問題,連忙解釋道:「我是說……因為你和你堂姐的名字都很特別。」
「哦。」她一開口,項陽突然奇妙地覺得沒那麼哀怨了,「我跟項羽都是真名,不過項羽的名子是個意外,她媽媽當初幫她取做項翎,不過她爸爸,也就是我伯父,國中都在混幫派,高中也沒念,我伯母在電話裡解釋了半天,說翎是有羽毛的翎,結果我伯父寫不出來,寫了羽字就交給戶政人員了……」
「噗……」不知道項羽小姐小時候有沒有怨過她老爸呢?
「我的話,也是我媽媽取的,像我姐叫項晚,我妹叫向日葵。」
原來他還有姐姐和妹妹,巫元宵淡淡的笑了,想到前世他是個孤兒,不禁為現在的他感到高興。
一路上,他們就盡聊些陌生人之間會閒聊的話題,那是巫元宵第一次嘗試和一個她不熟的人搭話、找話聊天。經營民宿時因為有小老闆的保護色,她只要懂得隨時保持微笑,客人問什麼就答什麼即可。老實說也不知是因為擁有前世的記憶,又或者是本性如此,她從小就很不擅長與陌生人交際。
她記得前世在神塔裡,小巫女們大多是一起長大,族人彼此也都熟識,或許是因為這樣,那時的她並沒有這麼拙於交際。
巫元宵心裡有點忐忑,也許這些無聊的對話會讓項陽感到不耐煩吧?但他始終非常和善、面帶微笑,而且有問必答,更適時地在她找不到話題時帶起另一個或相關的話題。
最讓巫元宵感到窩心的,是項陽真的很認真地聽他說活,每每在她講著講著,自己都覺得那些小事瑣碎到令人尷尬時,他會提出疑問,或者請她繼續說下去……總之他表現出對她很有趣的樣子。
她臉頰發燙的想,真希望他不是在勉強自己,至少在今天各自分開後,他不會覺得跟她相處是個很可怕的回憶。
事實上,現在回想起來,她也說不出前世的他們是如何熟稔的?總覺得一切就是那麼自然啊!她剛救起他時,在山神廟裡,兩個人也都漫無邊際地聊著關於彼此的一些生活小事,他曾描述怎麼在山上打獵,他也曾說些巫女平日的工作內容——現在想想,哪一件不是極平凡而又微不足道?但那時的他們聊了一整個季秋,或許是因為那時他們所擁有的世界有限,一點點簡單的交流就足以豐富心靈。
一小段路程即將結束,項陽突然希望能繞遠路送她回去。他的人生一向是懶懶的,什麼都無所謂,大學沒畢業就休學在世界各地跑來跑去,只因為他覺得待在哪裡都沒差。但是跟她說活時,他覺得很快樂。
為什麼快樂呢?有人說快樂如果還有為什麼,就不是真正的快樂了。反正他一向也不是神經精細到會去思考為什麼的人,真要認真去形容的話,或許就像狗看到肉骨頭或看到主人時那樣吧……
項陽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錯過了一個綠燈,good job!不過接著想到他竟然把自己形容成狗?
難道是太久沒發情,難得看到一個有點感覺的,當下神經腦袋全部錯亂了嗎?
「你出門買東西嗎?」他又問。
「嗯,買一些比較會用到,而且比較能儲存的食材,像麵粉和奶油、乾果之類的。」
「可是我看到你買了很多水果。」
「那個啊……除了平常拿來吃之外,也可以做果醬或釀果醋、做水果酒啊,我們民宿的果醬都是我自己做的,純天然不添加人工香料。」地下室則有幾罐果醋和酒,都是拿來請好朋友或熟客用的。
「聽起來很好吃。」他開始流口水了。
有點難以啟齒,雖然一般都認為男人不愛吃甜食,但他這個徹頭徹尾的大男人卻超愛吃甜食,不曉得和家裡都是女孩子有沒有關係?但是就因為家裡都是女孩子,所以從小到大,只要家裡有好吃的甜品,身為男孩的他一定會被要求發揮「騎士精神」,把自己的那一份讓出來,就算有再多不爽也只能往肚裡吞,否則就會被笑小家子氣……真是香蕉芭樂的,最好「騎士精神」包括了要把甜點讓出來啦!
「我今天做了一些奶酪跟餅乾,想拿來搭配上一季做的蘋果紅酒果醬跟覆盆子水蜜桃醬……」說到這兒,巫元宵才想到,男人對甜點都沒什麼興趣吧?雖然前世的納蘭還滿喜歡吃她做的甜食。
過去的納蘭自己一個人時,絕不會去買那些被其他男人戲稱女孩才吃的玩意兒,後來她自己做了奶酥餅、一窩絲清油餅之類的甜食,他第一次吃到時好開心啊!之後也總是有意無意地問她做不做那些甜點,所以她常會在能夠單獨和他見面時做些甜食去找他。
「怎麼了?」
巫元宵吶吶地道:「我是想……如果你不嫌棄的話,等一下可以請你試吃看看嗎?我想從明年開始提供下午茶給住宿的客人,只是不知道口味討不討喜。」這樣的邀請會太突兀嗎?她不禁有點緊張。
雖然對自己做了那麼多心理建設,要自己滿足於這一世兩個人平安快樂地各自過各自的日子就好,但還是忍不住貪心地想多溫習一點失去的幸福啊!要假裝遺忘,假裝完全不眷戀,畢竟太難了。
「當然好啊!我是說……」察覺自己的反應太熱烈了,怕她會覺得喜歡甜食的男生很沒男子氣概,項陽正色道:「謝謝你,那我就不客氣了。」
他並不覺得反感,這讓巫元宵鬆了一口氣,心口悄悄地漲滿喜悅。只是那一刻連她也不明白,為什麼項陽那樣的表情讓她覺得好熟悉?是因為前世的納蘭嗎?當然納蘭對她的手藝是很捧場啦,依然愛吃甜食的項陽也讓她忍不住嘴角勾起微笑,不過好像又有另一種一樣的熟悉感,一時間卻說不出所以然。
那天回到民宿,項陽幫她把食材全搬進廚房裡,她在廚房裡把餅乾盤拿出來時,項陽跟在後頭,不知錯覺與否,巫元宵覺得他的眼睛很亮,很亮……
她抿著唇,是她的錯覺吧?她覺得他臉上真的寫著:我可以吃嗎?
「這是杏仁奶油酥餅,奶油我是用鮮奶自己打的,還做了玫瑰果核燕麥口味……其實我本來想做肉桂,不過我想有些人不喜歡肉桂的味道。餅乾單吃也可以,還嫩各自搭配不同的果醬。」巫元宵挖了一匙覆盆子果醬在杏仁餅乾上要拿給他,想不到他頭伸過來咬走餅乾就吃了起來。
「好吃。」餅乾明明不小,卻剛好夠他一口一個。
他的舉動有些魯莽,巫元宵卻紅著臉,愣住了。
她突然想起這股熟悉感是為什麼,那一刻她內心充滿了疑惑和震驚。
她覺得他很像敖督!
「怎麼了?」項陽一臉無辜地看著她,拇指擦過嘴角的餅乾屑,伸出舌頭輕輕舔掉,一瞬間,巫元宵覺得她的臉可能紅到要爆炸了!
為什麼她會覺得他那樣的動作好性感?心臟因此怦怦跳個不停。
更讓她頭暈發熱的是,項陽似乎以為她生氣或不高興了,眼裡寫著無辜與自責,顯得有點手足無措……她簡直可以想像如果他是敖督,一定已經像過去那樣蹭到她腳邊來,裝可愛、扮無辜,要她摸摸抱抱,再賞它幾顆小包子吃!
「沒事。」巫元宵移開眼,一時間心緒紛亂,卻又不願讓他覺得她生氣或不高興,「還有奶酪,可以配蘋果紅酒醬,你要吃嗎?不過有點冰……」
「好啊!」項陽從來沒發現自己是這麼好打發的人,至少今天以前絕對不是!
巫元宵又抿緊唇,要自己先別想了,不管怎樣還是得謝謝他的幫忙啊!
「我們到外面去吃吧。」
他們移動到客廳,傍著有菱形窗格的落地窗,她還泡了一壺薄荷茶,一邊聊天一邊吃點心。後來,巫元宵也忘了問他哪一種味道比較好,因為他的表情始終都寫著大大的滿足,看得她打心裡發出微笑。
也許可以偷偷期待,這輩子,他們可以當朋友吧?
後來,巫元宵常常想,項陽——包括前世的納蘭——其實有流浪狗情結吧?被喂了一次之後就會忍不住黏上來。
第一次她請項陽吃甜點;第二次項陽邀請她去看星星,其實台灣哪裡看得到像以前那樣的星空呢?就是找藉口想見對方一面罷了。一回生二回熟,然後就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孟春,他們沒有一窩蜂地道陽明山上去人擠人,項陽在宜蘭有一棟他自己的房子,還有個半大不小的院子,院子裡有一株碧桃樹,當地的老人總說,那棵樹在他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存在了。
「那次路過這裡,看到這棵桃花開得很美,大門門板上貼了出租啟事,剛好我也打算在台灣鄉下一點的地方買棟房子,就說服屋主把房子賣給我。」他說。
聽說碧桃花都是紅艷艷的,也許這棵是混種吧,開花時滿滿一株的白銀賽雪,一蕊朱芯紅艷動人。
她看著那顆碧桃樹,胸口滿滿的、滿滿的激動與酸楚,只能咬住唇,吞下哽咽,不讓自己泛紅了眼眶,讓身邊的項陽察覺了不對勁。
是巧合?又或者人類雖然無法擁有前世的記憶,但那些深深烙印在心版上的,比如習慣,比如眷戀,其實無法那麼輕易因為一碗孟婆湯而消失。
他興高采烈地向她介紹他的秘密基地,巫元宵得壓抑自己,才能勉強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不要被他發現她眼底泛淚,不要被他發現她帶著淒怨與思念的眼神。
其實她很高興,兩人的緣分是天大的恩賜,只是越珍貴,得失心就越重,因為曾經失去一次,也因為她記得不該記的,他則忘了自己曾經說過的,留她獨自守著秘密,害怕有一天舊事重演,害怕她表現得太歇斯底里,會再次失去。
大巫女說的沒錯,她選擇了最愚笨的方式。如果她不記得一切,會不會更好?一切就這麼順其自然,這年頭也沒有戰爭能分開他們,最多就是無法預測的天災人禍,但那些對無知的凡人來說原本就無法左右,更不要說去杞人憂天了。
「怎麼了?」察覺她的沉默,項陽一臉擔憂的看著她。
「我……」她像做錯事被發現的孩子那般,慌了,手足無措,最糟糕的是前一刻拚命忍住的淚水在這時掉了下來,「我……」
她這樣好奇怪,他是否會受不了?
她不想失去他。
像衝出了閘門那般,她的眼淚再也停不了,好狼狽好狼狽地哭著。
「怎麼啦?」項陽緊張起來,手忙腳亂的程度不下於她。
怎麼辦?怎麼辦?她拼了命還是克制不了,她不該覺得委屈,不該想要把一切告訴他,那本來就是她自己的選擇,不能把負擔往他身上加!
項陽也沒了法子,只能抱著她,說些沒頭沒腦的話哄她。
好久好久,一瓣桃花落在她發頂,他輕輕的捻起它,雪白花瓣沾著露珠,一時間他竟然荒謬地相信,桃花也在哭泣。
「我說錯什麼了嗎?還是你不喜歡這裡?」難道說……
難道這房子「不乾淨」,所以害她一進門就哭個不停?
巫元宵慢慢地停止抽噎,小手抓著他前襟,低著頭,覺得好糗。
她怎麼老是把他想得那麼冷酷無情,那麼容易不耐煩呢?其實他很溫柔,也很粗線條,她就是喜歡這樣的他,不是嗎?
最後,她只好小聲地道:「我肚子餓。」
項陽傻眼,好半響,才好氣又好笑地出聲,「你哦!」他彈了她的額頭一下,握住她的手,「走吧,帶你去吃飯,附近有一家店超好吃,等等包你吃到肚子撐得圓滾滾!」他一邊走,一邊搓她的手,還收進口袋裡。
巫元宵終於破涕為笑。
那個充滿希望的孟春,他在桃花樹下,又牽起了她的手。
第九章
後來,他不管去哪裡,人前人後,總要牢牢地握緊她的手。
在長輩面前也一樣,這讓巫元宵有些尷尬,不過項陽可不理她。
巫元宵的母親對他們兩個交往當然沒意見,她老早就擔心女兒會變成大宅女,干物女,現在有男人要她,做母親的當然十二萬分贊成,在大概盤部一下項陽的職業、是否身家清白以及健康狀況之後,每次看到他來找巫元宵,她就直接放行了。
「這是我老姐,堂姐項羽你見過,這是我妹,還有我堂妹項霓。」週末,在項羽家烤肉,項陽跟她介紹家裡那票從小以奴役他為樂的女山大王。「這是我女朋友元宵,她很乖,請不要欺負她。」他的強調讓巫元宵忍不住想笑。
「放心,我們不會欺負她,但是我們會教她怎麼奴役你跟欺負你!哈哈哈哈哈……」 項羽依然豪氣干雲,像個海派大姐頭。
「小陽趕快去買啤酒,冰箱的啤酒沒了。」大姐項晚立刻發號施令。
項陽沒有說不的份,反正啤酒他也要喝,只不過他這樣跑腿的還是握著巫元宵的手不放。
「元宵帶來的點心要留給我!」他強調道。
「我跟項陽一起去買好了,除了啤酒以外還要別的嗎?」巫元宵也不想在項陽的家人面前表現得像個粘人的小女人,可是項陽握著她的手不放,而且這裡她只和項羽比較熟一點而已。
「欸!跑腿和打雜是男人的工作,你留下來吃點心就好!」 項羽拉她到陽傘下落坐,「跑腿的快去快回!啤酒要冰的!海尼根或麒麟都好!」
「我要可樂!」兩個小妹也不跟他客氣。
「快點回來幫忙烤肉!」項晚又道。
巫元宵充滿同情地看著項陽,他握著她的手緊了緊,交代道:「甜點要幫我留著。」
她抿著唇,回頭看向桌上已經風捲殘雲、快被掃光的杏桃奶油派和香蕉蛋糕。
「我儘量,沒得吃就再做給你吃嘛!」她安撫道,忍俊不住地看他嘴角下垂,不甘不願地放開她的手,很快地拿鑰匙出門去。
項家四個堂姐妹當然很沒義氣地趁項陽不在,開始向她爆料自家兄弟兒時候糗事,從上幼稚園還偷尿床,到國小幾年級被暗戀的女生發好人卡、國中作弊被罰站在操場、高中時吃了熊心豹子膽跟教官幹架結果被記大過、大學時差點被當,連當兵時被女朋友兵變這等事都抖出來了!
雖然很同情項陽的成長環境,覺得他簡直是在項家四大魔頭手底下苟延殘喘,不過巫元宵依舊聽得很認真對待,很開心。
有一首歌不是這樣唱的嗎?
過去讓它過去,來不及,從頭喜歡你……
雖然是首有點感傷的歌,不過正好唱出她的心聲,大巫女也說,前世就忘了吧,把手放開,這一世從頭愛上他,愛上全新的項陽。
畢竟只為了前世的記憶而去愛他,對什麼都不記得的項陽也很不公平。
所以,她想要多瞭解項陽。
不過巫元宵聽得太專注,等項陽回來時,就發現桌上的杏桃派跟蛋糕已經被那群女山賊掃光了!
他很哀怨地縮到廚房洗盤子,很哀怨地一個人坐在走廊上看著夕陽。
雖然早就不是小鬼頭了,不過項陽以前真的常懷疑自己是外面抱回來的。現在年紀大了,當然不會那麼幼稚,只是心裡有點悶。以前就算了,這回是元宵做的點心耶,是元宵做給他的!她們怎麼可以全部吃光了?
巫元宵來到廚房外的後花園,看著項陽高大壯碩的背影,不知為什麼又想起敖督,想起以前她替人看診完,到白山桃樹下,就見他坐在大石上,遙望著遠方,不知在想些什麼。
「喏!」她把一袋餅乾拿給他。
項陽一聞就知道是她親手做的手工餅乾,哀怨的眼神突然間亮了起來。
「我另外做的。」因為出發前有人一直強調那四個女人是甜食狂,一定會不擇手段把好吃的全部瓜分,而且從來沒留過一丁點屑屑給他,所以她就悄悄地另外帶了一包安撫他的「飼料」過來啦!
項陽拿出袋子裡的餅乾,擰著眉道:「為什麼是骨頭形狀的?」雖然他並不在意,丟到嘴裡就快樂的吃起來,另一手很自動地握住她,不過還是有些納悶。
巫元宵陪他在走廊外坐下。
「只是好玩。」她抿唇而笑,其實她是故意做成骨頭的形狀,反正身邊的男人也吃得很開心嘛!
「唔……這個口味很好吃。」他說。
「哪一種?」她想知道他喜歡吃什麼口味。這個時代和前世不同,食材上的選擇可以來自世界各地,製作技巧也五花八門,簡單來說在食物上其實已經世界大同了,雖然項陽有些習慣和前世相同,不過有些新口味她得重新摸索,她對此也很樂在其中。
「不知道。」他故意道,笑得一臉賴皮,「你自己嘗嘗?」才說著,便已貼向她,雙唇吻上她的。
因為熟悉,所以未曾感覺到社會突兀,但是強烈的悸動依舊,她羞於承認自己耽溺其中,卻還是忍不住沉迷地回應起他的吻。
是黑巧克力,混合著他的氣息,有種濃烈狂野的性感。那不像過去她和納蘭之間的吻,那時的兩人還太單純,什麼都不知道,有的只有純粹心靈上的依戀,吻著彼此時既像安撫又像嬉戲,綿長的眷戀在心田,只懂得以眼神、以交握的雙手、以彼此的擁抱互相傾訴,卻好像永遠也說不夠、道不盡,即便兩人都樂在其中。
此刻他的吻,有著愛慾的氣息,令她全身發熱,心臟猛烈跳動,原始的火焰以低調卻野蠻的姿態侵略她的感官。
明明只是一個吻,明明他也只是將他的手密密地包覆在掌心,野性的吸引力卻足以讓周圍的空氣也為之顫慄沸騰。
他將低沉的呻吟吞進喉嚨深處,張開手臂將她摟進懷抱裡,她立刻就感覺到他的身體熱燙而堅硬,只是努力壓抑著。
她想起其實以前納蘭也總是在兩人頸項交纏時變得呼吸急促,肌肉緊繃地賁起,只是那時的她不知道那代表什麼,而他也忍耐著……或者,巫元宵也不太確定那裡納蘭到底知不知道男女之間的那回事,現在她知道那代表什麼了,小手忍不住愛憐地撫上他的臉龐,她看時他的眼,臉上漾著羞怯的微笑。
「我們……」他想說回房間,背後卻傳來一陣壓低了嗓音的吵鬧聲。
「不要擠啦!死肥霓!你該減肥了……」
「你的大頭擋住我了,我也要看啊!」項霓跺腳。
「這是限制級的,你們兩個把眼睛遮起來!「項晚各賞兩個小妹一記爆栗。
「小陽很久沒交女朋友了,應該沒準備「那個」吧?」
「我房裡還有,可以借他。」
接下來的討論已經完全忘記壓低音量,巫元宵整張臉立刻羞紅了,幸好有個現成的肩膀讓她當駝鳥,把臉埋起來。
「我自己有!你們不要太過分了,走開!」項陽終於發脾氣了,吼道。
四個女人立刻作鳥獸散。
「我們……」回房間?他可不想讓四個女人擠在他房門外偷聽!他又握住她的手,「我們出去逛逛吧,別理她們了。」
本來要吃烤肉大餐,現在兩人跑出來了,項陽乾脆帶著巫元宵回他在台北的單身公寓。他很老實地告訴她,這棟公寓是跟他老爸老媽借錢買的,而當初這棟公寓主要是工作接洽上比較方便,其實他更鍾愛鄉下地方。
項陽提議由他下廚小試身手,做點小菜讓她品嚐。巫元宵聽說過他會下廚,真的見識他的廚藝倒覺得很新鮮,忍不住想在一旁觀看,不過她從頭到尾只負責陪項陽聊天,或幫忙拿鹽罐、胡椒瓶之類的簡單工作,要知道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很討厭自己想在顯身手時有個「專家」在一旁碎碎念。
「跟你這個民宿主廚比起來,我的專長是野地烹飪,質感上可能沒這麼講究。」他說。
「我才不是什麼主廚呢,只是因為我媽希望節省成本,而我做菜至少不會把鍋底燒焦,把廚房燒掉,所以我媽就硬把主廚的工作塞給我。其實民宿不像大飯店,除非是特別有規模的,可能會提供個午餐之外,大部分都只要準備早餐就好,有時根本連早餐都不用準備呢!那些背包客比較喜歡自己找巷弄裡的本地小吃,我們只要負責介紹就好了。」
「可是我看你常做點心。」
巫元宵臉頰一紅,「主要是興趣啦。」沒寫稿時就做做甜點,或弄弄花草什麼的,「有時會請一些熟客吃,或者住得比較久的就會當作額外招待,請他們吃個下午茶什麼的。」
曾有些客人問她能不能做些甜點來賣,讓他們買回去,她只說要考慮,其實也沒怎麼認真想過,畢竟她真的只是做好玩的而已,加上自己也愛吃,平常弄些果醬花草茶當早餐,偶樂做點蛋糕或派,犒賞一下工讀生和阿桑,當然後來發現項陽愛吃甜食後,她確實做得比較勤一些,也比較常研究新口味和花樣。
在家當然不能像在野外一樣,能吃的就拿來煮,項陽做了西班牙海鮮飯,不忘事先聲明:「一點也不道地,而且完全懶人做法!」
巫元宵笑看著他把炒過的海鮮、肉類、洋蔥、大蒜……重點是他用了台灣米!全部丟進烤盤,開始淋高湯。
那天她吃到一頓味道難於形容,但倒不難吃,甚至可以說頗好吃的西班牙海鮮飯,飯後跟他在客廳外的陽台上一起喝啤酒,看月亮。
那是她第一次喝啤酒。當然要說得更有意義一點,那是她第一次吃心愛的男人為她做的飯,她想她會對這一天印象深刻。
老實說她覺得啤酒一點也不好喝,或者應該說,除了水果酒和低酒精濃度的小米酒外,她從來體會不出任何酒類好喝在哪裡。雖然做甜點時會加點白蘭地或紅酒,但調味和拿來喝又不一樣。
項陽看她皺著眉頭,就丟了顆梅子到她的啤酒瓶裡,「搖一搖,過一會兒再喝。」
她照做,冰涼微苦的啤酒果然變得像梅酒一樣酸酸甜甜,她開心地喝掉兩瓶,有些微醺地和他一起倚在欄杆邊,項陽靠過來時,她也把臉貼近,沁涼的晚風拂過臉頰,齒間還有梅子的酸甜,而她則嘗到他冰涼的唇和啤酒的香氣。
原來只覺得苦澀的酒味,原來也有這麼迷人的味道……
挪揄的口哨聲響起,巫元宵恍如大夢初醒,才想起兩人還在陽台上。
項陽低咒了一聲,摟著她的肩膀進屋內,不忘把窗簾拉上。
「以後我們的房子陽台外絕對不要有鄰居!」他有些賭氣的口吻讓她忍俊不住,但更讓她心中柔情與激情蕩漾的,是他「再次」說出了屬於他倆未來的藍圖。但願這次他們能一起實現它……
燭光晚餐有了,花前月下有了,他邀她留下來過夜,她也答應了。
洗完澡,兩人躺在床上,他卻只是一直陪她聊天,巫元宵不禁有些氣悶。
她吻他,不過項陽只是回應她的吻,依然維持著同樣的姿勢,抱著她,大掌有一下沒一下地撫過她的發,在她背上輕拍,要哄她入睡。
巫元宵不是什麼豪放女,可是……可是……都到了這地步了,他還一點動作也沒有,難道她就這麼讓他沒胃口嗎?
巫元宵翻過身,項陽的手掌剛剛好就罩在她渾圓飽滿的左乳上,她感覺到他身子一僵,很快地收回手,拉起棉被蓋住她,依然由她身後將她收攏緊抱在懷中,繼續聊著過往經歷的趣事。
「……」難道他嫌她胸部小?她好歹也有C罩杯好嗎?!巫元宵哀怨地賭氣不理他了。
好半晌懷裡的人兒都沒反應,項陽以為她睡了,一手又握住她的柔荑,傾身,鼻尖在她頰畔一陣愛撫似的磨蹭,吻了她一次又一次,然後才抱緊她一起入睡。
巫元宵噘起嘴,乾脆再用力翻身,與他面對面,大眼瞪小眼。
「我以為你睡了。」他說。
她的臉好燙,幸好夜燈昏暗,稍稍掩飾住她的羞赧。
「我以為你……」她囁嚅了半天,終究沒膽問他為什麼對她沒興趣,只好再翻身躺平,瞪著天花板,小手揪住被子。「你覺得我身材很差嗎?」她小貓般地抗議完,立刻抓起被子蒙頭蓋住。
聽見身邊傳來悶笑聲,巫元宵的臉更燙了。
項陽一把拉開她蓋住頭臉的棉被,怕她悶壞。
「並沒有,你不要亂想好嗎?」他忍不住捏捏她的臉。
他開始訴說他過去的情史,確切來講,也可以說是少年奮鬥史。
對於感情,他不喜歡玩玩,所以每一次都很認真。
少年時,他不會拒絕有點欣賞、但其實不是那麼令他心動的女孩子。也許和家庭環境有在,畢竟家裡有四隻母老虎----這裡沒算母老虎的大頭目和二頭目,也就是他老媽和他伯母。他們家的家規包括了:男人要是薄倖,就該抓他去撞牆,撞錯了就拖去填太平洋!
結果高三那年,他被第一個女朋友劈腿,對象是他的好友。
「我總覺得其實你沒那麼愛我,小偉卻說他沒有我不行。」那時女友的泣訴讓他原諒了她的不忠,雖然項晚咒罵著說要去找那對狗男女算帳---那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不是外面抱回來養的小孩。
其實那女孩說的沒錯,他當時全部心思都在考大學上面。他放蕩了兩年,在高三時才浪子回頭,本來就要比別人更努力,是他不該輕易答應要交往,所以那次失戀他只鬱結了一天,第二天繼續努力準備聯考。
第二次失戀就嚴重許多,大二那年他開始和同班同學交往,想不到他去當兵那年被兵變----正確來講與一般人兵變的定義有些差別,因為那女人和他的初戀女友是完全相反的類型,初戀女友沒有愛情就會枯萎,這一任的女友則獨立自主。兩人交往了那麼久,他又是骨子裡有點古板的男人,絕不會帶她去賓館或在野外那種不正經的地方要她,結果她說要出國深造,不想浪費青春,就跟他說bye-bye了。退伍後他追到美國,那個女人好樣的,學業打工樣樣拿第一,還交了個哈佛畢業、目前在知名企業當CEO的男友。自己則打算朝女強人之路邁進。
「所以你就開始到世界各地流浪?」
「也不是,只是她的決斷帶給我很大的衝擊和領悟。仔細追究起來,她並沒有對不起我,她的新男友是她和我分手後兩年才交往的,只是她那種有了目標就堅決完成的態度讓我有些啟發吧。」
人生說到底就是如何去作選擇,有人守在原地,有人遠走它鄉,有人隨波逐流,也有人一生都在尋找方向,沒有誰對誰錯。
「她選擇了她想要的人生,而我想要的人生是什麼?總不能等到老了才來思考吧!」大學那年他迷上了登山,又有學長邀他加入當時人數不足面臨界廢社的攝影社,玩久了也玩出興趣來了,他想他可以朝這兩個方向發展。
兵變事件讓老媽和老姐對他深感同情,告訴他退伍後可以提供他半年經濟支助讓他好好散心----畢竟一個男人既不偷吃又不愛花天酒地,要人才有人才,要身材有身材,長得不帥但也堪稱性格,偏偏兩次談戀愛都被女人毫不留情地甩了,未免也太悲慘。
為了避免他心靈嚴重受創,從此對女人深惡痛絕,對愛情棄之如敝屣,說不定以後遇到真愛還會心生抗拒,再狠狠地凌虐那個倒霉愛上他的女人---總之那時小說和連續劇看太多的老媽和老姐一起惡爛地扮演起女性長輩角色,要他有空就多散心。
想到明明就剽悍無雙的老媽和潑辣無比的老姐硬要扮溫柔慈愛的模樣,到現在都還會讓他雞皮疙瘩掉滿地。
拜託,他可是身心健康的年輕人,家庭和人際關係健全,才兩次被飛就身心受創,那他的EQ商數大概可以列為精神科專家研究的對象了吧!
正好那時大學的學長又來找他,邀他加入一個高山攝影團隊與某個運動登山器材品牌的探險隊,學長人脈很廣,而且專門做那些一般人覺得奇奇怪怪的事,他覺得有趣就接受了。那幾年他做的也不只是攝影與探險,還拿了野地求生教練的執照,在美國加入國家公園管理組織,沒事時就被學長拉著到處跑,也是那時他才知道自己怕水,潛水執照花了比別人多一倍的時間才拿到,被學長笑了好久……
比起他來,巫元宵覺得自己的經歷好空白。到底能不能說是前世的記憶困住她,她也無法找到解答,但巫元宵還是有點慶幸那女孩放棄了項陽,否則現在他就不會在她身邊了吧?
「我沒交過男朋友。」她有點沮喪地承認,「你是第一個。」唉……
「我知道,所以我怕你……」項陽清了清喉嚨,顯然有點尷尬,「我是說,我想你可能要多一點心理準備。」
巫元宵從棉被裡探頭看他,害羞又撒嬌地以食指在他喉結上畫著圓,「人家又沒有說我沒準備好,我想你沒興趣的話……」
項陽抓住她不知死活的小手,吞下一聲呻吟,「你真是一點也不瞭解男人,你沒上過健康教育課嗎?」他在棉被底下的大掌忽然揪住她的臀部將她的下半身與他緊密貼合,「我整晚硬到快抓狂,最好這樣叫作對你沒興趣!」
她全身像蒸氣火車般冒煙了,傻愣住,無法言語。
「你這麼呆呆的,還是等結婚那天吧!」他也覺得這樣對單純的她來說比較好,「所以,現在乖乖睡覺!」他恫嚇道。
巫元宵鼓起腮幫子。她哪是健康教育不及格?明明是他自己一直避免和她有這樣親密的接觸,害她誤會了嘛……
「其實,我已經準備好了哦!」她小聲說,「沒關係的嘛……」然後又轉身,扭啊扭地,與他面對面。
在項陽眼裡,她只是個天真無邪的笨瓜,無知到在他這只快要爆發的大老虎懷裡扭動妖嬈的嬌軀---她的身材不錯,他老早就注意到了!以台灣現在病態的審美觀來說有點胖,但他覺得剛剛好,該有肉的地方就肉肉的,脫下衣服時絕不會看到兩排肋骨,洗完澡後躺在他懷裡的此刻,更是可口的彷彿軟嫩肥美的小羔羊!
他想惡作劇地捏她的臉,再警告她乖乖聽話睡覺,偏偏理智跟身體在這時分家,他像惡虎撲羊,高在壯碩的身體猛地壓向她,饑渴地吻住她還喋喋不休地發出愚蠢邀請的小嘴。
他忘了告訴她,其實他最怕的是自己餓太久啊!
第十章
明明感覺自己失控了,一切交由野性與慾望去主宰,在吻上她的那一刻,卻不由自主地,像野獸收起爪子和獠牙,心軟了,或者說是心頭的愛憐沒辦法被忽略,在四片唇相依偎時澎湃而來。
大概是因為情人的氣息太甜、太美、太柔軟,把心也融化了。
交媾很簡單,兩個原始到人類寧可忽略的部位互相取暖,道德感低一點的兩個陌生人都可以做。
但接吻呢?
兩人可能呼吸了同一個空氣分子,嘗著同一種味道。如果人的身體是容器,會把靈魂放在哪裡?心窩?還是眼睛裡?所以接吻時兩扇靈魂之窗緊挨著,不用去看,而是互相感受。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也可以那麼感性,用吻愛撫她,即使他的雙手正在幹著下流的勾當,像每個急色的男人把身下的女人扒個精光,吃遍每一寸豆腐。
「嗯……」沒想到先忘情的也是他,呻吟著,捨不得離開她的唇,又貪心地想吃遍她全身上下。
含蓄的喜悅因為羞於表達,於是把心漲得滿滿的、滿滿的,那麼多的快樂與幸福,幾乎要無法承載。情人的碰觸是奇蹟之藥,能讓每一顆心常保年輕,永遠美滿,哪怕過去還有一點風霜的痕跡,在他的五指和掌心輕觸的同時都要被治癒。
於是她更加地想展開自己。她也想知道,自己能夠帶給他同樣的喜悅嗎?
巫元宵怯怯地伸出手,貼在項陽胸口上,學他在她腹部上和手臂上的動作,緩慢又溫柔地搓揉。
他喉結滾動,又吞進一聲呻吟,抬起臉看她。
他的唇有與她纏綿過的濕潤與紅艷,性感得讓她窒息。
巫元宵一臉無辜,「你不喜歡我這樣嗎?」
「不!」他立刻脫下T恤,抓住她的手貼向他赤裸的胸膛,也貼向心口。「繼續。」他笑著啄吻她的唇,「再多一點,我全身上下的每一個地方都歡迎你,每一個地方……」他意有所指,笑得邪惡極了,而粗糙的大掌已經覆上她柔軟飽滿的雪乳,姆指像要印證他話裡的情色暗喻,立刻挑逗起圓挺的玉珠,逗得她再也壓抑不住地嬌喘出聲。
他一手撐起上身,一手握住那大小適中的軟乳捏揉著,又低下頭以鼻尖在她酡紅誘人的芙頰上畫著圈。「摸我。」他誘哄地道。
有點困難,她得集中注意力在指尖和他熱燙的肌膚上,雖然他的身體真的很吸引人,與她的柔軟有那麼大的不同,但此刻她很難不被在胸前邪惡地揉弄她雙乳的手奪去所有感覺和注意力。
她只好學他,也去逗弄他的乳尖。
項陽一陣抽氣,更惡劣地拉扯著她的右乳尖,她幾乎顫抖著投降了。
「你好敏感……」他笑著在她耳邊呵氣,巫元宵縮起肩膀,腳趾和手指都不由自主地一陣痙攣。
「我想吃包子。」他突然說。
「呃……」要她現在去買嗎?
她的表情讓項陽想大笑,不過他決定這個笑點可以留著以後慢慢笑,他低下頭,輕輕地咬了一口他覬覦已久的白嫩包子。
「給不給吃?」
「噢……」她會意過來,臉紅透了。「你這壞蛋……」
壞蛋不理她的抗議,張嘴含住大半顆包子,最後在突起的小紅點上吸吮起來。
「啊……」慾望就像巧克力一樣,他的吮吻融化了冬眠的性自覺,那些微妙的氣息與電流滲進血液和骨肉裡,於是每個在愛與欲裡浮沉的女人,會像熟透的水蜜桃,甜得要滴出蜜來。
而男人像貪得無厭的狼,大口採擷。
他緩慢地與她嬉戲,褪去她的裡褲。有些男人沒腦袋,認為女人只要私密處有反應就是高潮,那不只蠢,簡直自大無腦。他無視那件濕透的小褲,還在擔心她受不受得了他?小傢伙在他懷裡顯得那麼楚楚可憐……
他輕輕地、輕輕地,像安撫受傷的小動物般,手指在她濕熱的谷地來回愛撫,巫元宵的雙手攀在他肩上,忍不住嚶嚀地懇求起來。
「我好難過……」又不能說是難過,既像在天堂,又像在地獄,多麼折騰人的煎熬!
他高大的身軀像成鳥包覆著雛鳥一樣,包覆她,「會痛就咬我,嗯?」
究竟是懲罰,或者只是想讓女人難以忘懷?也許女人的疼痛來自被男人宰制的價值觀,他們認為被撕裂的其實是純潔的羽翼,而不只是一片薄到沒有存在感的薄膜。誰知千百年來讓女人痛不欲生的從來不是那片莫名存在的薄膜,而是那些曲解造物者思想的男人和他們用以貫穿女人的枷鎖。
肉體的疼痛是可以被超越的,否則人類只需追求交媾的快感即可。他放慢動作,雙眼一瞬也不瞬地,不放過他的女人神情每一絲細微的變化。那些他帶給她的、他為她開啟的,每一分疼痛,每一分歡愉,和每一滴淚水,將是從今以後他要收在心上保存的。她不需要像征純潔的羽翼,因為從此為她遮風擋雨的,只有他的手臂和肩膀。
不是神蹟,不需浮誇,女人要的也就這樣而已……
☆☆☆
早上,他被餓醒,聞到一陣香味,更加饑腸漉漉。
橫臂摸向一旁的位置,空的?項陽立刻睜大眼,驚醒,接著確定自己聞到煎培根的香味不是在作夢。
砰砰砰!他兩三個大步衝出房門,直奔廚房,看見他的小女人做早餐的背影。
厚……幹嘛不給他表演當好老公的機會,起那麼早!萬一她的身體還會痛怎麼辦?項陽一副要不到糖吃的小鬼賭氣臉孔,蹭到巫元宵背後,摸摸抱抱。
「再一會就好囉!」巫元宵安撫道。
「我要吃包子。」他的臉貼著她蹭啊蹭。
這話讓巫元宵的臉又發燙了。「別鬧了。」她把培根放到盤子上。「可以吃早餐了。」
項陽心不甘情不願地放開她,巫元宵轉過身,登時傻愣住。
「你……」
「好香噢!」臉皮堪比象皮的男人忘了前一刻自己在氣啥,接過她手中的盤子,迫不及待地拎起一塊鮪魚蛋往嘴裡塞,顧不得燙口地大口咀嚼。
「你……」巫元宵好氣又好笑,而且尷尬羞赧到全身發熱!她轉念一想,才改用較為輕鬆的口吻道:「你早上都習慣在屋子裡裸奔嗎?」
厚臉皮男人依然大口嚼著食物,還不忘拿起筷子夾了一塊她喜歡吃的火腿喂她,「有什麼關係?反正只有我們兩個啊,遲早都要給你看的。」其實他是因為床鋪空了,急著找她,哪管得了那麼多?
反正可以讓她順便欣賞一下未來老公精壯的體魄,希望可以加分啦!在中年發福有鮪魚肚前,一定要先讓她記住他帥氣的樣子!以後比較不會失寵,哈哈哈……
巫元宵無言,張口吃了他喂過來的火腿才道:「我覺得吃飯時……至少把內褲穿上比較好……我是說萬一熱咖啡還是什麼滴到那上面……」呃,她提這個做什麼啊?聽起來好色情!巫元宵整張臉又爆紅。
項陽從盤子裡抬眼看她,然後笑得一臉詭異,「所以我不喝太燙的,如果不小心燙到,你幫我吹吹就好了……」
巫元宵真想捶死他,「燙死你最好啦!」
「不要這樣,之前在美國時有個洋妞說我屁股又翹又結實,以後只有你能看耶!趁它還沒下垂時趕快看……」
「你……你……」她會被他氣死!雖然嘴角是上揚的。
幸好項陽最後還是去穿了件海灘褲再下樓來,否則巫元宵真的會腦充血到吃不了飯吧!
「等我這次從聖母峰迴來,我們就結婚吧!」他一臉興奮,不料巫元宵臉上的笑意突然消失了。
「你要去聖母峰?」去做什麼?她腦袋中一片嗡嗡聲,半晌才記起他好歹也是個攝影師,又是登山器材品牌的探險員,登聖母峰當然是為了工作。
「唔,對啊,我昨天本來要跟你講。」結果該講的沒講,本來打算留到新婚夜做的倒是全做了。他看著巫元宵,發現她臉色慘白,關心地問:「怎麼了?」
「那很危險……」那是他的工作,她不能無理取鬧。巫元宵這樣想著,卻只能勉強扯出一個微笑,「有那麼多的山好爬,為什麼一定要去聖母峰?」雖然成功攻頂的人越來越多,但失事的也不在少數啊!
「嗯,我本來想說去K2峰,但他們說聖母峰比較有名,而且至少目前還是世界第一高峰。」雖然明明K2的困難度大得多,但一般人只會注意到第一名,誰會去看第二名啊?
K2跟聖母峰還不是一樣!
「一定要去嗎?」她甚至無法克制自己不要顫抖。
項陽這才明白,她怕他出事。他安撫地笑了笑,將她摟進懷裡,卻發現她不停地發抖,只能更努力地安撫她,「我之前去過兩次,K2峰也爬過一次,不會有事的,你不要胡思亂想。」
巫元宵說不出話來了,因為她不知該怎麼告訴他,她無法承受再次失去他的痛苦與煎熬。
一個平凡的女人會如何面對將前往險境的情人?她不知道,也害怕自己表現得太歇斯底里。
前塵歷歷在目,戰爭已經是遙遠的歷史記憶,分開牛郎與織女的銀河卻依然以各種面貌出現。她妄想挑戰輪迴的的禁忌,牢牢抓著早該放手的前世記憶,這一刻才知道違背天意的苦果,她也許一輩子也嘗不完。
☆☆☆
只是登山而已。
確實,至今成功攀上世界第一高峰的人已經不少,但發生事故死亡或殘廢者也不在少數,二次大戰之前,曾有英國探險家在登聖母峰時失蹤,他們的遺體在七十五年後才被找到……
「那時沒有衛星電話,沒有定位系統,甚至也沒有人有成功的經驗,而我已經是第三次去了。」雖然也沒成功攻頂過就是了,總需要天候和情況配合。
巫元宵辭窮了。她也想像個普通的女人,輕鬆地說:我在山下等你!但她就是說不出口。前世她說了那句話,但結果呢?
她更不敢和項陽爭吵,怕他發現她的怪異……正常的女人會有什麼反應?她不知道,只能陷入自己無法言說的恐慌之中,一再被前世的恐懼逼得內心焦灼不安。
她更不能要求他放棄冒險——要求另一半不再展翅高飛的人太過自私!更何況未來他仍會繼續參與那些讓她提心吊膽的冒險活動,難道她得消耗他們的愛情,一再地威脅他別去?
她該向誰求助?巫元宵只想到大巫女,誰知她來到塔羅相命館時,才發現那裡已經被改裝成PUB。
「你要找Enid?」PUB的老闆似乎早料到她會來訪。「Enid去旅行了,她把這裡交給我,我也不知道她何時會回來。你姓巫嗎?」他問。
「我是。」大巫女離開的消息讓她有些恍惚。
為什麼唯一能證明她前世記憶真相的人,卻在這時離開了?巫元宵不由得胡思亂想,惴惴不安。
「她要我把這封信交給你,還說你可以隨時來訪,當然Enid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以後你來,我可以請你免費喝兩杯。」他朝她眨了眨眼睛。
巫元宵匆匆道了謝,只想快點知道大巫女留了什麼話給她。
她一走出PUB,就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卻想不到信裡只有一行字——
命中注定躲不過,命裡無時莫強求,切記泰然處之。一切保重。
☆☆☆
意思是,她無法改變緣起緣滅嗎?
她還要去機場送他,努力要自己微笑。
項陽的姊妹們都給予祝福和警告了,警告他絕不要逞強,然後全家聚在一起吃頓飯就算送了行。
機場裡,項陽在台灣的其他隊友也分別和妻子或家人告別,雖然巫元宵沒再要求他取消行程,這幾天項陽還是能感覺到她的僵硬和強自壓抑的不安。
原本他想提前帶她去公證結婚,好把保險受益人算她一份,但巫元宵一臉慘白地拒絕了,他轉念一想,萬一他真有不測,與其讓她守寡,不如讓她保持單身,於是也就作罷。
他把一枚戒指交到她掌心。「等我回來再為你戴上。」要是沒回來就把它賣了,應該值一點錢……不過這話他很聰明地沒說出口,免得懷裡的女人眼淚又要氾濫成災。
巫元宵收攏掌心,害怕淚水奪眶而出,卻忍不住顫抖。
廣播要前往香港的旅客盡快登機,隊友也招呼著要出境,項陽再一次緊緊抱住她,只希望能多少給她一點力量。
也許他太自私,不顧她的感受。他想這次回來後就收斂一些吧!世界百大名山他都爬過了,還有什麼不滿足的?以後結了婚,總不能老把妻子丟在家裡,讓她一個人提心受怕吧?
本來想告訴她,他的決定,但他決定說點冷笑話來逗她開心。
「你放心吧,我絕不會逞強,生死有命,萬一哪天我比你早掛掉,我就變成狗回來陪你。你喜歡哪一種狗?哈士奇?拉不拉多?先說好,我不想變成小型狗。」
呃,這笑話好像有點難笑,她一點反應也沒有。項陽再接再厲。
「而且到時我只對你一個人搖尾巴,你就知道那隻狗是我了,不錯吧?」他洋洋得意,不過她還是一點也不捧場,他只好幹笑兩聲,很快地親了親她的唇。「該走了,要好好照顧自己,我回來要檢查,不可以把我的包子偷工減料!」
巫元宵的嘴角直到這時才忍不住向上揚,項陽見她笑了,一顆心總算踏實許多。「乖,我走了。」他又親了一口,然後很快地追上已經出境的隊友們。
巫元宵看著離境的人潮將他高大的背影淹沒,雖然他的身高那麼明顯。她一直到項陽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處,還是痴痴地望著他離去的方向。
萬一哪天我比你早掛掉,我就變成狗回來陪你……
而且到時我只對你一個人搖尾巴,你就知道那隻狗是我了……
莫名的暈眩感突然襲來,剎那間,那些被她遺漏的記憶碎片一一閃過腦海,她猛地睜大眼,倒抽了一口氣,淚霧隨即模糊了視線。
她終於想起為什麼她會在斷氣前堅持對自己施放轉生咒,因為前世的她,竟然直到生命走至盡頭的那一刻才明白,原來納蘭從來不曾毀約!
「你……」渾身是血的她躺在血泊中,震驚地看著白狼雙眼不住地流著淚,嘴角和下巴全是她的血。
敖督舔過她的臉,她的眼睛,神情好哀傷。
也許是陪伴了多年,終於有那麼短暫的剎那,他們心靈相通了!她在那一刻認出他來,心像被撕裂了般難受。
「你怎麼那麼傻……」她無法發出聲音,只能以唇形道,「快走!快走……」族人已經不再信仰山神,神塔如今名存實亡,只是因為她醫治過不少人,族人至今還賣她一點面子。
天朝的國師千方百計地要除掉神塔,除掉所有異教信仰,重新以天朝的國教教化族人,以天朝興建的廟宇取代神塔在族人心目中的地位,甚至暗暗布了好幾次局,讓族人發現飼養的牲畜和兒童被狼咬死,再四處放風聲說凶手就是敖督。
「快走……」她用自己僅剩的力氣,不斷地催促著,直到親眼看見敖督跑出她的視野外,她不顧自己全身是血,催動轉生咒。
原以為她單獨走完沒有納蘭陪伴的後半輩子,她不是沒怨過、沒哭過,她心裡相信納蘭欠她一個交代,怎知到頭來卻赫然驚覺,他們之間,她欠他的其實更多。
不能忘!絕不能忘……
巫元宵摀住衝出口的嗚咽,在熙來攘往的機場大廳上奔跑著,想追上已經出境的項陽,卻只能看著玻璃牆外飛機起飛。
☆☆☆
敖督彷彿通靈性一般,靜靜地看著她流淚。妲娃也只敢在她面前掉淚了,也許敖督真是山神吧?它總是靜靜地陪著她,在她冷時偎過來撒嬌耍賴,在她哭累後舔去她頰上的淚痕,和她玩握手遊戲……
一滴滴淚水滾落在紙頁上,鉛字邊緣有些模糊了。
她一直以為敖督也許是山神,或者特別通靈性,畢竟她從沒想過人的靈魂也能夠附在動物身上這回事。在當時族人的觀念裡,人類與畜生的靈魂等級是不同的,所以她轉世後也許能夠在茫茫人海中認出前世的好友與情人,動物的靈魂辨認度卻不會那麼明顯,她一直認為她找不到敖督也是正常的。
看著她流淚的敖督,心裡會有多難受呢?納蘭不識字,敖督又無法言語,他只能以他有限的能力拚命逗她開心。
她從來沒想過,當她望著遠方時,在她身後的敖督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注視著她?每當她回過頭來,總會看見敖督靜靜地守在她身後;她掉淚時,敖督舔著她的淚水,然後擺出各種滑稽可笑的姿勢逗到她笑為止……
她寫下了回憶,下筆時卻從沒想過,敖督那些舉動背後的意義與心情。巫元宵抱著書本,終於忍不住埋頭哭了起來。
「對不起……」
她耗盡半生等待一個以為已經失約的男人,卻不曾回頭看看守護著她、為她心疼的敖督。
愛情的真面目,不應該是這樣啊!
她花了兩天的時間,把過去寫成書的作品再從頭溫習,回想那些過往,有時掉淚,有時微笑。
其實,失去納蘭後,有敖督的陪伴,那後半生的點點滴滴,竟找不到一點晦澀的痕跡。雖然有淚水,卻也有感動與快樂,大多時候則是被敖督逗得好氣又好笑。
納蘭不記得自己的生辰年月,所以他倆相戀的第一年就約定,她的生辰日也將是他的。
那時開始,每當到她生辰那日,她總會做些甜食和納蘭一起吃。族裡的習俗是要過六十才有祝壽禮,要放煙火,擺筵席,一般人家也會由晚輩為長輩過壽,他們兩個反正是孤兒,就一起吃吃甜食,喝點小酒,開開心心過一天。
她記得有一年孟冬,又是她的生辰。那一年她又做了些甜食,巫女們鬧著要為她祝壽,她卻婉拒,回到廚房時卻發現敖督怕其他人和它搶甜食,趁著大夥在前面起鬨,獨個兒把她剛做好的一窩絲和奶酪全吃光了,還呈大字形躺在廚房中央打飽嗝咧!
不過在她又氣又好笑地捏著它的狼耳質問時,垂下尾巴示弱的敖督立刻把一碟藏起來的一窩絲和奶酪拱了出來,那是特地為她留的,雖然也只留了一小份,卻讓她更哭笑不得。
巫元宵又想起項陽和姊妹們爭甜食,老是爭輸,就不由得破涕為笑。
如今她才更深刻地明白,沒有人應該為了失去愛情而忽略生命裡的其他溫暖與感動,也因為失去過,才更能嘗出人世間那些美好情誼的甘甜與溫暖。
不要再嘆氣,也不要再憂愁,愛是多麼珍貴的寶物,她早該滿懷感激地笑著走完一生。合上書本,她決定滿懷期待地等待項陽歸來。
尾聲
五年後,仲冬,台北。
「老爸!跟你的寶貝女兒搶蘋果派,你不覺得很丟臉嗎?」人小鬼大的項珊瑚叉著腰,看來沒遺傳到母親的溫柔體貼,反而遺傳到項家女人的剽悍潑辣。
項陽一臉皮樣,大口咬掉剩下的蘋果派。「咦?真的是蘋果派,我還以為是肉桂,你討厭肉桂,就替你吃掉了……不然我吐出來還你?」
「……」項珊瑚覺得自己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更何況還是她這個無賴老爸!她決定好女不吃眼前虧,把腦筋動到弟弟身上。
「項琥珀,你有沒有聽過恐龍讓梨的故事?」
可憐的項琥珀,沒遺傳到老爸的無賴,倒是遺傳到母親的心軟,布丁匙舉在半空中,來不及朝那顆讓他口水流不停的布丁進攻,因為他覺得姊姊的眼神很恐怖!
項琥珀搖搖頭,「沒有。」
「就是啊,恐龍比較小只,不用吃那麼多,他就把他的梨子分給姊姊,你們老師有沒有教你要尊敬姊姊?」
沒有。但是有說哥哥姊姊要友愛弟弟妹妹!不過項琥珀可不敢跟姊姊唱反調,只好無奈地點點頭。
「那好,你的孝心我感受到了,你的布丁我也接收了,你是個好孩子。」項珊瑚一點愧色也無地拿走了弟弟的布丁。
嗚……他的布丁……項琥珀敢怒不敢言,只能舉著布丁匙,一臉殘念地看著被姊姊搶走的布丁。
項陽總算看不下去,伸手賞女兒一記爆栗。「孝心是這樣用的嗎?而且人家叫孔融,不是恐龍!最好恐龍時代有梨子能吃!」
「項陽,項珊瑚,你們不要太過分了哦!」巫元宵沒好氣地雙手叉腰,這對父女絕對比當年的敖督皮一百倍!她把剛烤好的蘋果派遞給女兒,把被搶走的布丁還給兒子。「吃自己的,不可以大欺小,知道嗎?」
「那老爸咧?」他才是大欺小的不良示範!
巫元宵看向一臉無辜的項陽,氣不起來,而且項陽臉皮厚,馬上討好賣乖。
「今天晚餐我煮!老婆想吃什麼?」
「我要吃奶油蛤蠣拉麵!」項珊瑚跳起來喊。
「我要吃蘋果咖哩……」項琥珀也小聲地說。
「我又不是問你們!去去去,小孩子去旁邊吃乖乖就好!」這種回應,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是兩個小鬼的繼父咧!
但巫元宵只是微笑,畢竟項陽可是個會在女兒半夜發燒時,整夜在床邊照顧的男人,兒子的尿布幾乎都是他換的呢!
她抿著唇,不想讓笑意太明顯,免得這一大兩小又要造反。「我看看冰箱還有什麼。」
項陽的姊妹總說她太寵她的男人,連他要做個菜,都怕他為食材傷腦筋。
但是她們不知道,其實那是因為他是項陽,她樂意寵他,也值得寵他。更何況誰比較寵誰還不知道呢!
項陽跟著巫元宵進廚房,馬上黏上來摸摸抱抱。「你要吃什麼?」一個禮拜裡大概有三到四天是他在下廚,他喜歡讓元宵點菜,不管她要點滿漢全席還是法國料理,他一定想辦法弄出來……當然有沒有那麼美味就要再檢討改進了。
巫元宵翻著冰箱,「做意大利麵好了,白醬蛤蠣和咖哩焗烤。」沒有拉麵,義大利麵也行,反正珊瑚只是愛吃蛤蠣,而琥珀愛吃咖哩。
「那是兩個小鬼要吃的,我是問你。」他又習慣性地握住她的手,總是十指交握,掌心貼緊掌心。有時天冷,就用雙手包覆著幫她取暖。
「我都好啊,你做什麼我就吃什麼。」
「我隨便做你都願意吃啊?那我獻上猛男一名如何?還可以跳鋼管給你欣賞。」他又在講冷笑話。
巫元宵笑得一臉無辜,「可是你最近甜食吃太多,好像有點胖耶……」
她故意取笑他,其實這男人平常活動量大,休息時也非要讓自己動一動不可,雖然婚後他原本傲人的狗公腰變成了虎背熊腰……遙想著再過個十年八年,熊腰再進化成鮪魚肚,應該會很爆笑。
項陽有些哀怨,「你做的甜點太好吃了,那我今天開始減肥好了。」
「可是我剛好喜歡胖一點的呢!」她雙手圈住他的腰,枕著他的肩膀,越來越習慣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夫妻倆互相撒嬌。
項陽當然知道老婆捨不得嫌他,他把臉頰貼著她的額頭,想了想才道:「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有種印象,你應該喜歡吃烤蕃薯……」從交往時到結婚後,她從來沒說過自己喜歡吃什麼,他只能努力觀察,幾年下來也頗有心得,不過印象中他從沒看過她吃烤蕃薯啊!
若在以前,巫元宵還會為項陽說出那樣的話感到震驚,現在的她很習慣了,習慣他想不起一切,卻依然有一些本能和模糊的印象。
「你把我書裡的角色和我搞混了吧?」她沒有正面回答。
前世記憶的負擔太沉重,她一個人背負就夠了。項陽當初看她的書,結論只有結局怪怪的,雖然他也覺得那樣的結局很好。
而到底哪裡怪,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當然啦,因為真正的結局被她改掉了嘛!
「可是我在看過你的書之前就有這種感覺,而且你知道嗎?我還作過一個奇怪的夢,那個夢在遇見你之後常常出現,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後來就消失了……」
認真想起來,也許是在他和元宵結婚之後就消失了吧。
「我夢見自己變成一條狗,也有可能是狼啦,因為我覺得夢裡我的樣子很帥氣……」
巫元宵的臉貼著他胸口,悶聲笑著。
「然後我會夢見你在哭……最神奇的是你還穿著很奇怪的衣服哦!你一直哭一直哭,我想要安慰你,卻沒辦法開口說話,想要抱抱你,偏偏我的兩條前腿好像不夠長……」
巫元宵又是一陣悶笑,只是這回眼眶熱了起來。
「我想要牽你的手,可是……只能跟你玩握手遊戲……」最後這句,他的聲音明顯地充滿哀怨。
巫元宵忍不住爆笑出聲,眼角淌著晶瑩淚珠,像是笑得流出了眼淚。
「這個夢很好笑吼?我也這麼覺得。」雖然夢裡其實很心酸,所以每次夢一醒,他就迫不及待地來找元宵,一看到她,心就不酸了,而且還可以跟她手牽手,那就更happy了!
巫元宵笑著擦去眼角的淚,踮起腳尖,親吻他的唇。
「反正以後你愛牽多久就牽多久。」這就是為什麼他不管到哪裡,總要握住她的手不放的原因吧?她喉嚨發緊,反手握住他的大掌。
「還有愛親多久就親多久。」項陽低下頭,吻住她。
不管今後如何,她終於明白,真正的愛,絕不會因為失去對方而消失。大巫女不是說了嗎?帶給人類奇蹟的,從來不是神蹟,而是存在心中的信仰啊!要相信無論如何,他們是彼此唯一的另一半,心裡永遠住著對方,就沒有任何力量能使他們分離。
「嘻嘻……」時間算得剛剛好,乾柴變成烈火之前,竊笑聲響起。
項陽豆腐沒吃夠,慾求不滿,火大地吼道:「項珊瑚、項琥珀,你們皮在癢了啊!」兩小鬼聞聲立刻做鳥獸散,而大老虎抓狂地逮人去也。
巫元宵笑看著一大兩小在客廳中追逐,她彷彿看見前世納蘭說過的話,將會在未來實現。
一起在下雪天窩在被窩裡吃熱騰騰的白饃饃,一起說說話,作作夢,一起等老了以後,你枕在我的大肚腩上,我梳你的白髮,你唱歌給我聽……
傳說
季冬,雪停了,天空卻一片灰澀,濃霧瀰漫在山林間,連滿山遍野光溜溜的山桃樹,遠遠看都只能瞧見紫色的剪影,天光幽幽微微,萬籟俱寂。
白絹般平滑的雪地上,印著一排腳印子,由山的那一頭,穿越了樹木。腳印子的盡頭,是一匹毛色幾乎與雪地融成一氣的狼。
它很蒼老很蒼老了,毛皮雪白但無光澤,金色的眼幾乎已經瞎了,以狼的年紀來說已經是奇蹟。
它從何處來?欲往何處去?
它曾經是讓深山裡的狼群臣服的狼王,因為它有著最狡猾的也望塵莫及的機智;它射手矯健靈敏,彷彿受過軍事訓練;它發起狠來,有不屈不撓的鬥志,可以跟挑釁它的狼鬥個三天三夜還神采奕奕。
它突然出現在狼群裡,很快地擁有領導地位,連它自己都不知道那種野蠻的日子過了多久,直到它老了,被年輕的狼所取代,離開那個本來就不屬於它的團體。
野性把它過往的記憶撕扯得七零八落,它幾乎已經沒有身為人時的記憶,只是憑著本能,憑著某種模糊的印象,又或者是它產生了幻聽,竟聽到人類女子的聲音,在吹雪的凜風中,對它呼喊著——
敖督!
它翻過山領,越過原野,穿過森林,來到了似曾相識的所在,紫色枝幹連綿十數里,看不見盡頭。
它知道自己沒剩幾口氣了,只是一股莫名的執著,一股無法忘卻的渴望,讓它撐著,努力邁開已經顫抖的腳步。
直到山坡的那一頭出現了一株高大且形單影支的紫色樹幹,以及不遠處破敗的屋宇,它加快腳步,好像迴光返照,已是風中殘燭的身子變得靈敏了。
白山桃樹下,立了個墳塚,那是神塔的最後一任巫女,她總說死後要葬在白山桃樹下。
白狼用盡了最後的力氣,終於來到墳塚前,它已經完全走不動了,看著巫女的墳,顫巍巍地倒在雪地上,不再掙扎。
像終於了卻一椿心願,像宿願終於得償,它安心地閉上眼,在墳前嚥下最後一口氣。
是幻夢,抑或神蹟?白山桃突然一朵朵地綻放了,花心泣血般紅艷,雪白花瓣隨風飄繞,落在白狼身上,須臾成了座小墳塚,與巫女的墳倆倆相望。
是幻夢,抑或神蹟?白山桃樹下,年輕的妲娃遙望著遠方,她發上簪著木簪子,穿著她未曾有機會穿上的紅色喜袍,淚流滿腮,卻綻出一抹令人心碎的笑花,看著情人朝她走來。
白狼倒下之處,年輕的納蘭身影漸漸鮮明,他走向她,張開雙臂,抱住朝他飛奔而來的小巫女,他未過門的小妻子。
我回來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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